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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春水焦虑不安的坐在长椅上,时不时的,就会略带紧张的向走道对面那扇半掩着的门望上两眼。
长椅以榉木打造,即便隔着一层布料,触感依旧冰凉。但就是坐在这么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随便在哪一个单位都能找一两把出来的椅子上,江春水感觉特别的不舒服。
不舒服是因为等待,或者说是因为他在等一个原本就不该等也等不来的人。
江春水这次来,是找谭宗明的,更确切的说是来找左江县人社局的谭局长。
这个办公室,他已经来过了两次,这是第三次,也应该是最后一次。在来之前江春水是这般想的,而且他很笃定自己也会那么做。
一个人可以为了目标百折不挠,历经无数白眼和挫败依旧勇往直前。但若明知那是一个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达成的目标,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为了成功,尊严可以暂时抛至脑后。但若迎面而来是避无可避的失败,尊严总归还是有些重量的。
直接去办公室找一个从未打过交道更谈不上交情的领导,显然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江春水不是个蠢人,所以在以前他从不会做此想法。要是时间倒退几个月,有人像今天的自己这样冒失的闯进局长的办公室,江春水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嘲讽对方一句白痴。
但现如今,这个白痴却颇有戏剧性的变成了他自己。
穷则变,变则通。猎人都知道野兽受伤前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已经陷入死地,明知求生无望而垂死挣扎的野兽。人亦是如此,在没有退路的时候,往时能够束缚它的东西似乎都不再成为障碍。所以江春水在苦等无果,连续吃了两次闭门羹之后,还是毅然决然的第三次找上门来。
“即便因为这件事情而让局长留下了不好的印象,甚至得罪了对方,其实也无所谓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既然都得罪了那么多人,再多得罪一个局长想来也再难坏到哪里去了。”
江春水觉得舌头有点发苦,忍不住在心底自嘲道。
谭局长很忙,这一点江春水前两次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第一次来也是坐在这个办公室里,从椅子上望过去正好望见对面局长的办公室,位置绝佳。等的时间久了,江春水就习惯了对面那个办公室里每天上演的百态人生。一脸恭谨的工作人员双手捧着文件脚步匆匆的进去又脚步匆匆的出来,大腹便便的老板既懂规矩的敲开门,偶尔会从里间传出宾主相宜的笑声,出来时那原本略带忐忑的圆脸上就多了几分或欢欣鼓舞或失落低沉的气息。
江春水连着来了两次都没见着局长的面。
起初是因为太过于小心,干巴巴的等到下班,对面那扇门什么时候锁上的他都没能留意到。第二次江春水鼓足了勇气,想着不管里面有没有人,自己都要当一回不速之客,结果局长贵人事多,那天竟是开了整整一天的会,压根就没来办公室。
“哐当......”
江春水一直留意着对面那扇门的动静,随着那声开门的声音响起,江春水像极了一只在藏在草丛中伺机而动的猎豹,腾的一声站起身,毫不犹豫的走过去直接推门而入。
“局长!”
江春水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手指紧紧的捏住那薄薄的一页请示。话一出口,江春水才发现其实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镇静,简短的两个字组成的称呼从双唇间发出时,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胸腔正随着那两个音节而颤抖。
谭宗明低头看着桌面上的一份文件,随口嗯了一声,并没有抬起头来。
江春水定了定神,勇敢的向前走了两步,把那份调动申请书放到了对方的眼前。
申请书才一页纸,拢总算起来也不过一千来字。但就是这一千来字却花了江春水足足一个礼拜的时间。他反反复复的修改,逐字逐句的推敲,只是寄希望于用最完美的文字给自己增加一点成功的机会。
这或许没用,又或许有用。毕竟文字是最具感染力的东西,而缺乏感情铺垫和实力佐证的文字又是最没有说服力的东西。只不过,江春水别无他法,他没有旁的门路,只能把希望放在自己唯一可以掌握的那么一点点可怜卑微的文字功夫上。
看着眼前突兀出现的那张调动申请书,谭宗明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
最近局里新进来了几个年轻人,都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没什么工作经验,也缺乏老一辈人的那种对领导天然的敬畏之心。
年轻人扎堆时总不太习惯掩饰自己的欢快情绪,也从不认为那有什么不妥。他路过办公室时,好几次听到里面传来肆无忌惮的打闹声。
声音很年轻,很有活力,但谭宗明听在耳里却觉得十分刺耳。
这个单位的主官是他,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有人笑得比自己更大声让他的心情非常的不美丽。
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张纸,谭宗明下意识的以为又是那些不懂事的年轻人当中的某个拿过来要自己签字的材料。他面色不豫的抬起头来,正准备出口训斥对方一番,却发现站在自己跟前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
谭局长眼中的疑惑一闪而逝,眼睛的余角从对方递过来的材料上快速掠过,心底顿时了然。
调动申请书。
不用想,眼前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江春水了。
前些日子,双峰镇的镇长何斌给他打了个电话。
虽说同在一县为官,而且都是实权在握的正科级领导,但实际上除了工作上的交集之外,两人之间并无太多的私谊。所以在接到对方打来的那通电话时,谭宗明略感诧异,尤其是对方还一直在扯些有的没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没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不过虽说绕了千百道弯,何斌在电话里也只是貌似随意的提了一嘴关于这个年轻人调动的事情,但谭宗明还是弄懂了对方的真实意图。
谭宗明意味深长的看了站在自己面前略显局促的年轻人一眼,不由得想起了那天何斌打过来的那通电话。
“好人你做完,坏人我来做。何斌啊何斌,真不愧是给县领导当秘书出来的老油条。”谭宗明在心底愤愤不平的想着,但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丝毫消极情绪的味道。
谭局长一直没说话,在抬头看了一眼江春水之后,又旁若无人的低头看起来桌案上的文件。
“局长,我,我是双峰镇人民政府的江春水。”等了半天,在确认对方没有主动开口的可能性之后,江春水鼓起勇气开口道。
谭宗明置若罔闻,桌案上的文件似乎有着极大的魔力,将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了那页拢共也才几百字的A4纸上。
江春水越发忐忑起来,但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局长,因为父母年纪大了,我想调回老家。这是我的调动申请书,请您......”
“最近县里人事冻结了,谁都动不了。”谭宗明突兀的打断江春水的说话,直接了当的说道。
江春水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颗本来还抱有些许希望的心如坠冰窖,起初因为有求于对方而刻意表现出来的恭谨和面对领导时自然产生的紧张在那一瞬间也被急剧降临的失落感所取代。
“局长,我父母身体不好,真的需要人照顾。”江春水怀着最后的一丝侥幸恳求道。
谭宗明眯起眼睛,从薄薄的树脂镜片背后透过来的目光越加的冰冷起来。
在他看来,江春水所说的这些不过是套路、是伎俩,是为了达成调走的目标而逼真的表演。况且,即便就算对方说的是真的,作为领导,理性就是必须的素质。身为上位者,对下属本就不必怀抱过多的怜悯。
谭宗明弯曲食指,在蒙着仿真皮的桌面上用力的敲了敲,大声道:“不要跟我说这些!这是县里的决定,懂吗?现在是什么形势?是县领导不同意,不是我不给你调。”
说到这里,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谭宗明顿了一顿,换上相对温和的语气道:“这样吧,你先回去,等县里有政策了,你再过来办,好不好?!”
江春水把目光从谭局长的脸上收回来,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没有如对方所愿,在再三感谢之后转身离开,而是固执的再度开口道:“局长,我是农村人,没有什么关系也没什么背景。这次调动的机会对我来说真的很难得,要是这次调不回去,以后可能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谭宗明没有被对方的坦诚所打动,语气越加的不耐烦起来,“那也没办法啊,不然你去找书记县长,要是他们发了话,同意你调走,我个人绝对一点意见都没有。”
江春水抿了抿下嘴唇,这是他在压制愤怒情绪时的习惯性动作。
对方冷漠的表情深深的刺痛了他的自尊心,相对于希望落空,被人轻视甚至无视的屈辱才是江春水此刻愤怒的根源。
江春水强忍住冲过去暴揍对方一顿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到了这个时候,谁都没必要再假装出一副和善的面孔,江春水反倒觉得无比轻松起来。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虽说结果令人失望,但对比谢君那些心底早已打定了拒绝的主意,表面却还要装出一副无比热忱关心的模样,谭宗明这张不加掩饰的刻薄冷漠的脸反而要叫人看得顺眼许多。
在回双峰的路上,江春水脑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格式化了一般,懵懵懂懂的想不出任何东西,也不想再去想任何东西。
人的一切痛苦,从根本上来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江春水此刻就很愤怒,但这种愤怒在现实面前一无是处,充满了苍白的无力感。
如行尸走肉般开着车,在快到双峰政府的一个路口,神思恍惚的江春水差点撞上了一台从路口突然拐出来摩托车。
江春水急刹车,正准备下车跟对方道个歉,对方粗鲁不堪的辱骂就透过玻璃泼了过来。几米远的距离在那汉子高亢的声音中毫无抵御能力,不过江春水并没有太过激的反应。他只是停下解安全带的动作,放弃了下车的打算。任凭对方在车前粗着嗓子嘶吼,充耳不闻,仿佛被骂的那个人就不是他一般。
那人骂了一阵,见对方压根没有没有反应,顿时也觉得无趣,重新发动摩托车擦着江春水的车旁驶过,在经过主驾驶的那一刻,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了江春水一眼。
江春水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调动这件事情上受到的委屈让他的心志在某种程度上更加坚韧起来,以致于被人面对面的挑衅,他也毫不在意,提不起一丝反击的欲望。
点燃一根烟,看着淡淡的烟雾穿过车门缓缓升空,江春水突然有所明悟。
专注的人从不在乎情绪的波动,更不会在意目标以外的任何曲折。
江春水扪心自问,在调动的事情上之所以举步维艰,有人暗中阻扰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自身有所畏惧。既想顺哥情又不想失嫂意,首尾两端,顾虑太重。少了那种一往无前,为了达成目的而不管不顾的信心和勇气。
想通了这一点,江春水的心越加坦然起来。虽说世事难料,事情也并不一定会因为自己心态的改变而峰回路转,但不知为什么,江春水此刻却对自己能回龙潭的事情信心百倍起来。
当天下午,江春水去了一趟陈勇的办公室。这是他第一次跟陈勇提起自己调动的事情,虽说陈勇应该早就已经通过黄新那边清楚了这件事,但江春水并没有觉得自己今天就来错了。
通过别人传达的信息总会让人觉得不够自在,远不如由当事人亲口说出来的那般诚意十足。
这一回江春水一改往日的作风,收起了在领导面前习惯性的卑微与拘束,事无巨细的说起了自己家里的情况,说起了这一次调动机会的难能可贵,说起了对双峰的眷恋和不舍,说到动情处,已近而立之年的江春水甚至红了眼眶。
江春水并不奢望自己掉几滴眼泪就能博得陈勇的同情,进而获取对方的支持和帮助。最是无情帝王家。能做到现如今这个位置,就注定了陈勇不会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江春水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想在对方面前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示出来,把自己想要调回去的决心直白无误的传达过去。
而事实证明,这一步棋,他走对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