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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破晓。
微弱的晨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趋于明亮。
大山里面的清晨仿佛有一种洗涤人心的力量,不过此刻的江春水却提不起丝毫亲近山水的兴致。怀着最后一丝侥幸,他给沈丽华打了一个电话,出奇的是沈丽华很快就接了。
“嘻嘻,你这么早就醒啦!”电话里沈丽华的声音特别精神,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刚起床的人。
江春水有点尴尬,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顺着对方的话题往下聊,不然就是纯粹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姐,我车钥匙是不是你拿了?”江春水开门见山道。
“你的车钥匙我没拿哦,你问问黄副看,应该是他拿了,昨晚你喝醉了一直是他在照顾你。”沈丽华这回说话时没笑,但话语里打趣的味道还是十分浓郁。
听筒里,对方所处的环境十分嘈杂,时不时就能听到有汽车打喇叭的声音。
江春水抬头望了一眼窗外,蒙蒙亮的山野间寂静得像是脱离了外界的世外桃源,哪里会有乱人耳目的声音。
江春水下意识问道:“姐,你回去了?”
“我们一早就出来了,现在都快上高速了。”
江春水一阵窃喜,刚才下去的时候他没留意看,现在听沈丽华这么一说才想起楼下似乎没停着有车了。要是人都回去了,倒是省得待会见面尴尬,想到这里,江春水赶忙问道:“都回去了?”
“没有,我是临时有事,就和张副他们先回来了,书记镇长他们都还在的,应该是要吃完午饭才回来了。”
江春水大失所望,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两句,正想挂断电话,冷不丁就听沈丽华说了一句,待会你去问黄哲黄副的手机过来,昨晚她给你录了一段视频,哈哈.....
江春水尝试着给黄哲打了个电话,结果听筒里传来移动客服温婉而没有人气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大山里面没有公交车,没有车钥匙就没法先一步离开。江春水认命般的把手机调了一个八点钟的闹铃,重新躺下睡觉。
心里有顾虑的时候睡意总是浅淡,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尽管眯着眼睛江春水却依旧不可抑制的胡思乱想,不断的设想待会别人起床时嘲笑他的尴尬场景,不断设想因为昨晚自己酒后失态可能引发一切不良后果。
好不容易挨到闹铃响,江春水动作利索的翻身起床,没想到刷牙洗脸就径直下了楼。
刚才他依稀听到楼底有人说话,等下到一楼,才发现先起床的竟是陈勇和黄颖。
“书记早,镇长早!”江春水鼓足勇气,硬挤出一张笑脸上前主动问好。
陈勇正在阳台上看外边的景致,昨晚到时天已经黑了,没留意到山庄外面竟是这般绚丽的风光。见江春水下楼来,陈勇点点头,“这么早就起来了?”
江春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赫颜道:“昨晚喝太多了,头疼的厉害,五点多就起来了。”
黄颖打量了江春水一眼,用略显责备的语气道:“你昨晚怎么喝那么多?”
江春水苦笑道:“节奏太快了,我们哪一桌一开始就连着干了四杯。马洛的书记、镇长、主*过来敬酒,又是三杯。后面在外边又跟马洛的乡长搞了两罐啤酒。”
陈勇讶异道:“真连干了四杯啊?昨晚我还以为你们说笑的呢!”
江春水苦着脸道:“可不是真的,下回是真不敢跟成宝主*坐一桌了,那节奏,真是怕了。”
黄颖不解道:“那你们哪一桌其他人好像又没喝多少?”
“XX和刚喝了两杯就出去躲去了,成宝主i后面喝的都是水......”江春水下意识的想为自己辩解,待看见陈勇的眼睛轻微的眯了眯,顿时醒悟过来,赶紧改口道:“主要还是我酒量不行,呵呵。”
“你酒量还真是不行!”江春水的话音刚落,刘成宝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刘成宝走到江春水边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的说了一句:“小江,你可以波,懂事!”
江春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没搞懂刘成宝莫名其妙说出来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随着刘成宝下楼,其他人也陆续来到大厅。见到江春水时,无一例外的都笑的格外玩味。黄哲下楼之后给江春水看了她昨晚录的视频,视频里的江春水又吵又闹,好几人想按他在床上都给他挣脱开来,整个场面火爆至极。江春水看了开头几十秒的内容就没好意思再接着看下去,下面的事情不用看江春水也能猜得出来,绝对比刚才自己看到的更加不堪。
等到何斌下楼,江春水才明白刘成宝刚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原来昨晚在他喝醉之后,一直嚷着要见镇长。等何斌真上来了,江春水却已经醉的认不得谁是谁了。何斌见他难受便给他倒了一杯水,意识模糊的江春水接过之后,朝何斌竖起大拇指,说了句:“小伙子能干,懂事!”,搞得当时在场的众人皆哭笑不得。
今早何斌下楼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朝江春水竖了竖大拇指,学着他的样子说了同样的一句:“小伙子能干,懂事!”。搞清楚事情原委的江春水顿时燥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地上马上出现一条裂缝好让他给钻进去。
众人刚开始还会轮番过来揶揄江春水两句,但见他既不反驳也不生气,反而笑的比旁人还要开心,仿佛昨晚出糗的事情完全不在意似的样子,旁人也就索然无味起来,连原本还想着说让江春水再出一回糗的那少数几个人也都识趣的选择了转移话题。
心不在焉的吃完早餐,江春水借口县扶贫办有材料急着要交,跟书记镇长汇报说要提前回去。一直坐在旁边的黄哲立马说,搭上我,我刚好也要先回去处理点事情。陈勇自然没有异议,只是让江春水开车慢点,昨晚刚喝了那么多酒,务必要注意安全。
车子沿着来时的蜿蜒山路盘旋往上,快到山顶时,江春水往窗外瞄了一眼,心神不禁为之一振。
只见山脚下一条小溪如碧玉白玉围着高耸入云的山峰,水流湍急,在岩石阻隔处溅起一团团白色的水花,声音空灵响彻峡谷。青山绿水白云人家,好一幅荡胸生层云的瑰丽画卷。
察觉到江春水的异样,黄哲下意识的也跟着他的视线往外瞄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好美!”
江春水收回视线,轻声道:“有机会真想再来一回。”
黄哲噗呲一声,掩嘴笑道:“再来醉一回?”
江春水龇牙咧嘴道:“黄副你能不能不哪壶不开提哪壶?”
黄哲丝毫不理会江春水的威胁,照旧嬉皮笑脸道:“还不给人说了?刚才在大厅我看某人脸皮还是蛮厚的嘛,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这么没风度了!”
江春水哼了一声,没搭理黄哲,却见黄哲收敛脸上的笑意,盯着江春水一本正经的问道:“江春水,你这么活着就不累吗?”
江春水冷笑道:“人活着,谁不累?”
对于江春水的态度,黄哲丝毫不以为忤,双手抱头伸了个懒腰,轻声道:“少年郎的肩头,本就应当满美好的事物啊!”
江春水愕然,没想到这么有意境的言语竟然能从自己想来评价为胸大无脑的黄哲嘴里说出来。
黄哲扭头瞥了江春水一眼,像是看穿了他心底的想法似的,展颜一笑,“书上看来的,烽火戏诸侯的新书剑来,我推荐你也可以看看。”
江春水这回没再跟黄哲继续抬杠,而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有时间我会的。”
黄哲一脸真诚的看着江春水,“我突然觉得,其实你也蛮可怜的。”
车内刚还温馨友好的氛围瞬间一变,江春水脸色铁青的猛地一脚踩深油门,车速瞬间提到八十,黄哲吓得脸色煞白,手忙脚乱的开始系安全带。
这一路上,江春水停了两次车,黄哲也蹲路边吐了两次。对于黄哲说的自己吐是因为晕车的说法,江春水完全不信,傻子都看得出来昨晚黄哲也是喝多了的那一个,之所以要跟自己先回来,还不是怕继续待在那里现了原形给人家笑话。
看着黄哲在路边呕吐不已的时候,江春水不禁有些怅然。要说聪明,自己其实并不算傻。这些年在外面闯荡,酒没少喝,那些李代桃僵、躲酒的花招他也都懂。但这么多次前车之鉴还是没法让他聪明一些。说到底,还是喝酒的时候太过于实诚,或者说是太要面子,生怕喝得少那么一点会被人说成酒量不行。
出身卑微的人最怕被人看不起,但越是不想被人看不起往往就容易适得其反,让人在具体的人事抉择中顾此失彼,无所适从。
回到双峰,江春水直接去了办公室。大周末的大院里根本没有人,所以江春水也就懒得先回宿舍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
把报表做好已是中午时分,江春水回宿舍睡了一觉之后就去了鹅城。这一整天江春水都没法从那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虽说他不停的安慰自己说要把注意力放在可以改变的事情上面而不要在无法更改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但把曾国藩的那句“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默念了几十遍,那种夹杂着懊恼和担心的情绪却依旧固执的萦绕在他的心头消散不去。直到三个小时后,当江春水精疲力竭的从李欣娜身上下来,双手来回抚摸着对方胸前那一大片雪白,他的心情才稍稍释怀一些。
江春水搂着李欣娜,伸手刮了一下小姑娘的鼻梁,笑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小姑娘蜷缩在江春水的怀里使劲的摇了摇头,继而睁大眼睛期待的望向他。
她年纪小,也没读过多少书,但那并不代表着她就是不通世务的傻瓜。她清楚自己同眼前这个男人的差距,她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最终被眼前这个男人搂入怀中亲手带上那枚属意一生的戒指的不可能是她。她只是单纯的喜欢,喜欢跟这个时而笑容明媚能逗得她开怀大笑、时而又深沉如海无论她如何努力窥探都无法明晰对方心底所思所想的男人待在一起。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她觉得这句曾被她用来作QQ签名的话,用在这个男人身上再贴切不过。尽管她并不太确定有趣的灵魂到底是指什么,她的出身和年龄也不允许她接触到那么多有趣的灵魂或好看的皮囊。但她深信不疑,躺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即便终有一天会悄然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她的生命也依然会因为他那短暂的停驻而变得色彩鲜明。
江春水吻了吻对方的额头,柔声道:“男人成就世界,而女人成就了男人。”
李欣娜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她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总能那么动人心魄。年幼的她不知道的是,这句话其实是作家梁晓声说的。而她同样不知道,梁大作家的原话其实是:人类生活中最温馨最富有诗意的,能使人类情感得到净化、趋向美好的部分,源于女性。男人成就世界,而女人成就了男人。
下午的时候,江春水问黄哲要到了她昨晚录制的那段视频,并一个人呆在车里反反复复的看了好几遍。他想知道醉酒后的自己是怎样的,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更想知道,在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记忆缺失的那段时间里,别人又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视频里有很多人的身影,大部分人笑嘻嘻的站在一旁看戏,只有沈丽华和黄新在死命拽住他,不给他走出房间。江春水一直在不停的挣扎,被黄新拽上床之后又费力的爬起来,嘴里不停的喊着何斌的名字。视频放了几分钟之后,刘成宝和秦振东走进了房间,两个人像是警察对付暴徒一般,极其粗鲁的将江春水摁在床头,每当江春水试图起身,两人就开始用力的推搡他,让他像一个球似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在被刘成宝和秦振东来回推搡了好几次之后,江春水也来了脾气,站在床上把衣服脱了,开始同两人直接对骂,结果给秦振东一巴掌拍在脸上,江春水咚的一声就从床上摔了下来,趴在地上半天也没爬起来。
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江春水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左膝。那上面有一大片的淤青,直到现在江春水才明白自己受伤的缘由:那不是他自己磕伤的,纯粹是让刘成宝和秦振东这两人给弄的。
看着视频里那个一直在地上蠕动,想起来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嘴里却依旧不肯罢休的在不停叫骂的自己,江春水如泥塑木雕的佛像一般呆了半响。他恼怒刘成宝和秦振东的卑鄙野蛮,他也恼怒其他人的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但他更恼怒自己的不争气。
他明白其实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即便没法避免也完全可以不走到如此恶劣的地步。要是自己不那么死要面子,在微醺时就主动离开,自己回房睡觉后面就根本不会起任何风波。要是在自己刚醉酒时,有人肯拉自己回房,不给别人发现的机会,自己最多也不过是在房间吵闹一番就安然睡去。要是刘成宝和秦振东没进来,黄新和沈丽华懂得把门关上,好言安抚,自己也不会到最后被激怒,以至于完全失控。
江春水设想了每一种可能性,尽管他知道这改变不了丝毫的事实,但他依旧固执的在不停的追问自己,到底是什么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在既定事实面前,他不甘心,他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想抛开一切回去左江找到刘成宝和秦振东这两个王八蛋,像昨晚他们拽住他那样拽住他们,狠狠的把他们摔在地上往死里蹂躏。但他知道这不现实,也绝非现在他应该做的事情。尽可能的去减少负面影响而非继续沉沦在这个事情上面才是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
视频里,江春水脱掉衣服之后朝刘成宝大吼道:“你知道我是谁不?”
刘成宝面露鄙夷,不屑道:“你不就是江春水嘛!”
话音刚落,那一耳光就结结实实的拍在了江春水的左脸上。
这一段,江春水来回看了好几遍。他不想放过每一个细节,他想把这种屈辱牢牢记住,深深刻进骨子里去。时至今日,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走出了大山,可以理直气壮的同那些以往自己只能仰望的城里人平起平坐,刘成宝的那一句“你不就是江春水嘛”像是一盆迎面泼来的冷水,一下子就浇醒了他美梦。
他开始明白,他还是那个他,同二十年前站在老家田埂上胆小怯弱的那个江春水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无论他多么努力,无论他心底多么骄傲,在那些眄视指使的人眼里,他卑微得照样像是一条狗。
李欣娜突然感到有一滴滚烫的水珠掉在了自己脸上,等她抬起头,才发现一直搂着她的这个男人早已泪流满面。她有些慌乱,抬起手像帮江春水拭去他脸上残留的泪水。江春水抓住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很奇怪的是,他发觉当自己真哭出来之后,心情反而轻松许多。
江春水翻身下床,握着手机,赤身裸体的走到窗前。在给沈丽华、黄新和黄哲分别打过电话致谢之后,他拨通了何斌的手机。
何斌罕见没有在外应酬,话筒里不时传来小孩子吵闹的声音,江春水估计他应该是在家里。
“不好意思啊,镇长,昨晚失态了。”江春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能够让人听出不好意思的成分。
何斌嗯了一声之后,许久没出声,正当江春水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他突然轻声道:“别想太多,等周一我再跟你说。”
江春水挂完电话,继续在窗前发了半天呆。其实他原本不想再给那些人打电话的,在他看来,无论是黄新也好,沈丽华也好,甚至何斌,从昨晚的表现来看,其实都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
要真是朋友,黄新会想到把门关起来,不会让那么多人进来看他的笑话。要真是朋友,黄哲就不会站在一旁录那个视频,中间甚至毫不掩饰的笑出声来。至于何斌,江春水其实也心知肚明,虽然到最后是他驱散了旁人,把自己摁在床上,甚至给他倒了一杯水,但一开始他不出现其实就足以说明问题。
事事看透是能力,事事不看透更是本事。在那一刻,江春水突然觉得自己领悟到了“难得糊涂”这句话的些许真谛。
星期天江春水没急着回双峰,而是继续待在鹅城。睡了个懒觉起床,李欣娜已经上班去了。等他慢悠悠的刷完牙洗完脸,都快临近中午十二点了。
江春水试着给吴鑫打了个电话,对方却已经一大早就去了工地。江春水无奈,只好一个人去吃了一碗在鹅城极富盛名的烧鸭粉,算是中午晚餐一块解决了。
吃完粉,江春水独自一个人驾车回了一趟母校:鹅城大学。或许是周末的缘故,又或许是现在的大学生都不爱出门的缘故,偌大的一个校园里空荡荡的,极少能看到路人走过。
江春水在一处树荫下找到一张方条形的石凳坐下,身体舒展开来,百无聊赖的打量着这个曾经留下过自己四年青春的地方。
物是人非。旧地重游总避不开这四个字。江春水此刻的感观同样如此。读书时,认识的人少,但认识的都是朋友。现在熟人很多,但朋友却没有几个。
看见一对情侣远远地走过来,女生手里捧着一小袋酸野,时不时用细小的牙签挑起一块喂进情人的嘴里。这场面在大学校园里很常见,江春水以前也这么干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看到这样一幅画面,江春水的内心深处竟然莫名的涌出一种深深的悲凉感。他想起王静、江游、蒋旭......那些他曾以为会一直留在他身边的人儿,现如今早已飘落四方。刚离开时,大家偶还有电话联系。现在,很多甚至连联系方式都没再保留。有些几年才会见上一面,见面时也是寒暄多于欢喜,再没了往日的亲昵和喧闹。而有些,则可能再见就是永别,尽管你想见也是不能再见了。
在古城的那座酒店里,当他亲眼看见秦婉如站在房内,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一起时,江春水其实并没有如何怨恨秦婉如,对那个无论外形还是气质都属上乘的男人也谈不上多么嫉妒,他只是悲哀,一种源于对自己孤独境地的感伤。
当那些一个个自己曾以为一直会爱着自己的人转身爱上别人,当那些曾经以为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人转瞬远去,江春水感觉全世界似乎都和自己格格不入起来。他像极了一颗孑孑独立的野草,在旷野中迎风飘扬,既坚强也落魄,既骄傲也孤单。他不知道在将来身边会不会出现另一颗草与他相依为命,看透他的坚强,无论何时何地处于何种境况都甘愿与他相若以沫。他也不知道这种孤独会延续多久,只是一个阶段还是他未来整个生命的状态。
江春水并不害怕孤独,他只是害怕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那些自己以为早已模糊淡忘的人事影像会跳出来提醒他,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坚强,你所有自以为的东西真的只是自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无关紧要无人在意,除了你自己。
树荫下摆了很多条往届毕业生捐赠的石凳,上面都千篇一律的刻着一段简介的感言,最后再附上捐赠班级的名称和时间。江春水一路寻过去,终于在一个不算偏僻也谈不上中心的位置找到了自己当年所在班捐赠的石凳。石凳崭新如初,几年的时光并没有在坚硬的石面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江春水抚摸着石凳上那一行用楷书绘就“追求卓越,成功就会不期而至”,内心波澜不惊。
江春水依稀记得,在学校的图书馆外,有一面专门用来篆刻经典名句的墙。二十岁的他最属意叔本华的那一句:一个内心世界丰富的人是不会感到孤单的,他只是寂寞。寂寞是因为他的世界那么多彩,却只有他一个人。
在校园里江春水静坐了一下午,既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到处乱走,就那么安静的坐在石凳上发呆,直到吴鑫打电话过来他才离开。
吴鑫刚从工地上赶回来,刚到鹅城就打电话给江春水,约他一块吃饭。
吃饭途中,黄新突然打电话过来,问江春水在不在左江。
听江春水答说不在之后,黄新又问江春水现在能不能赶回左江?
江春水迟疑了两秒,反问道:“黄副,有急事?”
黄新说:“镇长今晚喝多了。”
江春水默然,他知道黄新的意思是希望他赶回去帮忙开车。要是以往,抛开黄新同他关系不说,便是为了报答何斌的知遇之恩,江春水绝对不会迟疑,立马就会从鹅城赶回去。但今晚不同,江春水毫不犹豫的就撒了一个谎,“黄副,我现在鹅城。而且,刚喝了不少酒,怕是开不成车了。要不,您再找下别人?”
黄新无可奈何道:“那行吧,我再找找其他人。”
说完就挂掉了电话。手机那边传来一阵忙音,江春水拿着手机半天没说话。
吴鑫察觉到了好朋友的异样,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江春水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吴鑫把酒杯猛地往桌面上一噔,骂道:“我艹,当官了不起啊!你又不是司机,凭什么让你从市里跑回去给他开车!”
江春水帮吴鑫倒上酒,苦笑道:“当官都这样,也不只是我们那里而已。习惯就好。”
吴鑫跟江春水碰了一个之后,试探着问道:“莫过你经常干这种事情,大半夜被交出去帮领导开车?”
江春水点点头。
吴鑫越加气愤,怒形于色道:“这帮叼人!要是我,理他们个卵。”
江春水黯然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官场上,人就更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狗屁!我看那都是惯出来的。你答应了一回,第二回人家还叫你,第三回第四回铁定还是让你去。这就叫习惯成自然。好人偶尔做一次可以,但做多了不行。做多了人家非但不感激你,还觉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哪天你不去了,人家反而觉得你这个人不行。人都是这个卵样的,你对他不好一回他能把你之前对他的好全忘掉。相反,要是你一直对人家不好,突然对人家好一回,人家指不定还要对你感恩戴德。”吴鑫气呼呼的反驳道。
江春水深表认同,“理是这个理,但真做起来就难了。”
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浓雾,江春水接着道,“我这个人呐,其实不大适合从政,也不适合经商。心太软,不懂得拒绝别人。说起来,还是出身的问题,出身低就总觉得矮人家一头。而且打小父母就是老实人,一直教育我们什么要与人为善,结果出到社会了,拿与人为善那一套去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混,不吃亏才怪。”
吴鑫不以为然道:“这个我就觉得你说的不对了。你现在做不好关你爸妈什么事呢,什么事情都赖到出身不好上面去,我觉得你这个逻辑本身就有问题。”
江春水正色道:“我不是怪我父母,也不是抱怨自己的出身。事情总有原因吧,我说的难道不是最根本上的原因?我们现在的性格,追根溯源难道不是打小时候那些小事情上面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
吴鑫摆了摆手,直接爆粗口:“卵毛!要你这么说,我们现在还努力个屁,反正小时候都定型了。要我说,你不敢拒绝你领导,总在这些方面吃亏不是性格问题,说到底还是你有求于他,你担心拒绝了它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你以后的发展。说白了就是关心则乱,牵扯到了现实利益的东西,你就没法跟着本心走。不想做的捏着鼻子也要去做,等真做完了,自己心里又觉得不爽。春水,我觉得其实这样不好。人活着就要痛快,你总那么憋屈,即便当上大官了,我看也没什么意思。”
江春水陷入了沉思,吴鑫的话尖锐的戳破了自己辛苦维持的伪装。这些道理,不是他不懂,而是他不敢面对。面对心底真实的自己无疑是需要勇气,尤其是那个自己看起来还是那么的面目可憎。
江春水叹了一口气,彻底放下自己的顾虑,把前晚喝醉酒的事情说给吴鑫听了。吴鑫听完,半响没说话,抽完一支烟后才宽慰江春水道:“吃一蛰长一智。下次别那么傻了。”
江春水道:“其实喝醉了没什么,在领导面前失态也没什么。一直困扰我的心结是,喝醉后那两个人对我的态度。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那种感觉,就是被人看不起,不当回事的那种感觉,我特别不喜欢那种感觉。我觉得我这么努力,这么委曲求全,为的就是摆脱那种感觉,我不想让别人那样看我,即便现在还不行,我不希望十年后,二十年后,还要看到那种人,看到那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我。”
吴鑫嗤笑道:“你觉得不公平?觉得很委屈?”
江春水点点头,算是承认。
吴鑫突然激动起来,横眉怒目道:“这世界上有公平可言么?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公平正义,公平正义是属于强势者的特权,强者从不讲公平,只有弱者才希望公平!无论什么时代与社会,弱肉强食才是生存的基本法则。你难道就真的痛恨特权,狗屁,你只是痛恨自己处在弱势的一方而已。处于劣势的时候,谁都在喊要人人平等社会公义,但那些人真的有看起来那么渴望公平平等么?卵!哪个不是希望自己占尽优势,别人委不委屈关他屁事!兄弟,世风如此,男人该做的当不是怨天尤人,更不是卑怯,而该是想方设法让自己成为强权的一方,实实在在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势要比诉求来得实在得多。”
被吴鑫当头棒喝,江春水如醐醍灌顶,以前那些懵懵懂懂、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突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他突然醒悟过来,其实很多事情,真的没必要刻意去找原因,人自身才是一切问题的起源。去接受那个并不优秀的自己,看到让自己羞愧、恼怒的一面,接受它,试着别去掩盖、抗拒,由衷的表达自己,那样的自己才会自然,而自然的你,是真实的,也许不完美,但往往是不完美铸就了完美。
从吴鑫的店里出来,江春水站在路牙上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在直接面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之后,他反而越发平静,仿佛整个人都获得了新生。
周一的时候,江春水早早下了班。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非要把当天的工作完成才离开办公室。从鹅城回来,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而一个人的成就从来就无法从日复一日的加班奉献中汲取营养。把关注的重点放在自己身上,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内心真实渴望的东西,这样人才能活得轻松,事业也才能事半功倍。
临近十点钟,何斌打电话给江春水,让他去一趟县城的某个饭店。江春水这回没推脱,连续拒绝领导同一件事情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上次醉酒的惨痛经历还在眼前,但总不能因噎废食,担心犯错就不再去尝试,这不是江春水所理解的聪明。
开车到那家全县闻名的野味馆,江春水刚下车,何斌就迎了上来,“待会你帮我送书记和李常委回去,他们都没开车。”
说完何斌转身就走,江春水赶紧叫住他,“镇长,要不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何斌摆摆手,笑道“我没喝多少酒,还能自己开车,你不用管我。”
临走前,何斌又交代了一句,“部长叫我过去打牌,这边我说是镇里有点事情要赶回去,待会要是书记问起,你可别说漏嘴了。”
何斌一走,江春水就回到车上坐着。
既然何斌没发话,他就不好自个进去找他们。尽管江春水知道里面坐着都是大领导,这个时候进去敬人家一杯酒可能就要比平时加一百个通宵的班还要来得有用,但他还是颇为自觉的没有做那莽撞的举动。献殷勤这种事情,做对了事半功倍,要是没做对,反而得不偿失。以江春水现在的身份和处境,相比剑走偏锋博出位,求稳不出错才是正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