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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迅速点燃了丛林,以林默为中心,铺天盖地向四面八方散去,噼卟的柴火爆裂如炒豆一般,清脆而刺耳。
受刺激的是江柏弥。
他气得脸色煞白,一个少阳剑宗的家伙身上怎么会带着五行炭这种鬼东西。
余墨,他是药王峰弟子,炼丹的。
他握拳敲打脑袋,两道术诀施展开来,丛林中升起浓郁迷雾,浓重的湿气很快阻止火势蔓延,将火圈压缩回林默身周一丈以内。
看你有多少五行炭可烧,总不能无休无止!
林默哈哈大笑:“我说这位兄台,你以为我只有五行炭,小爷手上可以生火的玩意可真不少,想不想见识见识。”
战斗经验都是从实战中一点点积累而来,触类旁通又是林默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五行炭能克制对方这种草木皆兵术法,但凡能沾点火的东西同样能克制。
他迅速盘点了一下身上的存货,刚搜刮来的那只净瓶属火系法宝,可惜他不精火术,无法开启,这会也没时间给他慢慢研究,嗯,还有几十粒扔出去能炸出雷火的法丹,不知管不管用。
火势渐弱。
刚撒出的一大把五行炭才坚持五十息。
他毫不犹豫,四粒雷火丹分别朝四个不同方向扔了出去。
轰轰雷鸣声中,电光火闪照亮荫蔽了丛林。
四个不同方向,炸出四个方圆近三丈的焦黑大坑,地面上还有无数电丝窜来窜去。
从天空上方望下去,生机勃勃的苍翠树林如同头顶的瘌痢癣瘢,看上去如此刺眼,让人如鲠在喉。
江柏弥就坐在最高的树梢顶端,一张脸像吞了一口大便,眉毛鼻子全皱在一起,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
法丹,这家伙竟然会炼法丹!
就算搁在青木宗,真正钻研法丹炼制的人也极其稀少,炼丹皆为修行故,谁吃饱了撑着了去研究那又危险,搞不好会随时要小命的玩意儿,因此法丹炼制成法,通常都是意外收获。
他身上也带了好几颗,都是毒丹,通常在受人围杀,无法遁逃时才会使用。
“臭小子,看你有多少,你江爷也有。”
他手一扬,一枚毒丹破空而去。
砰。
毒丹在林默身边炸开,毒雾迅速笼罩了他一丈方圆,雾气幽绿,经久不散。
林默捂住口鼻,不断后退,身后不断涌来的藤蔓又将他逼回雾中,紧接着,又有数粒毒丹炸开,毒雾越发浓郁。
他的身子开始摇晃,两腿打颤。
江柏弥大笑,“你爷爷江柏弥,道号‘小山人’是也,你在青木宗面前玩丹道,不是祖师爷面前耍大刀是怎地,江爷还得谢谢你提醒,否则还真记不起身上带着这玩意儿。”
林默已经瘫倒。
江柏弥出于谨慎起见,还是多扔了两粒,两手掐诀,驾驭两根粗如儿臂的藤枝迅速将昏倒的林默捆了个结实。
毒雾随风吹散,他这才闪身出现在附近,背负着双手,绕着面色青紫、胸膛起伏的林默转圈。
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自出道以来,一直禀行这个宗旨。
哪怕灵识已经在林默身上检查了不知多少遍,他还是从多宝袋中驭出一条藤鞭,本命法宝一只盆盂也同时虚悬头顶,这才踱着小步,从背后靠近侧卧的对方。
七步,六步,五步,越是靠近,脸上神色越是紧张。
直到来到林默身边,他还是一动不动,甚至能清楚听到他鼻腔中拉破风箱般沉重呼吸声。
江柏弥终于放下了心,放低身子,伸出左手,去拍对方的后背,手上依然捏出了个术诀。
一点光,寒光。
光芒占据了他漆黑的瞳孔。
这,这是剑光。
一瞬间,本命法宝感应到危机,洒出千万枝条,罩住全身,手上的藤鞭同时化作长蛇缠住了地上暴起那条身影。
剑光还是穿透了本命法宝防御,剑尖刺中防御气罩,发出刺耳尖锐的刮擦声,刚起,砰然声中气罩裂。
夺,木盾直接穿透。
嚓,价值十万灵晶的兽麟甲破开。
锃,扶乩降真的金身连阻滞的机会都没有,冰冷的剑锋刺进了右侧腹部。
什么剑?
少阳剑宗的灵剑怎么可能锋利到这种程度!
江柏弥全速倒退,剑出腹,血飞溅。
鲜血沿着他遁离方向洒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路。
林默肌肉紧绷、坍缩,随即大喝一声,束缚身体的枝条藤蔓应声而开,那条藤鞭也软软坠地,他左足蹬地,发力蹿出,沿着血线急速追去。
很可惜,寂还是不够锋利,未能彻底刺穿对方木腑所在。
好在江柏弥受此一剑,伤势绝不会轻,即使拥有地利,短时间内也很难发挥出炼气九层顶尖战力。
若不趁此机会解决此人,将来等他缓过劲,死的一定是自己。
杀过数人之后,林默已经迈过心里那道坎,他不想滥杀,但也绝不会放过任何将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对手。
江柏弥受伤,逃离的速度不快,因此他并没有贸然脱离树林,而是依托树林布置好的阵法,不断以木遁瞬移。
林默锁定了他的血气,遮掩天机之法再难完全掩盖行踪。
形势彻底逆转,追杀者变成逃亡者。
“姓林的,真要不死不休?”
江柏弥厉声喝道,嗓音微颤,透露着他此时不安的心境。
林默不语。
有把握的情况下,他通常不喜欢与对手交谈。
江柏弥咬牙道:“把爷逼急了,我就撤去压境禁制,哪怕引来天劫,给天道排斥,也有把握短时间内要你性命。”
话倒不假,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明显有点色厉内荏的意思。
林默追他的目的,就想逼他撤除境界压制,这种带有提纲挈领眼光优先的对手,只要留在人界,就会随时威胁他的生命。
如此,还不如赌上一把,逼走他,或趁他病,要他命。
无论哪一个结果,总比整天提心吊胆,防着别人来杀,要来得划算。
江柏弥恶狠狠道:“真不怕死?”
一剑穿透一棵百年老树干,又有些许血珠自剑尖滴落。
林默冷冷瞧着五丈外一棵树。
江柏弥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姓林的,有种再来。”
林默终于开口:“等你撤去遮掩天机的术法,你能活,我也能安心。”
“你会后悔的。”
江柏弥的话几乎是从牙齿缝中迸出,可见他牙齿咬得多紧,愤怒达到极致。
堂堂筑基大修士,被一个炼气八层逼成这样,不愤怒才是怪事。
林默瞬间感觉到了天地间的异常。
危机感知不断提醒他危险即将降临,汗毛炸起,肌肉不由自主轻微跳动,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呐喊着让他离开。
天空中突兀地出现了乌云,仿佛有人正在高处用棍子搅动,云转风急,林中惊鸟高飞,枝叶簌簌。下一刻,下起漫天树叶雨落。
林默急忙后退。
“现在才退,晚了。”
江柏弥的声音再次响起。
数十根笔直的树矛破空而至。
林默不断闪躲,树矛挟风擦着他的身体飞向身后,斜插入地,每落下一根,就有一大片密不透风的树墙破土而出,完全挡住了退路。
树墙生长极快,刹那间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狂暴的旋风依旧横扫丛林,头顶斗大的乌云漩涡已变成覆盖数里的巨大湍流,云中银蛇乱舞,不断融合。
天劫!
江柏弥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一直以来五源大陆流传的说法就是人界筑基,会引来天地排斥,将筑基者生生带回所来之地。从未有人提及过天劫这回事。
人不可胜天。
他全身骤然冰凉,就他这副身板哪扛得下上天震怒,五雷轰顶。
林默就在眼前,彻底被木牢围困在不到两丈范围的空地上,就此放弃,压境,或许天劫就会消失!
江柏弥顾不上解决对方,祭出遮天神通,全身气机迅速坍缩。
天上的乌云并未因此消散,漩涡越转越快,中心凝成了一团浓稠刺目的电浆。
丛林遮天蔽日,依旧有明亮的光线刺入晃动的枝叶间。
一道碗口粗的闪电嚓啦啦从天而降。
难以想象的威压与炽热,仿佛要点燃整片大地。
江柏弥惊呼着扑向林默,筑基境气息重新回到身上,他整个人似乎化身成一支激射的弩箭,比刚刚劈下那道闪电还快。
闪电落下,一片焦煳。
刺目闪光之后,大火熊熊燃烧,然而这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天空中那团电浆正伸展出无数细丝,第二道闪电随时可能落下。
江柏弥的手已抓住林默肩膀,准确地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而是枯树上长着的十根细长尖枝。
筑基境全力一击,林默根本躲不开,就算全力施展剑影遁形也不行。
金眼蛛法袍能挡住筑基中期倾力一击,却不能带来躲避倾力一击的灵活。
深嵌肌肉中的指尖爆发出排山倒海之力,无数真元源源不断从窍穴灌注进经络,他全身僵直,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这时,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神魂从肉体剥离的恐怖。
与千玄那次唯一不同的就是,上次是抽离,这次是被另一个强大的元神生生往体外排挤。
他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
夺舍。
江柏弥准备舍弃引发天劫的肉身,在第二道天雷落下前,元神挤占,哪怕事后肉身被毁,他也能靠着这具新夺的肉身重返五源。
真是打得好主意。
林默闭上了眼睛。
江柏弥哈哈大笑,笑声在林默脑海中回荡。
“这主意怎样,没想到吧!”
“确实没想到,不过你想过后果吗?”
他们的对话用不着嘴,此刻江柏弥的元神一小半已挤进林默肉身。
“哈哈……你想多活一会,可以去我的身体,不过,我想你的元神还不足以侵占别的肉身。”
江柏弥此时得意得忘乎所以。
忽然他发觉了一丝不对劲,林默的手动了,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
一柄剑从他的右腹穿透而入,剑柄就握在林默右手。
他的一半元神还在林默身体里,而无论如何用力,另一半元神也拔不出自己的肉身,好像一条钉住了尾巴的蛇。
“忘了提醒你,我这柄剑能吞噬魂魄,你元神离体,也就意味着身体控制减弱,只要能刺中你神魂窍腑,也就是你真正身死道消之时。”
话不用嘴说,林默难得多说了一些。
对死人,他不太吝惜语言。
江柏弥不想相信,现实却让他不得不信,他感觉到元神正在萎缩,仿佛正被刺入窍腑的剑慢慢融化。
林默此时能感觉到他的恐惧,也能看到他自己从未见到过的许多画面。
眼前突然被白光填满。
第二道天劫落下。
江柏弥在呐喊:“大家一起死。”
他的双手从林默肩膀上收了回来,十指交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掐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术咒。
“黄泉碧落。”
用不着他喊出来,林默已经从他侵入的元神中感受到了。
模糊中——他看见了一道明亮的树枝,如同一把从天而降的九股叉插在江柏弥头顶,无数银蛇爬满全身,从内到外将他烧成焦炭;他看见了江柏弥虚幻的身体从他眼前抽离,绝望的眼神,且又充满恶毒诅咒。
更好笑的,他居然记住了江柏弥强加给他的一些记忆片段。
正当他感到庆幸,却发现了更不对劲的地方。
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如坠太虚,丝毫不受任何力道。
不是不能动,他能收回手臂,晃动大腿,能摸自己的脸,只不过一切都变得很慢,而且身体在漂浮,眼前一片无限空白,什么都能看见,又什么也看不到。
这不合理。
哪里不合理,他说不上来。
身体如漂浮太虚,毫无借力处,没有方向,分不清下坠还是上浮,四周一切所有看起来一个样。
他努力拧腰,翻转身体,依旧没发生任何变化,甚至感官上,翻身后仍然仰面朝天。
背心冰凉刺骨,寒意透进骨髓,很快他全身战栗,连经络气腑也随之颤抖。
灵识能感觉到,渗入极寒来自‘寂’,它正横亘在背,紧贴肌肤,又像是托起身体,不让他坠落。
剑却在吸收虚空极寒,再将极寒源源不断输送进他身体里面。
“兄弟,你在干嘛!”
他也清楚‘寂’只是一把剑,灵智还没开化到能与自己对话的程度,但虚空中,没有人能说说话,他只能问它。
寂当然不说话,却用一阵震动回应了呼唤。
林默继续说着些不着头脑的话,寂再也不想回答这些无聊的喃喃。
忽然间,他感觉心弦震动,好像冥冥中抓住了什么东西,闭上眼,也闭紧了嘴,心神凝如芥子,沉入身体小天地。
当他来到窍穴与寂接触的地方,看见一股股清泉倾泻而下,气势汹汹,犹如一条冰霜巨龙,看不见头,也看不到尾,一路奔流而下。
河道便是经络。
这些寒意十足的冰水急流却未对河道堤岸造成冲击,流速虽快,浪花不兴。
顺流而下,来到一处深不见底、宽不见岸的巨湖,湖面泛着点点金光,冰寒的水冲进湖泊,迅速与湖水融合起来。
湖水便是他真元所化的剑元,竟然没有丝毫排斥这些外来似真元却又非真元的冰水。
湖底那些结成冰晶的真元却在这一刻融化,与剑元相融,水面不断攀升,湖面扩张,急流灌入无数湖衩水脉,又蔓延至另一座更宽更广更深的大湖,周而往复,每一座湖面都在扩张,河道变宽,水流更急,天地仿佛也随之扩大。
炼气九层。
终于破开八层难以企及的瓶颈,进入了炼气九层。
不,不止进入,好像直接到了九层巅峰。
湖泊河流之外的广袤大地上,红中泛黑的岩石大地上,落下了一粒小如米粒的种子,种子直接没入了坚硬的岩层,倔强地伸展着身体,一根两根根须破壳而出,幼嫩的根须沿着密实的岩石伸展,一根金色,一根乳白如寒冰。
这是,水之真源?
他很清楚,所见到的画面正是炼气大成,筑基即将初开的一幕,两条根须表示他已经获得了两道真源之息。
难道身处这处太虚之境是水之真源。
惊喜中,林默收起念头,撤去内观照视,回过神后,灵识再次沟通‘寂’。
它漂到了身前。
它竟然有了极大的变化。
——不再裸露剑身,缠绕在剑根上的黑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完整的剑柄剑锷,剑刃上也套上了剑鞘,通体雪白,上面遍布着诡异的纹路,杂乱无章。
看着这些纹路,林默眼前突然天旋地转,胃部一阵阵抽搐,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酸水,太虚之中,没有上下之分,吐出的全都回到他自己身上,却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
好像他整个人浸在水中,正荡涤身体每一处污浊。
他低头看去,身上的金眼蛛丝法袍竟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别说其他,手腕上除了结成冰坨子的‘情结’,身无寸缕。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林默想起了江柏弥最后记忆中那句‘黄泉碧落’,从对方强加给他的阅读的记忆中找到了‘黄泉碧落’术法。
干他娘,他忍不住喃喃骂道:
“该死的江柏弥,给雷劈死真是太便宜了你,只要你小子还活着,老子回去后,一定把你活剥一次。”
骂归骂,小山人江柏弥终究是死了,没有人被天雷劈成焦炭还能活下来,说不定连魂魄都给劈成了渣。
黄泉碧落竟然是魂系攻击术法,凭空开启出一条连接幽冥通道,将对手元神送入幽冥深处。
照道理说他的肉身应该不在此处,而是留在原地,僅剩下不完整的七魄,一具行尸走肉,他摸了摸全身,所有肉身零件都还完好。
这不合道理啊!
这是他短短一段时间第二次发出这样的感慨。
江柏弥的记忆并不完整,因此并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奇门术法。
按林默的学识理解,一类沟连幽冥的术咒通常来自五源大陆数量极少的鬼修,鬼修不重视肉身修行,或者本身便没有肉身,就是充满戾气的厉鬼,以炼气之法主修魂魄,重炼身体实质,处于虚实之间,极擅长魂系攻击法术。
莫非因为江柏弥所学不精,既没有将他打入幽冥,也没有将他肉身留下,而是囫囵个打进了幽冥和人界间的虚无通道。
正胡思乱想,现实很快结结实实打了脸。
随着轰然一声,他好似坠入了洞府前那座千丈飞瀑,身体急速下坠,耳鼓中只闻水声隆隆,然后眼前出现了水,可以真正见到的水,无数气泡正从身体两侧向上浮起。
水相当浑浊,看不了多远。
灵识更是延伸不出身体外,仿佛有种无形的压力将灵识死死摁住。
眼前有黑影游弋,一晃而逝。
不止一条黑影,无数黑影从浑浊的水中浮起,向他靠拢。
‘寂’猛然震动起来,水波激荡。
……
数十名兜头盖脸的黑衣袍人进入树林,每五尺一人,缓慢地在树林中移动,手上或多或少握着武器。
在他们身后的驰道边站着惊魂未定的秦祺,一个黑袍人站在他身边,用低沉的嗓音问道:“你确定他们都是修行者?”
秦祺怔了怔,赶紧躬身作揖道:“回仙师话,肯定是仙人,不是仙人哪能飞来飞去,还一弹指就是一道电光,不信你问在下的车伕,他也见着了。”
黑袍人道:“你说那个叫林长生读书人是从居留城出来,往太平仙境去?”
秦祺道:“他这么说的,后来就有人突然杀了我的马,还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们来之前,此地可出现过异象?”
“打雷算不算?”
“算。”
“先前突然乌云密布,没下雨,但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我还以为仙人斗法,没敢露头。”
“嗯。”
黑袍人不再问,知道这些凡人嘴里,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树林中有人喊:“有了,这里有具烧焦的尸体,周围还散落了不少烧焦的法宝。”
黑袍人闪身掠了出去。
秦祺抚着胸口,低语喃喃,不知道在念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