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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儒想说话,旁边董其昌摇头示意他不要开口,他这狂生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两声,“这到底是怎么了。”不过他和董其昌是同乡,年纪又比董其昌小,平时倒也听得进去董其昌说的话,跺了跺脚,就拿石桌子上头的点心来拼命,往嘴巴里头塞了好几块,气闷地在那儿咀嚼着。
三人都是聪明人,很默契地就不提这个话题了,依旧读书、作画,谈论民计农桑,乖官依然继续写那连书名还没取的书,而董其昌和陈继儒几乎不约而同地,开始抄他的手稿。
即便是刻印书籍已经风传天下,一本书一两二两银子,对稍微有点钱的百姓来说,都还算买得起,可依旧有大批的读书人喜欢抄书,抄书有书法之妙,而且抄上一遍,几乎就能把内容牢牢记到脑子里头去,若说雅致,刻印的书虽有夹批,有绣像,有名士点评,但在文人士子心中总是和自己亲手抄来的书有一截距离的。
水浒和三国在没有刻印贩卖天下之前,已经在无数文人手中传阅过,靠的就是手抄本,甚至刻印哄传天下了,手抄本也一样有人要,若是有名士手抄的,一章两章三四章,短简残篇了,无所谓,照样有人高价要,即便是在后世,在一个尚未开放的年代里头,也有无数人知道有一本叫做《XX之心》的手抄本,传阅过的不计其数。
这实际上就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一个另外的诠释,有很多**在历史上的影响之大,都是无数刻印天下的畅销书所无法比拟的,譬如后世说到明朝,必然要说金瓶梅,怎么也绕不过去的,但明朝畅销量最大的一个类型的书籍,时文,管你是进士的时文还是状元的时文,谁知道?谁爱知道?
因此,乖官写这本书,根本不怕没人刻印就没有影响力,首先,他对那位忠正堂主熊大木还抱有一点信心的,毕竟是名留青史的人物,说不准人家就胆子大,别人不敢刻印,我来。即便当真谁也不敢印,他也不怕,公开卖有时候不一定就比暗底下悄悄流传影响大,等手抄本传出去,文人士子们谈论起来:哎呀,有一本奇书,满纸云霞,讲述的是……那些没看过的,肯定心痒痒,要缠着有书的人借回去抄,一来二去的,影响力不见得就比一版刻印个两三千本小。
所以,他每天就默默地写,董其昌和陈继儒则拼命的抄,这期间,三吴士子们之间开始哄传乖官的本子,然后,那些探访得桃花坞所在的,发现大名士董其昌和陈继儒都在郑家小住,一时间,纷纷扰扰,无数读书人登门拜访,把郑家的门槛儿差点踏破,下人们有时候忙起来,真是脚都伸不进去。
按道理,这么忙碌,完全可以开口要求主家加月例银子,明朝大多数的仆人就跟后世的小保姆差不多,我每天干这么多事情,累死累活的,要求加工资也很正常罢!有些人家的仆人,说不准家底子比主家还硬些,就像是后世的月嫂,有些穿金戴银,出入有车,比主家还有钱。
不过,这时候大明到底还讲究一个主仆名分,理直气壮要求加工资的事情虽然有,但是不多,而且郑国蕃如今眼看着一代大名士的派头,说出去脸上也有光彩,要是勤恳些在府上服侍个二十年,说不准日后少爷中进士当大官,那岂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是人皆有私心,即便是这个时候的儒生们,也有很多人认为[圣人之道,在百姓日用处],也就是说,小市民习气,那里头也是包含着圣人的大道的,没什么好鄙视的。
所以郑家刚买了不久的两个丫头,四个大脚婆子,四个男仆,加上附近农家雇来的两个洒扫婆子,一起十二个,竟是默契地提也没提这事儿,只是更用心地做事,尤其是那个做得一手上好席面的茶饭婆子,正是忙起来脚也不沾地,却也跟着大伙儿一般,不曾提这加月例银子的事情。
当然了,这些事情有人看在眼里,乖官的姨母艾梅娘做了十数年官宦人家的主妇,也学到了一手管理家庭的本事,在古代,想当大小姐,十岁之前还可以,但十岁以后,有些东西是必须学的,撒手不问家族事的大小姐根本没什么出路,女红这些都不去讲了,单只嫁到别人家里头去,上上下下的人际关系,家里头的账面花销,手底下佣人的月例,各种田庄的收成,一年三节要往来拜访走动的亲戚,各种红白喜事的人情帐目……这些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不懂,又不爱去管着,可能么?要知道古代一个正房娘子,就相当于后世的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你做的不好,董事长相公可是要问话的,何况还有太上董事长婆婆,做不好,正好发作你,把你休了你娘家都没话说,养一个女儿不会管家,最后被人给赶回来了,如何好意思说得出口,可丢了大人了。
这还是普通官宦人家,要是家族大一点儿,那更是需要专门的人才能管理起来,所以,一般所谓的争宠之类并不多见,大明朝的女人们不是傻子,有些位子,给你坐,你也做不来。
所以,大多数时候的所谓争宠,都是在一个可以控制的圈子里头,譬如说二姨太和三姨太争一争头面,你有三根金簪子,我得有四根。但若是说这些姨太太整天想着代替正头娘子,这完全是不现实的。把你捧起来你就是正头娘子了么?你娘家可有什么助力?你私房有多少银钱?儿子吃亏了你娘家有没有十个八个膀大腰圆的舅舅站出来?若是平日牵扯到官司,你娘家可有官面上人物出来给你遮掩?
如果这些都没有,那你可有闺中合意的姊妹嫁了某大官某富商某才子的?你可有亲密往来谁家的夫人、谁家宜人、谁家安人么?可会出谋划策让家里头几百亩田多收成一两成么?可能背后操控股份做生意开铺子么?
什么?这些你一样俱无?那你还想当什么正头娘子,老老实实去拍正头娘子的马屁做你的小妾去罢!能做到正头娘子的,终归都有些气度,不会容不下你这个小妾的。
除非你太得宠、太嚣张,想一想,谁家大公司的总经理会容许下面的员工爬到自己头上去?那时候被人扔到井里头可怪不得别人。
艾梅娘只是出身普通殷实人家,只因长得俊俏,嫁到王家,虽然只是八品小京官家里头,好歹也是正头娘子,这些年来上上下下的操碎了心,有时候也想,当初姐姐嫁给姐夫,虽然只是普通人家,想必没这么多烦恼的事情。
不过,这些天来得亏是有这位艾氏夫人在,要不然,郑连城是个不管事的,单赤霞倒是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但这位赤霞老爷本身就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前文就说过,他一直认为[死人是最好的人],可想而知他和人交际往来的水平是啥水平,像他这种人,应该去做锦衣卫指挥使或者一镇总兵这种大权在握的人物,杀伐决断才是他的本事,而且还必须是那种有强硬后台的,不然凭他的脾气,即便大权在握恐怕最后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估计跟后世那个血战常德弹尽粮绝友军观望不前的虎贲师长一个下场。
他的眼光、他的剑法,无一不是当世表表者,可是,他太讲义理,要知道,连他的顶头上司戚少保,也要写拜帖[顶上恩主张阁老]去拍张居正的马屁,而他这样讲义理的汉子,只好黯然离开戚家军,同袍或许都会佩服他,但是,因为他的义理和执着,也让很多人远远离开他。
打个比方,你要交一个好朋友,两个选择。
一个是韦小宝韦爵爷,跟韦爵爷做朋友,你很可能升官发财,遗泽后人。
一个是郭靖郭大侠,跟郭大侠做朋友,你的下场可能是死守襄阳最后死无全尸,还累及家人。
忠义这种东西,大部分人都懂,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也不吝与讲一讲,但有几个人会一个信念坚持一生丝毫不动摇呢!要知道这个时代连儒家大师也讲[圣人之道,在百姓日用处],信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个忠义汉子,无疑就是鸡群里头的白鹤,鸭群里头的天鹅,怎么遮掩也遮掩不来的,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忧郁但却坚定的眼神、颌下的虬髯,这种人,应该生活在《唐传奇》书里头而不是一个小市民阶层蓬勃发展的时代。
因此,赤霞老爷明知道艾氏夫人也是打自家少爷主意的,但一来她是主母的嫡亲妹妹少爷的嫡亲姨母,二来,看她的确持家有道,以老爷姨妹的名义把家管得头头是道,这些天来家里头忙起来连脚都伸不下,家仆们却毫无怨言,这位艾氏夫人有很大的功劳在里头的,故而对她颇为尊敬。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十月小阳春过去以后,桃林里头的桃花也终于败了,青黄的落叶落了满地,风一来,卷起无数,有秋风萧瑟之感。
眼看着就年尾了,董其昌和陈继儒都在郑家住了两个月了,期间连棉袍也做了两身,郑家包括下人在内,也没把他们当外人,仆人们若是撞见董其昌就称董少爷,撞见陈继儒就称陈少爷,郑连城心气儿极大,巴不得儿子跟三吴名士多多往来,如今多两个大名士在家里头住着,顿时就大涨脸面,董陈二人在郑家住了才两天,郑老爹就一叠声吩咐要给两人做换洗衣裳,没半个月,天气稍微冷了,他又急急忙忙让下头人给董陈两位少爷做夹棉袄子,过了一个月,风渐大,又吩咐做锦缎披风,前两日下了一点儿雪花,郑老爹就吩咐,要给董陈两位少爷做防雪的斗篷,记得要用狐皮子缝缀起来,那玩意儿暖和且克风还防雪,真真就是通家之好的架势,事实上,董陈二人在郑家住了半个月就改口称郑老爹为郑叔父了。
有时候郑国蕃也觉得自家老爹派头大、谱儿大、手面大,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一等一的场面人。放到江湖上去,那一等一就是个小旋风柴进,要是生在世家大族,肯定就博个[玉面小孟尝]之类的绰号,问题是,老爹啊!你儿子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我赚钱很辛苦的,你花钱的本事比儿子赚钱的本事可大多了。
幸好,姨母持家手段不错,这两个月来,还真是亏了姨母,说实话,看姨母的身姿,好像都瘦了下去。
期间乖官的姨丈王珏来过两次,可最后都气呼呼跑了,老婆女儿常驻在别人家里头,这叫个什么事儿,虽然这个别人是连襟,家里头的亲戚,可这也不行啊!要知道,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话呢是糙了点儿,可道理的确是那个道理,谁敢保证有个什么没个什么的。
当年王珏就看郑连城不顺眼,卧槽泥马,你个小子,又不是官宦人家,仗着一张小白脸,居然就占霸着我那么漂亮的大姨子。如今十几年过去,这厮,居然生个儿子成名士了,还生发了起来,在宁波城外买了这么大的宅子,恐怕要有三四千两白银才能置办得下来。
要说,你儿子我姨侄,跟我女儿定了亲事,长住在你家里头也不算什么,可如今你提也不提我女儿你儿子的事情,还让我老婆给你家管东管西,听说上下都称呼[姨奶奶],这词儿是能乱叫的么?
反正,王珏气得不行,可架不住老婆女儿不肯回去啊!七仙女们一致认为,首先,这儿好吃好喝,第二,姨爹爹脾气好,常常远远微笑看着我们玩耍,第三,房子大,每人单独住一间,小七要不是因为五岁太小跟母亲住,说不准也有一间房子,第四,大表哥人俊,脾气也好,还肯陪我们玩儿,有时候还跟我们玩丢手绢儿呢!虽然每次都苦着脸。
而若是回去呢!一人一间房子这个待遇是万万享受不到了,还得每天听爹爹唠叨,这长大了嫁妆怎么得了,三个姨娘没事也跟着爹爹帮腔,大表妹王若妤更是恐惧,要知道她十二岁了,在江南这个年纪无数人都订了亲了,她身为七仙女的大姐,压力最大,恐怕明年就得嫁出门去,而在郑家,不必担心这个,姨爹爹脾气可好,从来不像爹爹那般唠叨,以前还听爹爹说姨爹爹是黎庶,跟他有功名在身不好比,可如今怎么看都觉得姨爹爹起码像个举人,爹爹这个秀才真是比不上。
这王珏连续气回去两次,不代表乖官就不待见他,每次姨丈登门,他也是规规矩矩有礼有节的,姨丈临走,总要奉上些礼物,这个时代人情往来就是这个规矩,以前宅男那一套是万万不行的,所以他处处讲礼节,以礼法五星达人自诩。
每一次,乖官是不插嘴的,毕竟,姨丈姨母都是长辈,父亲和姨丈有点小不对头,他也是清楚的,更加不好说话,说了有偏帮的嫌疑。
但这一次,乖官不好不说话了,要知道,这时候已经是腊月,古书上说:腊,一岁之大祭也。
也就是说,年底了,要祭天祭地祭神祭祖宗,少了一家主母,当真是不好办,姨丈请姨母回去的确是应该的,甚至郑老爹都不知道用什么借口来挽留妻妹,难道要跟连襟说,小姨子有姐夫的一半?
甚至,董其昌和陈继儒也打算回去华亭了,要知道,虽然是通家之好,但他们都是有家有父母的,不回去,成什么话?
所以,两人私下商量,是准备腊月二十三和郑家过完小年,然后乘坐海船回华亭,反正华亭离宁波也不远,等明年元宵以后,再来不迟。
两人在郑家和郑国蕃日夜相处,都觉得进益颇大,除了凤璋这家伙年纪有点儿小,有时候有点莫名其妙,实在可以称之为良师诤友,而且郑家上下都待二人如自家人一般,说实话,两人还真有些不想走。
而王珏登门这一天,正是腊月二十三。
腊月二十三,小年,诸神上天,百无禁忌。
郑家上下热热闹闹,祭了灶王爷爷和灶王奶奶,送了神,扫了尘,从中午些就开始吃饭,郑家上下主人们在里头吃,仆人们就在灶下吃,连吃带喝的,一个多时辰过去,都已经黄昏了。
这个时代,娱乐不多,吃饭就是娱乐的一种,从中午吃到晚上一点儿都不稀奇,因此,王珏登门,郑家都楞在那儿。
像是七仙女,最小的才五岁,可看爹爹一个人孤身前来,手上瓜糖吃的似乎也不香了,隐约觉得自己在这儿吃好吃的,爹爹却没得吃,好像不对。
屋子里头是烧了地龙的,当初颜家建这精舍的时候,就已经把一切都考虑到了,带着外头凉气的王珏王子玉,一头就闯进了暖暖的屋子里头,门口那个仆人有些尴尬,低声说:“王老爷刚进门,小的都来不及通知老爷少爷和姨奶奶。”
王珏那个气啊!脸色一片刷白,王老爷?我是外人么?老爷少爷姨奶奶,这倒是像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