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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爪动作利索地收起助他攀登的飞爪,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摇头叹道:“鱼叉哥刚才让了我。唉,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做的,水里斗不过你,山上竟然也……老天爷为何对你这么好呢?”
鱼叉懒洋洋地坐在石上,一脸灿烂的笑容。“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你还不到十八岁,比起许多同龄人,不知强了多少倍。一个人要目标远大,你若是总把目标定在我身上,怎么能担起振兴我们村子的希望。”
虎爪盘腿坐下,双手撑在膝上,望着眼前的大海神色有些沮丧。“鱼叉哥真的准备守护村子一辈子么?要知道我从小最大的愿望就是追随着你,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没有你,我什么事也做不成哩。”
鱼叉没有回答,眼神中泛起一丝淡淡的忧伤。
在琼州府境内,提起鱼叉,绝对算是个妇孺皆知且交口称赞的人物。
二十四年前,陵水县牛白村的渔民出海打鱼,在一小岛躲避突如其来的风暴时,发现了尚在襁褓中的他。
当时他躺在一艘破烂的小帆船的舱中,身边除了他现在背负在身上的那柄鱼叉外,别无他物。淳朴的村民们收养了他,并以唯一可能与他身份有关的物品给他取名。
鱼叉从小便展示出与众不同的天赋,三岁会泳,五岁便能潜入海底采珠,到十二岁已是远近闻名的出色渔夫了。牛白村因为鱼叉的存在,日渐繁荣富足。
可惜好景不长,在一次鱼叉独自出海的时候,一群流窜的海盗袭击了牛白村。村民奋起反抗,但实力悬殊太大,结果村中十岁以上男子皆被海盗残忍屠杀,妇女全被掠走,连村子也化为灰烬。
鱼叉当时不过十四岁,他收拢安置好幸存的老幼之后,独自一人踏上了复仇营救之路。
两年之后,终于让他寻上海盗的贼窝。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单只凭着手上那柄鱼叉,他尽杀海盗七十二人,没留一个活口。归来之后,当时被誉为琼州第一高手的冯轩朗曾有意收他为唯一不是冯氏族人的入门弟子,但一见之后立即打消了念头。
事后他颇有感慨地对族人说:“此子以大海为师,成就将不可限量,与之相比我不过沧海一粟,岂能误他。凡我冯氏族人切记,善待牛白村任何一人,当是我族之福。”
从此,鱼叉一个人承担起了牛白村四十五口老弱妇孺的守护之责。
府、县数度表彰,并举他为孝廉,连布政使衙门也有意举荐他为官,但他却不为所动,始终守护着抚养他长大的牛白村。虽然不论官府还是民间都有照抚之意,但他从不倚仗外人,竭尽全力地满足一村之所需。
虎爪便是那次灾难幸存的几个遗孤之一。
灾难发生时他仅七岁,正与另一名小孩虾仔在村外的山上玩耍,因此逃过一劫。灾难完全改变了天性活泼的他,平时他几乎完全保持沉默,只有在面对鱼叉时才有说有笑。
与村里其他幸存的小孩不同,十岁过后他再没有下海打渔,转而学习打猎。由于其坚韧刻苦,十六岁时竟成为小有名气的猎手,即使是黎母大山中的生黎,也无人敢小瞧他。
当然,长在渔村,他水里的本事也没落下,比起一般的渔民也是毫不逊色。
这几年随着当初幸存的小孩子长大成人,牛白村总算恢复了些元气,去年更是打破了因无成年男子而人口逐年下降的情况,诞生了灾难后的第一个婴孩。
月前,琼州知府再度派人表达了荐举之意,这一次鱼叉并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委婉地表达了希望知府大人荐举虎爪的意愿。他对来使说:“叔伯们将村子托付给我,若他们的后人不能有所成就,那我将有何面目面对他们的抚育之恩。连一个村子都照顾不好,又有何德何才令知府大人荐举呢?”
明朝除了通过科举进入仕途之外,荐举也是重要一途,特别是开国之初更是盛极一时。
通过荐举,由布衣而登大僚者不可胜数。曾有一年,吏部上奏荐举当除(意思是授予)官者,多达三千七百余人。当朝宣宗即位之后,亲自写下《猗兰操》和《招隐诗》赐给一众大臣,鼓励荐贤举能。
在虎爪看来,鱼叉心里并不是没有丝毫动摇。
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知道,每年信风吹起之时,鱼叉必会登上独猪山静默远眺——三宝太监每次下西洋的时候,都要经过这里。
建功立业谁能不想。
鱼叉的志向当然不在一个小小的牛白村,但他却始终无法抛弃这个收养自己的村子,特别是她无法保护自己的时候。若不是那场灾难,恐怕他早已踏上实现自己志向的路途。
看着鱼叉远眺的身影,虎爪只觉嘴着有着无尽的苦涩。
或许是受鱼叉的影响,他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率领大明强大无匹的水师巡视四海,完成超越三宝太监伟业的壮举。可是让他离开这个从小亦兄亦父的人,他自问自己实在难以做到。
“都六天了,照说应该已经到了呀。”强振起精神,虎爪抱怨起来。
十年前船队从这里经过时,鱼叉正忙着寻找海盗救回村民,哪有闲心前来。之后的数年中,虽然一直没有船队再度下西洋的消息,但他总要在信风起时到这里呆上十天。
到了今年,终于有了船队再度下西洋的确切消息,二人早早来到这里,已经苦守了五天。
“十年了,三宝太监应该很急迫才对。船队起航的时间早就遍传沿海诸卫,照说三天前就该从这里经过了。”鱼叉喃喃自语,脸上了有些疑惑。
因为冯轩朗对他的评价,四年前出任南山守御千户所千户的冯令正对他极为友善,再加上两人年纪相差不大,不久便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这一次出发前更是通过冯令正获得了确切的时间。
完成自己一睹船队的心愿后,便是新年了,他也得积极准备村子里庆新年的各种事宜呢。新生命的诞生,终于让牛白村散发出新的希望,他肩上的重担也总算轻了一些。
“咦,好像……”海天相交之处现出一点黑影,虎爪立即欢呼起来。
鱼叉霍然起立,神色也不禁有些激动。他从十二岁便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除去中间追杀海盗的两年,这已经是第十三次等待了。
黑点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开始只是淡淡的影子,渐渐地越来越清晰。首先入目的便是那高耸的桅杆,接着是被信风吹得鼓胀的大帆,最后才是高高昂起的船头。
待排在最前面的五艘并行的二千料战船清晰入目时,二人视线所及的海面上,早已星星点点,密布着上百艘的各式海船。
“宝船,宝船来了!”在虎爪的惊叹声中,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显现出来。
晨曦的阳光之下,宝船的身影显得那样巍峨。这哪里是一艘船,简直就是一座在海上移动的大山。就连身处百丈峰顶的二人,也直觉自己需要仰视一般。
在这一刻,二人的心神已被这庞大无匹的船队所震撼,天地间静了下来,海风与海浪之声也消失无踪,只剩下巨舰破浪的轰鸣响彻耳际。
“好男儿当如是矣!”不知过了多久,船队早已消失在远处的海面,二人这才恢复过来。鱼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背上的鱼叉取了下来,紧紧的握在手中,感慨万分。
这柄鱼叉是他身世唯一的线索,可是他从来没有去探寻自己的身世,非是不愿而是不能。但他从海中而来,在海中而生,大海似乎与他天生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有在潜入深海时,他的心才能真正平静下来。
“鱼叉哥,我们一起去福建投水师吧。”虎爪显然还没有从兴奋中平静下来,心中的冲动脱口而出,但立即觉察出自己的无心之失。若是鱼叉要去投水师,这几年来他的机会实在太多了。
“好!”鱼叉拍了拍虎爪,脸上现出决然之色:“新年过后我会亲自去求布政使大人,若是由他出面荐举,虎爪你要进福建水师绝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以你的本事,水师将领只要不是傻子,定会抢破脑袋去争你。”
“鱼叉哥……”虎爪沉寂下来,鱼叉的提议颇令他心动,但他如何能欣然领受。
“虎爪你可得努力。”鱼叉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三年后小武满十六岁后,我会把守护之责交给虾仔,到时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若你那时还不能成为执掌一船的千户,便不要来见我!”
“真的?”虎爪眼睛一亮,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鱼叉而感到无比高兴。鱼叉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当年救回村子里的人后,他曾当众立誓,照顾好村子里的每一个人。
在他心中,鱼叉高山仰止,绝不愿意他的一生全然奉献给村子。
鱼叉别过头去,并没有回答虎爪,话题一转:“刚才好像有一艘小帆船脱离队伍驶向东山岭方向,真是奇怪。”
“不会吧?”虎爪显然没注意到鱼叉为何突然转变话题,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刚才只顾看那几十艘宝船了,丝毫没有注意其他呢。”
鱼叉皱了皱眉,现出思索的神情:“驾驶那艘帆船的人绝不简单,有一段逆风行船,灵活快速,显然是精通抢风行船的高手,虾仔也要被他比下去。”
所谓抢风行船指的是一种在逆风中行船的操帆技术。
帆船在完全逆风之下当然无法行进,但高明的船夫却可以让船以一种“之”字行驶,使船帆与风呈一定的角度,让风推着船行进。远远看去,就好像真的是迎着逆风而行一般。
能抢风行船之人,不仅需要丰富的航海经验,更需要对数理有着极高的造诣,每一次角度的变换掌控得精确无误。
“船上坐的绝对不是一般的人,走,我们去看看。”话未说完,人已纵身一跃,竟然就这样跳下了近百丈高的悬崖。“扑通”如游鱼入水般,鱼叉的身影消失海浪之中,溅起的水花瞬间便被海浪掩去。
“要命。”虎爪一脸愤然,去年他们在崖下发现一个两丈多宽的水窟,深不可测。当时鱼叉就曾说道若是从崖顶纵身投入水窟里,定是一件非常惬意之举,他还以为只是玩笑而已。没想到在得偿所愿后,竟然真的做出此举。
要知道水窟虽然有两丈多宽,但从这近百丈的悬崖跳下,要想精准地控制落点,绝不是简单的事情,其中的变数实在太多了,稍有偏差便会落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抱怨归抱怨,羡慕地看了一眼已冒出头来并向停船之处游去的鱼叉,虎爪抖手甩出飞爪,张开双臂,如倦鸟归林般急坠而下。飞爪在崖间数次借力,使他得以控制自己下坠的速度,不多时便已轻轻地落入浪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