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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潭越城岭自东北迤逦而来,向西南延绵而去,崇山万叠,峭壁千寻,河谷幽深,水流湍急,气势磅礴,地貌万千,自古便有“万山环峙,五水分流”的说法。
受制于地形地貌,当地民居多为木瓦结构的干栏式建筑,或背山向阳,或依水而居。
江春水此刻就坐在这样一座当地最为常见的木楼里,半人高的栏杆外是潺潺溪流,水跃山涧,时不时便会发出一连串空灵的脆响。
“登科回去了?”江春水望向坐在对面的江游,问道。
江游点点头,答道:“昨晚连夜就走了。”
江春水手指轻叩桌面,“那就好。”
复仇计划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的进行,黄登科功不可没。这位在传销窝里待了大半年的老同学被江春水拉来龙潭,两顿宵夜之后就轻而易举的混进了张昊的小团伙,上演了一出低成本的无间道。也正因为对张昊的动向了如指掌,江春水那晚才能如此凑巧的在开单位公车送领导回家的途中碰上他,并一击得手。
“春水!你要不要跟我出去避一避?”江游担心的问道。
江春水摇摇头,道:“不用!事情搞到这个地步,反而没我什么事了。”
江游不解道:“怎么说?”
江春水胸有成竹道:“上次我被打,那是私事。这一回不同,刘文涛没道理不帮我。”
“你就这么肯定?而且,我不认为刘文涛可以搞定黄志刚。”
江春水笑了笑,突然问了一个看起来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看过蜗居么?”
江游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是说你们书记会帮你出这个头?”江游蓦然醒悟过来,讶异道。
江春水摇了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确定,不过…..”
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只要刘文涛出来说话了,黄志刚必然会卖这个面子。就像我不敢确定书记会不会帮我出头一样,黄志刚同样也不敢确定刘文涛代表的到底是谁的态度。老江湖都怕冒险,黄志刚这种人也是如此。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今天才敢像没事人一样跑来找你喝茶啊。”
不过江春水显然没能打消江游的疑虑,他皱着眉头道:“这些都是你的猜想还是刘文涛跟你透过底了?”
“我猜的。”
江游哭笑不得,“我真不知道你的信心是从哪来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其实是到今天才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只要你足够无耻,生活都拿你无奈。”江春水缓缓转动茶杯,“以前我太善良了…..”
他突然顿住话头,自嘲的笑了笑,“说善良其实也不准确,应该说是自卑,是脸皮太薄。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扛,扛不了的也爱硬扛,生怕给别人添麻烦,也怕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了自己软弱的一面。但是你看那些真正能做成大事的人,其实没几个是靠自己的。”
江春水重重敲了敲桌面,道:“要想做成一件事,不在于你有多牛逼,关键在于顺势而为。做大事的人必然都是会利用人,利用形势的人。”
江游叹了口气,“所以那晚你才要费尽心思的请那几个副主任出来吃饭?”
“没错。”江春水坦然承认,“要是当时他们不在车上,现在我可就麻烦了。”
“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刘文涛会帮你?毕竟你跟他只是远亲,可张昊可是黄志刚的亲外甥。”
“刘文涛不是帮我,是帮他自己。”
江游愕然道:“什么意思?”
“你知道龙潭那些本土干部是怎么叫黄志刚的么?”江春水给自己续上茶水,不等江游回答便自顾自的揭晓了答案:
“黄老板!”
“呵呵,一个已经退休了的前任县长,当真是威风的很呐。”江春水略显夸张的拍了拍桌子,高声赞叹道。
江游虽非体制中人,平时却也没少同局长主任们吃饭喝酒,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官场上的那一套也算有所了解。听江春水这么一说,他立时明白了过来。
一山不容二虎,在官场上尤为如此。
江游可以理解,即便现任的县委书记再如何心胸旷达,怕也是忍不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前任县长退位之后依旧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翻云覆雨的。他此前一直搞错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江春水之所以敢笃定刘文涛会帮他的原因其实不在于他们私人关系的远近,而是基于对龙潭未来政治走向的判断。换句话说,这事情明面上是江春水与张昊两人之间的私人恩怨,但背地里却已然演变成为了新旧两股势力的交锋。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异常残酷的。有个伟人就曾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不过要换成是一个阶级不同派系间的斗争,一切就刚好反了过来。斗争就要像吃饭那般细嚼慢咽,像做文章那般讲究个草灰蛇线,像绘画绣花那般点线面俱全。
一言不合就撕破脸皮大打出手那是江湖混混的做法,站在金字塔顶层俯瞰人间的官员们自然不会那么的肤浅庸俗。即便是面对不死不休的对手,他们照旧会在明面上摆出一张最灿烂的笑脸,说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好话,而在那些外人不能窥见的背后和角落则异常沉默而坚决的往对方身上捅刀子。
江春水冷笑了一声,说道:“说到底,还是我帮了王新文和刘文涛他们的大忙。你说要不是我整出这么一幺蛾子,他们哪里有拔刀的机会?”
江游默然无语。
黄志刚是从基层成长起来的领导干部,在龙潭这个地方辛苦耕耘几十年,早已编织出了一张以他为核心的关系网。这张网夹裹着无数手握实权的官员,附带着数以亿计的利益纠葛,说是牢不可破也不过为过。也正因为这张网的存在,时至今日,黄志刚以一退休干部的身份依旧可以在龙潭呼风唤雨,甚至于在县里的人事调动和重大项目上还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不过也正因为这张网的存在,王新文必然也会对这个隐在幕后的“老板”动手,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而江春水,恰好给了他一个提前动手的理由。
Dang是领导一切的,县委书记必须是定于一尊的存在。作为外来干部,王新文要想在龙潭打开局面,如何收拢本土干部并培植出属于自己的嫡系力量是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重大课题,他不会也不能允许有黄志刚这么一个太上皇的存在。
涉及到权力和利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动黄志刚,对王新文来说无疑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但显然也是最有效也最节约时间的办法。江春水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肆无忌惮的用最粗暴的办法实施了他的报复计划。
看似愚蠢,实则却再聪明不过。
事情搞大了,幕后的大人物自然不可能再装聋作哑。张昊要再想报复江春水,黄志刚第一个就会跳出来阻拦。这不是江湖仇杀,而是动一发而牵全身的事情。事情只能到此为止,再闹下去,关注的人越多,那些往时外人不易窥见的东西就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明规则整人,潜规则办事。黄志刚是聪明人,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而且,他也相信,王新文能够捕获他释放出来的善意。
事情正如江春水所预料的那般,很快就消弭于无形。
公安局没有再找过他,张昊也没有再找过他,张颜那方似乎连赔偿这茬都给忘了。
龙潭县城冷清依旧,任谁也没注意到,那个往时最喜欢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在街上溜达的张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许久未曾露面了。
这样的结局让江春水很是膨胀了一段时间,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这世界上从没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月底的时候,办公室突兀的通知江春水,说他的跟班学习时间到期了,让他下礼拜不用再来县委办上班。江春水接完电话之后入坠冰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江春水把事情跟蒋晖说了,破天荒的向其征求意见:“晖哥,你说我要不要再去找涛主任汇报一下?”
蒋晖本来是极看好江春水的,这个年轻人有才还在其次,难得是一个性情中人,很对他的胃口。得知这个小老弟立马就要被扫地出门的消息,他也颇为意外。
“算了吧!”蒋晖低头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你现在去找主任,说不定适得其反。”
江春水颓然的坐回板凳上,”晖哥,我是不是第一个没留下来的?”
蒋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能来县委办跟班学习的,都不是普通人。在蒋晖的印象里,最近这十来年里,还真没有像江春水这样,才来就走的。大部分人,即便最后也没能正式调来县委办,但走之前无一例外的都能解决掉副科身份。
县委办是县委书记的内院,向来都有县委办的普通干部往外走得比副局长高上半阶的说法。江春水这情况,往轻了说是被打回原形,往重了说就是不用再想进步了。
江春水最后还是没听蒋晖的建议,临下班前专程去了一趟刘文涛的办公室。
“主任,我接到办公室的通知了。”江春水站在办公桌前,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沮丧,而是出人意料的平和淡然。
在来的路上他已经想通了,对于没法改变的事情,与其发泄情绪和徒劳挣扎,倒不如专注于自己尚能影响的事情上面。比如,在离开之前给刘文涛留下一个从容不迫、能屈能伸而非丝毫挫折和委屈都不能承受的印象。
刘文涛正在签发文件,江春水说完,他头都懒得抬起一下,用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语调说了一句:“回投资局后好好干!”
江春水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常委,非常感谢您这几个月以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也希望以后再有跟您学习的机会。”
刘文涛置若罔闻,手里的签字笔照旧在文件处理筏上游走不止。
“那我先走了,常委再见。”江春水在原地等了半天,确定对方再没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说,便退了出来。到门口时,江春水突兀的站定,朝刘文涛深鞠了一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