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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还是有极个别不是商人家庭出身的监生的,但是几千人中,这个比例极小,几乎可以忽视,能到京师上国子监的,你说家里头能穷到哪儿去?
乖官哼了一声,故作骄傲地道:“我郑家,祖祖辈辈清白之身……”这一句话,就让下面数千儒生愤愤欲死,这不是指着数千人骂他们是[贱人]么!
“祖祖辈辈清白之身便是在夫子像前杀读书人么?”一青年挺身而出,满脸的愤懑,乖官身边唐三一瞧,赶紧凑过去低声道:“大都督,此人叶茂才,南直隶无锡人……”
眉梢一挑,乖官哼了一声,双目直视对方,慢条斯理道:“岂不闻,孔子诛少正卯乎?”
这个典故说的是孔子做了鲁国的大司寇,便指责当时鲁国名士少正卯为身兼五恶的小人之枭雄,诛之,并且暴尸三日,从那以后,历朝历代政坛党争,几乎都会有人用这个借口,南宋朝的时候,朱熹就被人加过这个罪名[请加少正卯之诛,以为欺君罔世、污行盗名者戒],所以朱熹后来一力考证,并且著书立说,坚决认为[孔子诛少正卯]这事儿,历史上是没有的,是假的,实际上就是朱子绕着弯儿给自己辩解。诛少正卯,这也是后世天朝打倒孔老二的最大罪名之一。
实际上,这无非就是政敌攻讦不遗余力罢了,这件事情,既不是正,也不是邪,一个官员上台,打击反对的政敌,如此而已,就像是后世民煮国家在野反对党处处和执政党唱反调,等在野党上台,他一样干的是前执政党的那些手段,这种手段本身无所谓对错,谁上台都会用,我上台执政,下面有人捣乱,让我不能大展拳脚,那我只能把捣乱的人一脚踢飞。
不过,因为夫子本人是被神话了的,所以这个说法很有迷惑性,导致后来儒教被推上王朝主导地位之后,遂衍化出来四杀,并且写进了《礼记.王制》,曰: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
这一条,就是从孔子诛少正卯衍变而来的。
因为礼记是九经之一,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读过,故此流毒颇广,读书人最喜欢拿来给人扣帽子,而且几乎一扣一个准儿,后世大学者胡适就曾经要杀《西游记》和《封神榜》的作者,因为他觉得封建迷信就是导致天朝黑暗的缘由所在,所以他说,[礼记王制曰,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吾独怪夫数千年来……惑世诬民之学说得以大行,遂举我神州民族投诸极黑暗之世界。],这也是出自儒家四杀。
此话一说,叶茂才额头上顿时勃起几根青筋来,紧紧捏着拳头喊道:“郑国舅,杀人岂无借口乎?朱子说过……”
“得了罢!”乖官翻了翻白眼,“我信荀子的话,也信太史公的话,朱夫子么,隔着一千多年,他的考据未免不靠谱儿。”荀子怎么说也是儒家圣贤,春秋战国时期的人,朱子是南宋人,和孔子一个时代的荀子说孔子杀人了,隔着一千多年的朱子说没杀,换我,我也信荀子的话。
下面群情轰然,说实话,这种历史疑案,读书人最是喜欢考据的,明季,读书人辩论成风,颇有后世[真理不辨不明]的味道,乖官这一说,有些人便要仔细跟郑国舅说道说道了,可惜,乖官不给这些人机会,他伸指一指皦生光的无头尸体,大声道:“况且,这也算是读书人么?尔等敢说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动不动讹诈人家,敲骨吸髓,他不该死?他擅造谶纬诗,说什么,五色龙文照碧天,谶书特地涌祥烟,定知郑生乘黄屋,愿献金钱寿御前。嘿!定知郑生乘黄屋,好大的一顶帽子,这厮,居然还敢刻印成书,跑到我家来勒索我,真以为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十五岁孩童么!”
他说着,双目巡视,被他眼光一扫之下,诸生纷纷低下头去,说实话,这皦生光名声的确不好,诸生即便想反驳,也当真有些无奈,谁叫皦生光是一个上不得席面的狗肉呢!当然了,若不是皦生光这等人,换别人,又如何敢一夜哄传谶纬诗,还亲自登门勒索当朝国舅大都督呢!要是乖官是一个正常的国舅,而不是一个有后世灵魂的国舅,还真就骇怕得被皦生光给讹住了。
谶纬诗,大杀器啊!虽说谣言止于智者,可世上哪儿来那么多智者?大抵还是普通人罢了,就像是有人作诗讽刺刘邦,说[刘邦本是刘家子,硬说他娘睡了龙。],可这种事情,即便后世天朝,也无法杜绝,譬如后世去韶山旅游,导游会正色告诉你:在文氏生下毛XX的前一天晚上,毛顺生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龙翘首东望,迟迟不肯离去,第二天,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代伟人诞生了……像是皦生光这般,乖官怎么可能不杀他?自然,杀完了也还是有后续故事的。
缓缓逼视了四周一遭,乖官大声就道:“唐三,把这皦生光的尸首放在国子监大门口,曝尸三日……这等刁顽狡狯之徒,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同党。”他说着,转首冷眼看了看国子监祭酒高启愚,鼻腔出气哼了一声,对手下那些锦衣卫大喝一声,“走!”
瞧见这位国舅大都督出了国子监的大门,高启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候,却没一个学生去笑话这位高夫子,无它,方才杀气太盛,谁不是被吓住了,哪儿有资格笑别人。
这唐三把皦生光的尸首扔在国子监门口,又留了数个手下在附近看着,就快步追上乖官,弯着腰小心翼翼道:“国舅爷,这……就这么算了?为何不把那些社寮长都抓起来?卑职打探,这些人隐约和皦生光是有些勾连的……再则说了,皦生光自己不也招供了几个么!”
乖官心中冷笑,皦生光背后自然是有人的,他挑了挑眉就道:“唐三,你杀过鳖么?”
唐三愣了下,杀鳖?
《名医别录》说鳖补中益气,《本草》说鳖滋阴补肾,天朝吃甲鱼,起码有两千多年的历史。
他虽然没杀过王八,却也瞧人杀过的,大抵是拿筷子过去让王八一口咬住,然后拉长,用刀一刀剁下去……想到此处,顿时恍然大悟,脸上堆出笑来,“卑职明白了,等**伸长了,再一刀下去。”
乖官听了这话,顿时啼笑皆非,当下呸道:“唐三,怎么说话呢!什么**不**的!”唐三赶紧赔笑,“小人这不是没读过什么书么,鳖头,鳖头。”
瞧他那笑,乖官略略就有些明白,这唐三怕是故意的,当下就想,怪不得,历史上那些皇帝,明知道手下一些被宠信的臣子不是什么好人,却也用在身边,果然还是有道理的,这种把奉承逗趣化与无形之处,也是一种大本事啊!用起来也顺手,就像是夜壶,虽然不雅,却也不可少。
笑着伸指点了点他,乖官笑道:“你啊你,以后记得多读些书。”唐三赶紧点头谄笑,“是是是,小人以后肯定多读书,若不然,跟在国舅爷身边办事,岂不是把国舅爷的名头给弱了,其实小人昨儿还给高夫子送了二十两银子去,请高夫子给小人做个幕友,高夫子估摸着是一时间拉不下脸来,没答应小人,等过几天得闲了,小人再亲自去一趟,说三分的先生们不是常常说三顾茅庐么……”
这高夫子便是当初乖官杀人的时候给唐三解释大明律杀奸的那个冬烘先生,乖官听他一说,未免略略有些印象,便又高看唐三一眼,所谓[苟富贵,勿相忘],这唐三到底还是有些[屠狗贩浆者流]的市井义气的,不过这三顾茅庐么,嘿!嘿嘿!当下就斜眼一笑,再不说话,旁边菅谷梨沙牵过马来,他翻身上马,一带马缰大声道:“去宝文堂。”
唐三赶紧跟了上去,锦衣卫如潮水一般退去,青石板铺就的路上顿时空无一人,只有皦生光的无头尸身扔在国子监门口,空气中就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宝文堂就在皇城外头的一条街上,这条街上大抵都是做内宦的买卖的,居住的也大抵是内宦们的家人。
和普通人所想象的不一样,很多内宦也是有老婆的,和宫女的所谓对食且不去说他,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连明朝的皇帝皇后有时候也会问手下太监,曰:汝菜户啊谁?意思说,你老婆是谁啊!
而有些权势的公公们,大抵都会在皇城外头娶上那么一房甚至几房妻妾的,像是宝文堂的掌柜樊加丹,便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田无眠的妻子的侄子。
虽然说,太监的妻子,听起来似乎很好笑,似乎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可实际上,太监和妻子相濡以沫的,历史上还真不少,《万历野获编.内监》曰:比来宦寺,多蓄姬妾。以余所识三数人,至纳平康歌妓。今京师坊曲,所谓西院者,专作宦者外宅……则犹愈于高力士之娶李元晤女,李辅国之娶元擢女也。
宝文堂一开始是专门印刷皇家经册的,后来发展壮大,很多善本都出自宝文堂,譬如前年李卓吾点批的西游记,那真是大卖而特卖的,可以说是大明朝印刷业的龙头老大。
乖官去宝文堂,主要是瞧瞧,这《儒林外史》印刷好了没有,他在塞外那么久,难道真的就每天跟圣湖公主和三娘子做那些床上的事儿么?自然是不可能的,这儒林外史,是早早就准备写的,前前后后一点一滴慢慢写来,这儒林外史可说是古典讽刺文学之典范了,其中一折[范进中举],在后世更是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把读书人热衷功名富贵的嘴脸写的可谓是活灵活现。
此外,像是因为多点了一根灯芯草而死不瞑目的严监生,临死了还要从被单里头伸出两根手指头来,别人死活猜不到他这两根手指到底什么意思,最后还是妻子赵氏揩了眼泪上来,说,老爷!只有我晓得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等赵氏挑掉一根灯芯,严监生这才咽了气,那吝啬嘴脸可谓跃然纸上。
这等辛辣的文字,又是在读书人权势最大的明季,乖官怎么可能不去写呢!自然要大写而特写的,像是陈继儒是怎么扬名天下的?骂天下的进士老爷们是穷措大,却博得大名,无数人都要赞一个好,便是这个道理,当然了,不买账的自然也是很多的,不过,这天底下又有谁能让天下人全部买账呢!赞得多骂得少,那就顶顶不错了。
把书交给宝文堂去印,因为宝文堂财大气粗路子广,像是西游记,别家不敢公开卖,宝文堂非但卖,还请李卓吾写点批,大卖而特卖,故此要给宝文堂来印。
宝文堂掌柜樊加丹圆滚滚的一个身子,可想而知这宝文堂的买卖是多么的好,把他养的是多么的肥,瞧见乖官赶紧就跪下磕头,乖官让他起来,便问他这书刻印的如何了,樊加丹脸上堆笑,“大都督放心,小人让下面的刻工加班加点,刻了二十版,刷五万册绝无问题……”
乖官略一皱眉,“五万册少了些,起码十万,只消你在北直隶卖,南边我自然有计较。”樊加丹赶紧点头,“是是是,小人继续让刻工们加刻,绝不会误了大都督的事儿……大都督,小人给您报个账罢!这本子,原本小人准备请李卓吾先生的,不过如今卓吾先生在南京,故此请了焦大状元点批,焦弱侯也是累天下大名的名士,又是一榜状元,家中更是世代藏书的大藏家,请他点批,不会差的,小人给了焦状元五百两的润笔银子……”
他一笔一笔报账,乖官挥手就让他不消说了,“这账目,到时候我自然会让人跟你结算,放心,不会差你一两银子。”
樊加丹脸上赔笑,“大都督那是财神下凡,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心里头却说:唉!这位国舅爷,一本定价才两钱银子,这未免也太廉价了。
明朝一本《水浒传》定价是二两银子,后来南方很多刻书的商人就想方设法把成本给降低了下来,譬如说,用比较差的纸张,把字体缩小,每一页多刻一些字,甚至漏刻那么一两段,以此来降低成本,,历史上有把水浒和三国刻印在一本上头,上半截是水许,下半截是三国,然后标榜用一本书的钱买两本书,定价还便宜,当然,其中一定会有很多错漏,以廉价刻本闻名的,像是福建建阳,在宁波买过乖官的本子的那位熊大木先生,就是福建建阳人。
这些银钱账目上头的琐碎事,乖官是准备交给黎宝儿来管的,若不然,他分分钟几十万两银子上下的,哪儿有功夫去跟宝文堂掌柜去讨论焦弱侯的润笔银子是贵了还是便宜了。
问了书目上头的事情之后,乖官接过樊加丹小心翼翼奉上来的茶,这才慢条斯理说:“漕运参将罗佛正在你这儿印的经书,他人呢?”
樊加丹顿时头上冷汗就下来了,罗佛正传教,这种事情呢!属于是公开的秘密,可以做,但绝不能大肆宣扬说出来,若不然,被人攻讦,可就比较麻烦,朝廷那么多的科道官和御史官又不是摆设。
这就像是李卓吾十二岁写文章抨击孔子,后来又写书赞扬秦始皇是千古一帝,武则天是明察善断的圣后,天下人大赞,但最终,李卓吾也是栽在这事儿上头,首辅沈一贯指使礼部给事中张问达说他[敢倡乱道,惑世诬民],逮其下狱,最终死于狱中。
瞧他头上冷汗,乖官放下茶盏就道:“放心,我跟罗参将有约,他是否在后院?让他出来见我。”
这话一说,樊加丹冷汗更急了,心中就叫苦,感情罗佛正和这位国舅爷有勾连,怪不得他行踪低调,上午到了我这儿就迟迟不肯走,还故意叫我请他吃饭,我以为他是想巴结姑父(司礼监秉笔太监田无眠),还得意了会子,不曾想是要暗中见这位国舅爷。
罗佛正和郑国舅若堂而皇之见面,这肯定就要被六科和都察院攻讦的,乖官自然是不怕攻讦,但他要钓鱼,罗佛正有大用场,一时间还不能暴露出来,故此行此下策。
不得已,樊加丹去请了罗佛正出来,罗佛正身高七尺,眉中有数根白色长毫,见了乖官后,当即单膝一跪,“末将漕运参将罗佛正,叩见大都督。”
樊加丹不敢听他们说话,赶紧退了下去,在外头就焦急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也不晓得里头说些甚子,过了半个时辰,郑国舅这才离去,没一忽儿,罗佛正也很是低调地瞧瞧离去。
这位宝文堂掌柜的呆呆站了良久,方自一咬牙,赶紧去皇城外边小门,使了银子寻了一个相熟的小太监,笑着请他去找司礼监秉笔太监田无眠,那小太监掂了掂手上银子,脸上露笑,“樊掌柜,这,咱家怎么好意思……”说着,手上银子却是一滑就入了袖子。
“小公公好说,咱们是什么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这就是哥哥我给小公公买点零嘴果子吃,不值当什么。”樊加丹作为秉笔太监的内侄,这些嘴上功夫也是晓得做的,并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姑父是秉笔太监就耀武扬威,那等路数,只是寻死之道。
那小太监笑着去了,樊加丹翘首张望了许久,这才怏怏回到店里头,等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擦黑了,秉笔太监田无眠这才出现在宝文堂,樊加丹赶紧迎了上去,“姑父,您老人家可算是来了。”不待田无眠说话,就把郑国舅和罗佛正私下在他这儿见面说话的事儿给说了。
田无眠一愣,这郑国舅是想做什么?
“姑父,你说,会不会……”樊加丹小心翼翼就说道,“外头突然流传什么郑生乘黄屋……”
腾一声,田无眠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去求见万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