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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颂跟着韩飞鹭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烟熏火燎,凌乱的摆着几张椅子,像是刚结束一场小型会议。周颂虽然抽烟,但是闻不惯如此呛人的烟味,捂着鼻子站在门口不愿意进去。
韩飞鹭叮铃哐当地把办公室打扫干净,又推开窗户通风换气,道:“请进,少爷。”
周颂走进去,挑挑拣拣地坐在窗边一张沙发上。
韩飞鹭打开空调又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回到办公桌后坐在大皮椅里,敲电脑翻资料,没再搭理他。
周颂以为韩飞鹭把他带回来是为了问他点什么,好歹也会像朋友聊天一样问他有无心事;但是他把韩飞鹭看得过于多情了,韩飞鹭给他倒了杯水就不再管他,专心忙自己的工作,视他为空气。但是不得不承认,正是韩飞鹭的冷落,周颂轻松了许多。
虽然韩飞鹭的不追问让他很能接受,但是无所事事的待在公安局办公室,周颂还是觉得有些怪异:“你不跟我说点什么吗?”
韩飞鹭看着电脑,瞧都不瞧他:“说什么?”
周颂:“秦骁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他怎么说的?”
韩飞鹭:“你别管他怎么说,现在是你想不想说。你想跟我说就说,不想说就坐着吹会儿空调,在我这儿待烦了随时可以走。”
周颂不说话了,放松下来往后靠进椅背里,长吁一声气。
办公室里只有韩飞鹭翻动文件、转动椅子、敲击键盘发出的声音。周颂静坐着想了会儿心事,目光不知不觉飘走,看着韩飞鹭;韩飞鹭今天穿了件以前没穿过的夏季制式黑t,头发往后梳的整整齐齐,下巴很干净,像是早上才刮过面,显得比往日要年轻许多;他在核对一份电脑里的资料,或许已经核对了很长时间,眼睛已经发酸,表情很不耐烦,所以敲键盘声音颇大,放文件的力气趋近于扔。周颂留意看他打字的手法,发现他用的竟然是五笔输入。
周颂又转过头眺望窗外,从四楼的高度只能看到公安局大门外的街景,他看了会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很突然地说:“你能过来坐一会儿吗?”
敲键盘的声音停了,然后他听到脚步声走近,随即飘过来洗衣液的清香味,然后韩飞鹭坐在了他对面。韩飞鹭把烟盒和打火机也捎来了,把这两样东西摆上桌又临时改变主意,拿起桌上一盒木糖醇倒进嘴里两颗,然后嚼着木糖醇看着周颂。
周颂把木糖醇拿起来,倒进自己掌心一颗,闻了闻,发现是自己不喜欢的薄荷味,于是扔到了垃圾桶,道:“昨天晚上秦骁帮我把浴室里的水管修好了。”
韩飞鹭不做声,等着他继续说。
周颂把木糖醇盒子放在手心,看着上面的成分表:“他去搬餐桌,但是他朋友放了他鸽子,没有开车去拉。结果他忙了半天只帮我修了水管,自己的正事没干成。”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几句废话,说完抬眼看了看韩飞鹭,韩飞鹭一点没有不耐烦,无论他说什么,韩飞鹭都听得很认真。
他合起手,把木糖醇握在手里:“我又做噩梦了,梦见那个人。”
韩飞鹭:“谁?”
周颂:“周晨。”
韩飞鹭这才知道事情严重性,他本以为周颂又被迟辰光所困扰,没想到是周晨,周晨对于周颂而言,或许是更加禁忌的存在。他不禁又想到不久之前调查过的十四年前的凶宅失火案,这起案件的主人公就是周颂、周晗、以及周晨。着火的凶宅是迟辰光落网时的那栋位于长风谷的别墅,主人公周晗是周颂的母亲,而周晨是周颂的孪生兄弟。周晗和周晨都死在那场大火中,周颂是唯一的幸存者。
周颂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其实我经常梦见他,但是近来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韩飞鹭:“比如呢?”
周颂眼神一散,表情很茫然:“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韩飞鹭会意:“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周颂沮丧地摇了摇头:“我解释不清楚,我......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对秦骁说我是周晨,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为什么要那么说?我想记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很焦虑,说话时不停地扣手里的瓶子,把瓶子扣得嘎吱直响。韩飞鹭把他手里的瓶子拿走,然后把水杯塞到他手中。他喝了点水,平静不少,又说:“这种情况不止一次,之前也发生过。为此我还去看心理医生,但是一点用都没有。”
韩飞鹭没见过心理医生,所以没有轻率地给出自己的建议:“和你家里人谈过吗?”
周颂轻声道:“没有,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他抬起头看着韩飞鹭,“你真的不想知道当年长风谷别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韩飞鹭道:“我知道。”
周颂愣了愣:“你知道?”
韩飞鹭:“那天我送你回家,刘倩在车库里等你。第二天,我就联系到了你妈妈当年的心理医生张淑杰,她告诉我了很多事。”
周颂感觉头顶好像炸开一声闷雷,他没想到韩飞鹭早已把当年他以为不为人知的隐情调查了个清清楚楚,他还以为这是他的秘密,不料他的秘密早已被看穿,他一直都在韩飞鹭面前裸|奔,像个光着屁股的候子。
韩飞鹭看懂了他眼睛里的愤怒,道:“我很抱歉,我明白你不想被别人知道这件事,但是我职责所在,不得不调查清楚。”
周颂咬了咬牙:“至少你应该告诉我。”
他很气愤,几步跨到门口用力把门拽开,飞快地走了出去。
韩飞鹭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根烟,没抽几口,听到门口有动静,扭头一看,周颂又回来了,徘徊不定别别扭扭地站在门外。
韩飞鹭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道:“进来。”
周颂慢慢走进来,把门又关上,然后坐回了韩飞鹭对面。
韩飞鹭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我跟你道过歉了,如果你还不消气,晚上我请你吃饭。”
就在走出韩飞鹭办公室的刹那,周颂的怒火如风吹云散,陡然醒悟自己为如此久远的事动气非常的荒谬也非常的没用,此时只觉得无聊乏味,“张淑杰都跟你说了什么?”
韩飞鹭不愿直言:“她全告诉我了。”
周颂目光平静又倦怠地看着他:“说说吧,我想听。”
韩飞鹭便道:“她说自从迟辰光出事后,你妈妈周晗遭受了很多来自社会上的舆论攻击,媒体和受害者家属经常骚扰她,她压力很大,而且越来越大。渐渐的,她扛不住了,心理出现问题。”说到这里,韩飞鹭停住,留意看周颂的脸色,确定周颂脸色无异,才继续说,“她想带着两个孩子自杀。”
从他口中听到别墅失火的真正内幕,周颂有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平静的午后,张淑杰问他:你想不想跟我回家住几天?
他当时拒绝了,因为他不知道张淑杰预感到周晗的绝望和疯狂会把他们带上死路。但如果给他一次机会,他同样会拒绝,即使他知道周晗想终结他们母子三人的生命——那天晚上,周颂亲眼看到周晗封锁门窗,打开燃气灶坐上一壶水,又将燃起管道的阀门打开。周颂本以为她只是在烧水,后来才明白,她在故意泄露燃气,为了减少死亡过程中的痛苦,她的计划是先吸入过量的燃气,使自己和两个孩子陷入昏厥,这样火烧起来的时候才不会过于痛苦。
这是母亲最后的仁慈吗?或许不是的,周晗也有可能是为了斩断自己的退路,她担心火烧起来后自己会带着孩子逃生,担心自己缺乏必死的勇气,所以为了确保自己和孩子能死在大火中,她斩断了自己的后路。后来警方侦查现场,将这起失火惨案定性为意外。
但是周颂知道这不是意外,可他什么都没有解释,他只为自己的侥幸逃生而感到愧疚;无论周晗是本意是减缓痛苦,还是斩断后路,最后她都失败了,因为周颂活了下来。
周颂自嘲一笑:“我是她计划中的败笔,我本应该死在那天晚上。如果她知道我还活着,她一定对我很失望。”
韩飞鹭道:“你不应该这么想,周晗没有权力带走你的生命。”
周颂不说话了,黯然地低下头,长久地沉默着。
韩飞鹭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看了许久,道:“你忘记了一些事,对吗?”
周颂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韩飞鹭:“我看得出来,你很迷茫。”
周颂心情复杂:“你看所有人都这么准吗?还是仅限于我?”
韩飞鹭:“你很容易看懂。”
周颂并不认同这句话,在心里说:那是因为我在你面前隐藏不够深。
韩飞鹭又道:“你这种情况很常见,这叫——”
周颂淡淡地打断他:“遭遇巨大创伤后出现的应激障碍。”
韩飞鹭轻笑:“你很了解你自己。”
周颂却很沮丧:“不,我一点都不了解我自己。”
韩飞鹭:“人永远无法真正了解自己。”
周颂仰起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神散乱无焦:“你有过那种感觉吗?当你在认真做某件事的时候,意识瞬间被抽离,飘在半空中看着正在忙碌的自己,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像灵魂离开了宿主,但是宿主没有察觉到灵魂的离开,因为宿主体内还有一个灵魂。如果一个宿主体内有两个灵魂,是不是代表宿主有两个身份?”
韩飞鹭试着理解他的话:“你认为你有几个身份?”
这个问题把周颂难住了,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又该如何回答?于是周颂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总觉得周晨没死。”
韩飞鹭闻言,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周晨死了,这件事毋庸置疑。”
周颂神思飘忽,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我每天醒来后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他,那种感觉很恐怖,就像他住在我的身体里,我睡他就睡了,我醒他就醒了,我甩不掉他也忘不掉他。我忘记了那么多事,为什么偏偏忘不掉他?”
韩飞鹭:“你都忘记了什么事?”
周颂低低哼笑一声,像是在自嘲:“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几乎全忘光了,我忘记了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忘记了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只记得她打开燃气灶烧了一壶水,把燃气阀门也打开了,然后带我上楼回房间睡觉,我还问她,我们睡着之后水烧干了怎么办?她说没关系,她会一直等到水烧开......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全都没有印象,我是被消防车的警笛声吵醒的,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门外的树林里,前面不远处的房子正在着火,火势很大,天都被烧红了。火被完全扑灭后,消防员抬出两具焦黑的尸体,虽然他们的脸已经被烧毁了,但是我知道他们是谁。”
韩飞鹭:“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诉警方失火的真相。”
周颂轻轻摇头:“我不想说,这很荒唐,和迟辰光一样荒唐。”
韩飞鹭:“你的隐瞒导致你遭受很多误会,你不觉得这对你不公平吗?”
周颂冷笑:“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很多人怀疑那把火是我放的,是我烧死了他们。因为我的家庭具有传奇性,所以他们给我编了许多传奇故事。我是迟辰光的儿子,所以我必须狡诈狠毒,我最好是个反社会的变态,否则会辜负很多人对我的幻想。”
他摊开手,笑道:“我不负众望,的确活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人。”
韩飞鹭风平浪静地看着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喝奶茶吗?”
周颂:“......什么?”
韩飞鹭:“我问你喝不喝奶茶,我要请办公室里的女孩儿喝奶茶,可以顺便帮你买一杯。”
周颂心里感觉很古怪,他向韩飞鹭倾诉了一些自认为无比沉重的心事,但是韩飞鹭却好像没有感知他刚才说的话的分量。他有些无力,仿佛一拳挥空了;又有些庆幸,因为这一拳打出去没有着力点,所以一点都不疼。
韩飞鹭拿出手机打开了外卖软件:“我早看出来了,你整天想得太多也太深,你总是在思考,思考别人也思考你自己,思考你为什么活着,思考你的生命有没有意义。我负责任地告诉你,没有意义,你活着没意义,你的生命也没有意义,不光是你,所有人的生命都没有意义。仰观宇宙之大,你只是一只虫子,一只虫子能有什么意义?我告诉你什么事有意义:明天下不下雨有意义,晚饭吃什么有意义,咖啡加不加冰有意义,奶茶加不加糖有意义,其他虚无高深的幻想全都是扯淡。现在告诉我,你的奶茶加不加糖?”
周颂一愣一愣的:“加,加糖。”
韩飞鹭付了钱,站起身往办公桌方向走去:“等着吧,一会儿就送来。”
他特意挑了家距离最近的店,不到十分钟,外卖就送到了大门口。他给顾海打电话让顾海去拿,顾海先给办公室里的女警一人分了一杯,然后提着剩下的两杯来到韩飞鹭的办公室:“韩队,你的奶茶。”
韩飞鹭朝坐在窗边的周颂扬了扬下巴:“都给他。”
顾海把两杯奶茶搁到茶几上,随后出去了。
韩飞鹭盯着电脑专心看文件,一份文件看完了,才腾出目光去看周颂;周颂老老实实地坐在窗边沙发,捧着一杯茉莉奶绿,转头看着窗外,含着吸管一口接一口地吸奶茶,样子有点呆,也有点可爱。
韩飞鹭没管他,继续忙自己的事。没过多久,周颂拿着奶茶走过来了,先把奶茶放在他办公桌上,然后左右看了看,拖过去一张椅子摆在他桌子对面,在椅子上坐下了。
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在斜对着办公桌的天花板夹角,周颂坐的位置是冷气最充足的地方,他喝多了冰奶茶,身上本来就凉,此时被呼呼直响的冷气对着吹,浑身寒涔涔的。他打了个哆嗦,然后指了指挂在衣帽架的外套:“把你的衣服给我。”
那是韩飞鹭偶尔夜里出警会穿的黑色执勤服,他把执勤服取下来扔给周颂。周颂把执勤服披在肩上,抓着混有半杯冰块的奶茶杯,手指都被冻僵了:“你们单位的空调开得也太猛了。”
韩飞鹭:“关一会儿?”
周颂摇摇头:“不用,我披着衣服不冷。”他低下头把吸管咬住又吸了几口奶茶,然后看了看韩飞鹭,“跟我说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