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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这太常寺衙门的官儿,有明一朝,最富盛名的,无疑便是向建文帝建议削藩的黄子澄了,这位老兄最终被永乐皇帝朱棣给肢解而死,临死了,也未说过一句软话。
从永乐皇帝肢解黄子澄到如今,也快两百年了,不过太常寺的官员据说都以那位探花出身的子澄老兄为榜样,譬如嘉靖年的太常寺少卿周顺之,这位老兄一次被贬黜为民,两次被廷杖,三次下诏狱,,乃是出名的清流,这位老先生一生耿谏的名言就是[一曰定君志;二曰畏天命;三曰敬大臣;四曰择左右;五曰勤朝政]
可你若仔细一琢磨,这五条全是放屁,第一条叫做有远大理想,明朝皇帝有远大理想的,谁能真实现的呢?就像武宗正德皇帝,他的远大理想是做一个开疆辟土的大将军,亲自上阵杀过鞑子的牛人,可有明一朝,武宗正德皇帝恐怕也是被唾骂为昏庸最多的一个皇帝。
第二条叫做畏天命,什么叫畏天命,就是今儿地震,明儿钦天监官员就上奏章说皇帝失德,第三天,皇帝必须下罪己诏:都是朕的过错,前年,朕嘴馋想吃油炸果子,内宦们哄抬油价,结果西宁四卫顿时就地龙翻身。去年,朕又嘴馋了,结果苏木都腊海龙出水、地龙翻身,今年朕再次嘴馋,扶桑地龙翻身……此皆朕之罪,朕甚愧也!
这时候群臣颔首,皇帝仁德,孺子可教,这就叫做畏天命。
第三条,敬大臣,就像是万历皇帝小时候那样儿,写了几个字,外头春光明媚,小皇帝想出去晒晒太阳,爬一爬山,折一折柳,慈圣皇太后立马儿一板脸,哼!你这样顽劣,若被张先生知道……小皇帝立马浑身一颤,乖乖地低下头去,等张先生病重,小皇帝还得侍奉汤药,看见张先生床上用黄金帐钩子,自己却用铜帐钩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这就叫敬大臣。
第四条,择左右,就像是刘瑾公公办贪污案,一口气查了两百多官员,官员们骇得一起上书,皇帝,刘瑾有不臣之心,他绰号立皇帝,这就是证据。等刘瑾一死,天下官员都松了一口气,要齐声高喊陛下圣明,这就叫做择左右。
第五条,勤朝政,明朝的早朝,三更半夜就要起床上朝,早朝又有规定,只能处理三件事儿,一个人的一天,从上朝到退朝,大约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就浪费在这上头,已经不能用官样文章来形容了,可不上朝的万历皇帝,被人骂了一辈子,死后还被人骂为懒惰,几百年后的人都要骂几句,何其冤哉!这个早朝,和佩戴五道杠正襟危坐看报纸又有甚区别。
万历十二年的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马维纳便是这么一个人物,此公乃是隆庆二年进士出身,这么多年熬资历下来,做到了太常寺少卿,作为四品绯袍官,提督四夷馆,他不去刻苦专研本职工作,却整天琢磨着诤谏,最好能被廷杖那么一次,顿时便要名动天下,若是能下诏狱,那便更妙了,登时邀得清名天下知,到时候外放一任布政使或者巡抚,便也能刮得天高三尺,金银满仓。
当然了,所谓天高三尺云云,他自己绝不肯承认自己是如此想的,可俗话说,千里为官只为吃穿,为官而又不贪污的,几稀?
故此,当锦衣卫千户王启年前往太常寺衙门的时候,这位马维纳马大人满脸的不耐烦,“王千户,顺天府衙拿了扶桑公主,跟本官有甚干系?”说着,唯恐王启年继续,赶紧还要补充了一句,“本官年年考功起码那都是中上,王千户,本官还是劝你,早早往顺天府衙去,劝说那扶桑公主认个错,陪个银子,这也不是甚大不了的事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正途……”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日头偏西,从泼皮闲汉们冲击舞台开始,到现在也有数个时辰了,王启年听了马维纳大人的话,脸色就十分之难看,他是锦衣卫千户不假,可锦衣卫也不是随便拿人的,没有朝廷驾帖,他如何拿人?何况对方还是四品绯袍高官,而大明朝似乎又没有玩忽职守这一条罪名,若真要定玩忽职守罪,大明的官员起码有三分之二都不合格,像是眼前的马维纳,提督四夷馆事却整天琢磨诤谏,典型就是一个玩忽职守。
“千户大人。”旁边一个锦衣校尉凑到跟前低声道:“要不要?”
王启年哼了一声,天子脚下,有些事情,却不能做的那么明显,像是在宁波那般打读书人耳光的事儿,在京师却无论如何都不太可能出现的。
不过,这马维纳油盐不进,却也十分之难办,王启年正在头疼,外头一个绿袍官儿跌跌撞撞跑进来,满脸的惊惶之色,“提督,提督,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马维纳脸色一沉,“阮大釢,你堂堂太常寺丞,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六品太常寺丞阮大釢快步就凑到马维纳身边压低了嗓音道:“提督,顺天府衙那边出事儿了,死了好多人……”
马维纳顿时垮下脸来,他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如今已经是太常寺少卿,明律,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为九卿,此外,像是太常寺这等,俗称小九卿,最是清贵,马维纳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头,又怎么可能是傻子呢!那独孤老公公几次三番来寻他,他嘴上打哈哈,敷衍了事,却是打定了主意,不作为,今儿的事情,他也是一早就得到了消息,更是当即就安排了人到顺天府衙察言观色,他好买定离手。
他不作为,这个的确不假,不过,[不作为]并不能来定夺他这个太常寺少卿的罪,在他看来,皇太后么,女人,女人都是小肚鸡肠的,还不就是为自家侄子武清侯世子出一口恶气,削一削国舅大都督的面子。大明的官员连圣旨都不大买账,何况皇太后的懿旨呢!
可是,一旦真死了人,他这个提督四夷馆,却是绝对逃脱不了干系的,一时间,脸色顿时垮塌,苍白毫无血色。
王启年耳尖,听到“顺天府……死人”几个字,顿时脸色一黑,当下大声喝道:“马大人,你好自为之……咱们走。”说着,急匆匆转身,既然死了人,那事情就闹大了,却已经不是他一个锦衣卫千户能控制的,说实话,在高官遍地的京师,一个锦衣卫千户,真真是不值一提。
“王千户,王千户……”马维纳突然一把扑了过来,紧紧就抱住了王启年的双腿,颤声道:“瞧在朝廷的份上,拉下官一把……”
王启年恨声道:“你马大人又如何看得上咱一个锦衣千户。”说着,一脚踹翻他在地,带着人快步就要出太常寺。
“千户,千户。”马维纳跌跌撞撞又扑过去,哪里还要什么小九卿的清贵面子,有命,才有面子,没命,什么都没了,这世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银子留在钱庄,妻子留在家乡,人却去了西方],他马维纳马大人却是万万不要如此的,“我反正,我反正,下官愿意为国舅大都督马前卒……这次下官也是无奈,是慈宁宫主事太监独孤老公公拿了慈圣皇太后的手信前来,下官不敢违抗懿旨啊!”
王启年心中冷笑,懿旨?你们这些文臣为了出名,圣旨都抗,何况懿旨?
不过,这会子对方既然说要反正,他却不得不停下脚步,人家要报效国舅大都督,这种事情却不是他能定夺的,即便是国舅爷不在,那也得请那位茶茶殿下或者请闻人夫人来定夺了,当下站定,犹豫了下,却不说话,马维纳看他沉吟,当即哀声道:“王千户,下官的外祖,那也姓王啊!”
这话无耻之尤,旁边一个锦衣校尉忍不住就出声讽刺,“都说咱们厂卫的人不要脸,咱们厂卫跟太常寺衙门比起来,差的未免远了,看来,还得来太常寺衙门拜师学艺啊!”
那太常寺丞阮大釢和几个太常寺的官员脸色顿时涨紫起来,可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如今就跪在人家王千户跟前呢!哪里说得起嘴,何况,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头上的乌纱帽能不能保住,都很难说,一时间,也只好低头苦笑。
“屠逆水,闭嘴。”王启年瞪眼呵斥那锦衣校尉,这才转脸微笑着对马维纳道:“马大人,可是真心要为皇上办事?”他自然是不肯落人语病的,什么叫为国舅爷办事?咱们锦衣卫是给皇上办事的,国舅大都督最得皇上倚重,如此而已。
马维纳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语病,不过,如此一来,他却是愈发欣喜了,为皇上办事好哇!自己作为太常寺的官员,管的可不就是祭祀和礼乐这些皇家的事情么!当下连连点头,“是是是,王千户说的是,是下官一时口不择言,说错了,下官惭愧,圣贤说,每逢大事有静气,下官这养气的本事实在太差,叫王千户见笑了。”
他到底是文官,这文人的本事,大抵要有一半是在嘴上,正是咋说咋有理。
说到此处,他转身叫来阮大釢道:“大釢,把方才的事儿仔细给王千户说说。”说话间,转脸又对王启年露出笑来,“让千户笑话了,大釢是下官内人的弟弟。”
马维纳的小舅子阮大釢低下头,他和马维纳那真是一根绳子上头的蚂蚱,心中叹气,这时候也没了什么紧张,都这样儿了,紧张又能如何呢!哎!为皇上办事,似乎也是不错的,当下就仔仔细细把在顺天府衙的事儿说了。
话说,茶茶姬领着一帮扶桑武士在顺天府衙和衙役们对峙,周围又是被有心人挑动起来的无知市民,纷纷攘攘,喊着[倭寇,滚出中原去],推搡之下,最终就演化成了冲突,有几个冲在最前头的闲汉被打得头破血流,更是让围观的市井百姓们义愤填膺,就用土坷垃、臭鸡蛋、烂白菜等物砸向茶茶,茶茶被众武士围在中间,气得脸都红了,按照她脾气,早就要爆发,伊能小三郎静斋苦苦哀求,“公主,为殿下计,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说三分天下的先生们常常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句话,不但大明的人都知道,扶桑人更知道,这时候,就有忠心武士看茶茶殿下气得脸色难看,再看里头小初殿下和小督殿下,都是脸色苍白,心中一狠,咬牙大喝了一声,噌一声,就拔出了腰间的刀来。
那些打头的闲汉泼皮瞧见对方拔刀,呼啦一下,顿时就退出了几丈远,有人躲在后面就大喊,“这是咱们大明,不是海外,谅他不敢,咱们上,抢他的刀……”正喊着,就看那扶桑武士嘶声大喊了一声,反手一缩袖子,就把外头一件比甲褪了下来。
明人看扶桑人的比甲,其实就是阵羽织,那扶桑武士把阵羽织一脱,往刀刃上一缠,一手紧紧握住,随即一手拉开身上衣裳,露出腹部,一刀就刺了进去……周围顿时哗然,人群再次退了数丈,都不明白,这扶桑武士为何要自己刺自己一刀。
“主辱臣死,茶茶殿,野原新之助再也不能侍奉殿下啦……啊……”他大喝了一声,狠狠就把刀打横了一拉,顿时切开了腹部,里头肠子什么的流了一地,却还不死,一拔刀,又从上腹刺进去,狠狠往下一切,顿时形成一个十字创口,大量的鲜血就汩汩而出,这时候他才噗咚一声,双膝跪倒,却依然凭借着意志拔出刀来,一下刺入地上,支撑住了身体不倒。
扶桑大名家的公主们一般都会有类似这般的近侍,随大名身份的大小,这个规模也有大有小,像是那位被扔进大海的工藤新一,就是毛利兰的近侍,一般来说,在公主们嫁人之后,这些近侍们也会随侍到对方家中。
茶茶在扶桑的身份不消说的,更是有一支庞大的近侍队伍,这时候看见野原新之助自刃,虽然原本野原新之助在她身边伺候,她连名字也不一定记得,可这时候野原新之助用如此勇壮的方式死在眼前,却是让她内心一颤。
“野原……”有一个面貌姣好的少年从扶桑武士队伍中扑了出来,脸颊上全是泪水,跪在地上就从野原新之助身上取了胁差在手,“茶茶殿,恕风间再也不能伺候了……”说话间,就在野原新之助身边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两人死状之惨烈,内脏落了一地,鲜血顺着青砖缝隙往远处流淌,空气中全是如铁锈般的血腥味,顿时就把周围的人吓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