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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在于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
中国人是怕官的，这种畏惧与生俱来，哪怕经过几千年的岁月洗刷依旧根深蒂固。
尽管近些年来，富人阶层的骤然崛以及民众意识的觉醒让公务员不得不悄然从管理者转变为服务者。像曹启光这样，本身有钱，往来又尽是高官显赫的商人，更是全然不会把石佳佳之流放在眼里。但是能够凭借金钱而无视权力的人毕竟是少数，在大部分人心里，官依旧是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的存在。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这虽是旧时代的故事，现如今却也不见得就不会死灰复燃。
而相对于普通人，常年匍匐在基层一线的干部对领导的畏惧甚至犹有过之。
在体制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很容易形成盲从的思想自觉和行动自觉。官场是个容不得半分另类存在的地方，上位者翻云覆雨，一些个陋习陈规极容易就堂而皇之的成了钉在人心墙上的规矩制度，于是乎，任是再桀骜不驯、刚直不阿的人也会变得奴颜婢膝、俯首帖耳起来。
江春水是普通人，更是一个早已被所谓的规矩打磨掉了一切锐气的公务员。
在得知眼前这位和颜悦色的老人家就是张昊的舅舅时，江春水只觉得两股战战，下意识的就想转身就跑。
自投罗网。
江春水莫名想到了这个寓意不详的成语。
如惊弓之鸟的他越发笃定，这会儿隔壁一定潜伏着好几条彪形大汉，只等黄志刚摔杯为号就跳出来将他大卸八块，然后装进麻袋往后边的湖里一丢，数以万计的鱼鳖蜂拥而至，他江春水瞬间就变成了一具残骸白骨。
“小老弟，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黄志刚望向面色惨白的江春水，见他呆立在原地半天没动，于是关心的问道。
“啊？！哦，我没事！”江春水醒过神来，主动举杯道：“老板，我敬您！”
重新回到座位坐下，江春水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自己的想象力未免太过于丰富了些，虽说这世道确有不少阴暗面的存在，但杀人越货到底是不为国法所容的。朗朗乾坤之下，就算是黄志刚还在领导位置上没退下来时，也断不会也不敢做那种事情。何况，就现在黄志刚的表现来看，八成他并不知道自己就是开车撞伤他外甥的元凶。想来也是，他此前根本没跟黄志刚照过面，领导业务繁忙，像那种后辈子侄的糟心事估计也就事发那会儿会上点心，时过境迁，这种事情他还真不会放在心里记着。
这顿饭一直吃到快十点钟才结束，一桌人倒有大半已是脚步踉跄、不胜酒力的状态。
身处异乡，离家万里，往来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陈明、孙朝安等人也难得有这样的放松机会，一个个都换上了一副同在龙潭时迥然不同的面孔。
“常务！再去搞点宵夜？我可是听说，邕宁的烧烤是一绝啊！”送黄志刚离开之后，孙朝安笑着提议道。
5度的茅台飞天，一般人喝上几杯早酒站不稳了。陈明刚才喝的不少，但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状态看起来还不错。
见陈明不说话，石佳佳也跟着劝道：“常务，我知道有一家龙潭老乡开的烧烤，离这不远，走路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行，那就去照顾照顾老乡的生意。不过，先说好啊，酒是搞不了了，搞点啤酒还行，白的是真搞不了了。”陈明欣然应道。
一行人步行前往石佳佳所说的地方，在宵夜摊上又是一顿好喝。平时总板着个脸的陈明这回也彻底放开了，荤段子不绝于口，更主动同两位女同志喝起了交杯酒，让敬陪末座的江春水大大的开了一回眼界。
吃完宵夜，意犹未尽的陈明又带着他们去唱歌，一直在KTV喝到凌晨四点才回酒店休息。
第二天醒来，江春水头痛欲裂，冲了个热水澡之后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在二楼餐厅吃完早餐，江春水便去往大厅。
按照行程计划，今天上午是要去农夫山水公司的。江春水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都过了九点，也不见其他人下来。
他踌躇良久，还是给孙朝安打了个电话。结果响了两声，就给对方给挂断了。
江春水正自懊恼，却见孙朝安从不远处的电梯里走了出来。
“昨晚搞太多了，差点起不来。”孙朝安走到江春水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你在群里发个信息，让其他人也快点，不然我怕就来不及了。”
在来的路上，为了方便联络，江春水专门建了个微信群，这次来邕宁的人都在里面。
“局长，石副他们都下来了，现在等电梯。”江春水发完信息，看见石佳佳的回复，赶紧向孙朝安汇报道。
孙朝安点了点头，继续保持着双手扶额的姿势，显然宿醉之后也是相当难受。
江春水犹豫了一下，问道：“局长，没见常务回信息。您看，要不要......”
“不用了，我下来的时候打过电话给他了，应该也快下来了的。”
孙朝安用手掌使劲搓了搓脸，说道：“小江你酒量可以啊，昨晚搞这么多都不见醉，还能起这么早。”
江春水苦笑道：“还说不醉，醉的不行，今早起来都还是晕头转向的。还是常务和局长厉害，我估计昨晚，白酒得上八两，啤酒得有一件了吧。”
“嗯，差不多。”孙朝安撇了撇嘴，“这酱香型的就还真是搞不惯，难喝的很！”
江春水笑容灿烂，说道：“我听说茅台都是这样的，起初喝不惯，但喝多了就会上瘾。”
孙朝安摸出烟盒，点头道：“好像是这么个说法，茅台是会形成口感依赖的。志刚县长就是，非茅台不喝。嘿，我们呐，没那个品味追求，就是适合搞土茅台。”
江春水上前帮忙点上烟，想起一件事，赶紧汇报道：“局长，昨晚KTV那里多少钱？我去结账的时候，老板说已经结过了。”
这次出来，孙朝安跟财务预支了三万块钱让江春水管着。平时吃饭住宿什么的，都归他去结账。昨晚唱歌出来，江春水去结账时却被告知已经有人给过钱了，他想着应该就是孙朝安给买的单。
“那个你就不用管了。”
孙朝安拖过沙发旁的垃圾桶，往里面弹了弹烟灰。
江春水说道：“那怎么行，昨晚点了那么多酒水........”
孙朝安摆摆手，没让江春水继续往下说，却也没再解释什么。
昨晚唱歌时，他叫了个老板过来。那人一直想在龙潭投资建个水电站，奈何现在政策卡得紧，忙活了大半年、找了不少人，还是没有什么眉目。陈明是常务副县长，财政、发改都归他管。正愁找不到机会汇报工作呢，孙朝安一个电话过去，原本在临市出差的他二话不说就上了高速，一路飞飚回来。生意场上的人都懂规矩，所以根本不用孙朝安说什么，他就主动去把账给结了。
不过这事情孙朝安没打算跟其他人说，他看重江春水在工作上的能力，却并不代表着他就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有些人可以用，却不一定值得信任。有些人可以信任，却难堪大用。至于该用什么人，又该信什么人，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来年的孙朝安心里比谁都清楚。
像江春水，在工作上可以用也可以信，但在生活中则未必。私不废公，公不乱私。这是一个领导要想继续往上走且走的长远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
在酒店大厅集合之后，陈明领着人直奔农夫山水公司。
对于龙潭县的来访，农夫山水公司相当重视。
现在瓶装水的市场竞争日趋激烈，大家都在满世界的抢夺高品质的水源地。从上次对方寄来的样品来看，龙潭那处水源的品质无疑是顶级的。集团目前正在考虑转型，“健康养生水”就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向。而要是能够顺利拿下龙潭的那处水源，对于产地基本集中在城郊水库的他们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车辆缓缓驶入农夫山水公司的大门，上面挂着一条印有“热烈欢迎龙潭县领导莅临指导检查工作”字样的大红色横幅，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显眼。
农夫山水八桂分公司的总经理郭宏峰领着一帮人站在行政楼前等候，除了在生产一线及外出公办的，分公司在家的中高层领导基本全部到位了。
虽说龙潭这次是由一名常务副县长带队过来，但这阵势还是过于隆重了些。实际上，像今天这样的接待规格并不常见，除非是厅级以上领导过来，郭宏峰才会露面，不然多是副总出面接待的多。由此也可见，农夫山水这边的诚意与决心。
下车之后，双方略作寒暄，郭宏峰便亲自带着陈明等人去往厂区参观。农夫山水公司占地极广，一圈走马观花式的走下来竟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
参观完，已是十二点。午餐就安排在公司的内部食堂，郭宏峰亲自作陪。
吃过饭，陈明婉拒了对方提出的稍作休息、下午再接着开会的提议，说现在扶贫任务重，还要急着赶回去。他这次肩负着县委王书记以及龙潭十七万父老乡亲的重托过来，丝毫不敢懈怠。哪怕只是几个小时，他也等不起、慢不得、坐不住了。
对此，郭宏峰自然求之不得。企业讲效率，时间就是金钱。此前之所以没敢开门见山、直接步入主题，主要还是经验使然。同政府打交道多了，他相当清楚公家办事的规矩，那就是慢慢来，凡事不做好十二分的铺垫就别想有个圆满的结局。不过既然对方主动提起，他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了。
马上，众人便转移了阵地，径直前往办公楼的会议室座谈。
会谈的过程极其顺利，结果更是皆大欢喜。郭宏峰不仅当场确定了前往龙潭考察的日期，更与陈明当场签订了一份合作备忘录。
从农夫山水公司出来，陈明志得意满，喜笑颜开，其余人也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在回酒店的路上，石佳佳等人就迫不及待的在群里讨论晚上去哪举办庆功宴了。唯独坐在后排的江春水有些郁郁寡欢、格格不入。
今天的会谈，他全程参与。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匪夷所思。在他看来，今天陈明所签订的这份合作备忘书说是丧权辱国也不为过。
免税、供地、帮修路，机关单位指定用水..........能给的优惠都给了，不能给的政策也答应了。对方提出的要求，陈明几乎是全盘照收。要是按照那个协议框架来，农夫山水公司等于是空手套白狼，只要把设备拉过去，然后躺着赚钱就行了。
江春水其实能理解陈明的想法。
龙潭的经济落后，GDP排名年年在全市垫底，连带着王新文每回去市里开会都得靠边坐。这两年，以GDP论英雄的风气有所抬头，县委、政府一众领导都倍感压力。但是没有实体经济，特别是没有工业做支撑，想要提振经济谈何容易。龙潭的旅游倒是做的不错，但富的都是群众，政府赚的那点钱还不够修路和维护景区的。在这样的背景下，要是能引入农夫山水这样的知名企业入驻龙潭，抛开实际能带来的经济效益不说，既能进一步提升龙潭的知名度，还能极大的提振广大干部群众振兴龙潭的信心。
而最重要的是，这对于带队前来的陈明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政绩。只要农夫山水的项目落地，哪怕不能给县财政增加一分钱的收入，但县委、政府的面子却有了，陈明也妥妥的有了冲击正处级的资本和底气。
要面子不管里子，这是现如今很多地方政府的做派。很多领导做事只盯着上头，从不看下面，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放到了应付上级检查和领导满意上面。只要形式到位就行，内容不重要，效益也不重要。
这不能说错，只能说不对。
落后地区正因为招商引资难，所以只要是个企业，不管企业规模大小，不管是落后产能还是高新科技，不管是纳税大户还是空壳皮包公司，只要是个企业愿意进来能够让政府年度工作报告多添上两笔，当地党委政府就恨不得将其当成菩萨给供起来，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比亲生闺女还要宝贝。
这江春水可以理解，却不能接受，更不觉得是什么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
开这样的头容易，但越到后期就会越麻烦。丑话讲在前面，先把条条框框和底线立起来，后边才不致于杂草疯长，无序溃散。
毫无原则和方向的招商引资不可取，缺乏精准定位和方向的发展路径更加危险。很多时候，前期不以为意的举动，在后期就是灭顶之灾。
江春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紫荆树，越发觉得悲哀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