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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往鹅城的路上,何斌让江春水尽可能的开快点。江春水会意,油门一脚到底,仪表盘上的指针瞬间接近一百四。一路风驰电掣,半个小时的车程,愣是让江春水缩短了将近十分钟。
准备下高速的时候,曾宪山打电话过来问他们到哪了。何斌瞄了一眼已经可以远远望见的高速出口指示牌,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已经下高速了。
按照曾宪山在微信上发过来的位置,江春水用手机上的地图APP一路导航过去,驶离大路,拐进一条仅容一辆小车通过的巷弄,最后停在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一家加工厂的大院门口。
江春水停下车,按亮双闪灯,前后左右瞄了一圈也没有发现附近有吃饭的地方,甚至连个卖些零碎日常用品的小卖部都没见着一家。
“镇长,是这里?都没看见这边上哪有吃饭的地方啊!”江春水严重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找对地方。
何斌心里也没底,但还是不动声色的答道:“应该是这里了,部长说了是在一个朋友家里吃饭。”
何斌摇下玻璃窗,探出头去看大院门口悬挂着的那副银底黑字、不锈钢材质的牌匾。牌匾样式陈旧,上面写着“XX公司”几个字。何斌正犹豫着该不该再打个电话给曾宪山确认一下,一个身着深灰色保安服的老保安突然快步走过来,拎着塑胶棍冲他质问道:“你们找谁?”
保安看起来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但警惕性很高。打何斌他们把车停在大院门口之后,那人就一直站在门边盯着他们。
何斌尴尬的笑了笑,温言问道:“这里是XXX厂吗?”
何斌边说边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给他看了一眼曾宪山之前发过来的地理位置信息。
看到手机上显示的信息同自己的工厂名称一致,老头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这里就是啊,你们找谁?”
这下可把何斌给难住了,曾宪山让他过来吃饭,只给了个地址,也没说这是谁的地盘,当然他也不好主动去问。这档口,他总不能跟人家保安说曾宪山的名字吧。
正当何斌左右为难的时候,江春水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何斌不解的望向对方,却见江春水朝前面使劲努了努嘴。何斌一扭头,就看见曾宪山领着几个人站在离他们车子三十来米远的院子里面正朝他招手。
保安也在同一时间顺着何斌的视线望去,我的乖乖,朝这边招手的中年男子他不认识,但站在他身边的那人他可熟的不能再熟了。平时难得在厂里露一回面的老板许多新员工都不认识,但他在厂里干了十来年,自然是认得的。
老保安心知这一回自己怕是拦错了人,赶紧满脸堆笑的打开了电动门禁,放车子进去。
车子离曾宪山他们站的地方还有十来米,何斌就让江春水停了车。
车刚停稳,身材看起来臃肿不堪的何斌推开车门,迎着曾宪山快步上前,远远地就开始打招呼:“老板!不好意思,来晚了!”
江春水趁他们寒暄的空当,就近找了个位置把车停好。下车之后,学着何斌的样子,远远地冲曾宪山喊了一声“老板好!”
曾宪山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转身招呼众人一起上楼。何斌跟着走了两步,突然开口道:“老板,我从左江带了点下酒菜过来。你们先上去,我去车里拿了就上来。”
曾宪山责备道:“不是说让你人过来就行了的嘛,怎么还拿东西!”
何斌一脸憨厚的答道:“就一点下酒菜,没多少,不过都是直接从村里要的土货,绝对原生态。”
曾宪山伸出食指朝何斌指了指,“你呀你,算了,既然都拿来了就拿上去吧,都是自己人,下回可别那么客气了。”
何斌笑着答应下来,待对方往前走了两步之后才转身折回停车的地方。
“小江,把后备箱打开。”
江春水摁了摁开锁键,掀开后备箱,里面满满当当的堆满了礼品盒装的烟酒茶。
何斌指了指放在最外边的那两个泡沫箱,“把这两箱菜都搬到楼上去。”
江春水帮着把两大箱已经做好,摸着都还温热的菜送到顶楼,才发现这座不起眼的小楼房里面别有洞天。
红木家具,水晶吊灯以及铺满整面墙的巨幅油画,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雍容华贵”四个字。江春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心想就算是再没见过世面的人,到了这里怕也能感受得到这种扑面而来的浓郁的富贵气息吧。
上到顶楼,曾宪山领着大家逐个房间参观,江春水自然没有这个待遇,被曾宪山称作林总的人叫来一个穿着围裙的小伙子,让他领着江春水去厨房。
厨房在顶楼的最角落,二十来平的空间比一般家庭的主卧还要来得宽敞。空调、侧吸式油烟机、大型消毒碗柜、猛火灶......大饭店厨房里该有的设备这里面应有尽有。
江春水进到厨房的时候,已经有两个怎么看都不像厨师的中年人在里面忙乎。江春水很有觉悟,进门把菜从泡沫箱里拿出来之后,就掏出在车上何斌拿给自己的真龙海韵分发了一圈。
一根烟抽完,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在聊天中,江春水得知,这个地方叫做光华苑,明面上是公司的行政办公楼,实际上则是老板专门用来接待重要人物的私人会所。会所总的面积超过一千平米,茶室、球馆、KTV、健身房.....玩的吃的喝的,一应俱全,而且每一样硬件都是专业水准的。聊天到最后,领江春水过来的小伙子告诉江春水,这地方光是装修就起码花了七位数。
抽完烟,江春水主动提出帮忙打打下手,三人连连推说不用。江春水也没在言语上继续跟人客套,撸起袖子就直接开始帮着端起菜来。
江春水在厨房忙着的时候,何斌正在休息室同曾宪山他们一块喝茶。
虽说除了曾宪山,在座的其他人何斌一个也不认识,但他依旧没有感觉到有丝毫的不适。相反,到了光华苑之后,今晚宴会的规格之高还是让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他震惊不已。
作为鹅城市的第一大县,左江的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即便放在全市范围内来看也是举足轻重的存在。但今晚,吃饭的时候,连曾宪山都坐不上主位,这次宴会的规格之高可见一斑。
何斌借上厕所的机会到厨房溜达了一圈,见自己打包带来的菜还装在透明的塑料餐盒里,便提醒江春水把带来的菜用碟子重新装好。
光华苑在接待方面显然很有经验,在客人到之前,碗筷就已经摆好。餐厅角落的置物桌上醒着红酒,看不出年份的茅台分装在量杯中,就餐时直接取用即可。
江春水洗完菜,站在旁边看了一会,见留在厨房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就独自一个人走出外面抽烟。路过餐厅的时候,江春水想起待会可能要帮人倒酒,趁里面没人,偷偷进去仔细观察了一番他们之前就已经倒好酒了的那些杯子。包括量杯的酒倒到什么位置,他都一一记住,做到心底有数,为的就是避免待会倒酒的时候因为不懂规矩而当众出糗。
江春水本还想再看看其他的一些细节,就听见曾宪山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领着一群人从走廊那边走了过来。
回到厨房,帮着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江春水很有眼色的主动找了一个最下首的位置坐下。
能坐二十来号人大圆桌今晚就只坐了十个人,除了曾宪山和何斌,其他人江春水一个也不认识。令江春水奇怪的是,除了在刚落座的时候,曾宪山向其他人介绍了一下何斌,其他人曾宪山并没有一一介绍过去。
饭桌上的气氛还算热烈,江春水竖着耳朵听领导们推杯换盏,待大致弄清楚了桌上那些人的身份,饶是江春水努力克制,仍是不可抑制的有些激动。
坐在主位,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旁人都称他作赵书记。双峰政府订有鹅城日报,报纸做的一般,每天报道的不是这个领导调研就是那个领导开会的内容。江春水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翻翻看看,久而久之,倒也记住了不少市委政府主要领导的名字。赵姓在鹅城很少见,江春水知道的,姓赵的处级以上领导就只有一个:鹅城市委副书记。
一个市委副书记已经把江春水震惊得无以复加,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今晚到场的人当中,除了何斌以外就没有一个不是副处以上级别的领导。“潘常务”“李县长”“陈书记”包厢里不时响起类似于这样姓名加职务的称呼,说话的轻描淡写,但江春水在旁边听着却无异于一颗颗炸雷在耳朵里边接连响起。
由于待会还要帮何斌开车,江春水没有喝酒,而是下楼到车里拿了两瓶矿泉水上来,自己留了一瓶,另一瓶递给了邻座的人。紧靠他坐着的是另外一个领导的司机,纹身寸头,神情颇为倨傲。江春水递水过去,他一声谢谢也没说,接过去扭开瓶盖就喝,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跟领导吃饭,江春水总是不怎么放得开。尽管几位领导都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连说今晚都是自己人都放开点,但江春水还是有些颤颤巍巍、如履薄冰的感觉。
旁边的纹身男跟江春水完全不同。似乎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缘故,丝毫不顾及桌上领导们的妙语连珠,连敷衍的笑脸都懒得露一个,只管自顾自的大快朵颐,没多大会儿功夫,眼前餐盘里的骨头、蟹壳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江春水看得既羡慕又好笑,但始终没敢有样学样,一顿饭吃下来就没动几次筷子。
江春水的眼睛始终盯着几位领导的酒杯,一发现没酒了就第一时间上去帮忙斟满。不过到第二回上前去帮倒酒的时候,林总就把江春水给拦了下来,说江春水是客人怎么能让他倒酒,转而交代自己司机做好服务工作。江春水拗不过,只好乖乖坐回位置,除了后来瞄准机会在曾宪山抽烟的时候过去帮点了一次火,其余时间都默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极了读书时认真听讲的三好学生。
听了大半夜,江春水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领导都是水平颇高的段子手,说起笑话来,一个比一个晦暗,似乎一语不带双关都体现不出他们在智商上面的优越感。
席间偶然谈到老实人这个话题,曾宪山就满脸诚恳的说自己就是个老实人。临县的常务副县长追问原因,他一本正经的答道“我特么都做副处领导一做就是十二年,你说我老实不老实?”
江春水听完也没往深处去想,只是机械式的跟着笑了两声,其中敷衍附和的味道还多些。但等他回过神来,品出个中真味之后,才发觉这聊聊数语当中蕴含的高超技艺,不由得在心底为曾宪山的这番表演拍案叫绝。
三瓶茅台见底,市委副书记提前离场。一桌人齐齐送到楼底,等副书记的车子驶出大院门口,江春水才知道今晚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纹身男的底气所在。就凭他是市委副书记专职司机这一点,不说面对他江春水,就是在鹅城任何一个县的常委面前他都有资格端着。
送走副书记,桌上的核心瞬间又换成了曾宪山。作为今晚聚会的发起人,又是资历最老的副处,尽管在座的还有比曾宪山更为显赫的领导,但对于大老板走后由他坐上主位这件事情谁也没有异议。实际上,今晚来的都是曾宪山的老同事、老朋友,大部分人虽说现在党内职务稳压他一头,到若是倒退十年,碰到曾宪山却无一例外还要称呼一声老板。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官场更是一个格外讲规矩的地方。这一点,在座的人比谁都更清楚。就好像,曾宪山可以在副书记面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出那句“我特么在副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二年,你说我老实不老实?”,副书记对此也不过是一笑置之。但其他人就绝对不行,更不敢。
林总让司机到酒窖新拿了两瓶茅台上来,正准备扭瓶盖,曾宪山拦住他,“酒就不喝了,今晚到位了啊!”
林总还想劝,曾宪山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林总,听我的!酒,不喝了。”
林总想了想,轻轻放下酒瓶,转而一脸惋惜的说道:“白酒不喝就不喝吧。但那红酒可是我费了大力气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都醒好了,要不喝掉就真是浪费了。”
曾宪山顿了顿,问道:“有多少?”
见曾宪山的态度有所松动,林总赶紧道:“没多少,就一瓶,分下来每个人也就一小杯。”
曾宪山转头看向何斌,问道:“何斌,你怎么说?”
“我听老板的!”何斌想也没想,直接脱口而出道。
曾宪山点点头,笑道:“那就倒上!我借花献佛,借林总从法国带回来的好酒敬兄弟姐妹们,感谢你们今晚能够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给我这个老大哥捧场。”
曾宪山的话音刚落,江春水就起身过去帮林总的司机一块倒酒。桌面上的高脚杯不够那么多,他记得厨房的碗柜里还有多余的,便进去新拿了一个出来。
江春水端着杯子出来,拿起酒瓶正准备往里倒酒,曾宪山突然指了指他,大声提醒道:“小伙子,你开车就不要喝酒了,把那杯酒给王总拿去。”
一种巨大的屈辱感油然而生,江春水停下手里的动作,在一瞬间的迟疑之后,还是下意识的答了一句:“好的!”
把倒好酒的高脚杯送到王总面前,江春水步履沉重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虽说他倒的酒本来就是准备给别人而不是自己喝的,但曾宪山有心或无意中说出来的那句话还是深深刺痛了这个年轻人的自尊心。
尊严,对于那些活在底层的人来说,既是最不值钱也是最珍贵的东西。
江春水不傻,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曾宪山之所以那么说,好心提醒的意思不能说没有,但绝对不会太多。他说那话更想表达的其实是:这么贵的红酒,你不配喝。
在曾宪山的眼里,一个年轻人的尊严甚至还不如一杯红酒来得昂贵。尤其还是像江春水这样无职无权的年轻人,实在不值得他浪费时间和精力去考量对方的心理感受。倒不是他缺乏理解别人能力或者心思不够细腻,相反,在同领导接触时,曾宪山要比大部分人都要想的周到,做的到位。只是面对上级时自己卑躬屈膝、时刻微小谨慎也就罢了,难不成到了下级面前还需要刻意摆出一副平易近人、众生平等的面孔?历史课本上早就说了,上位者就该有上位者的样子,在比自己更高的山头面前低头,遇到匍匐在自己山脚的蝼蚁就得睥睨俯视。
餐厅里虽然灯火辉煌,江春水却宁愿走进黑暗。
巨大奢华的水晶吊灯下的觥筹交错与他无关,圆桌上大人物们的荣耀光环也与他无关。起初那种与大领导同桌共饮的喜悦感如潮水般消退,江春水突然希望现在最好全城停电,只要灯光熄灭,在黑暗中自己就可以不用再兀自强撑着那张虚假的笑脸。
只要人家看不见,任由悲伤和消极流淌脸庞又有何妨呢?
江春水心里堵得慌,寻了个空当偷溜了出来。
靠在阳台的围栏上,江春水点上一支烟,缓缓吞吐烟雾。正想得出神,不远处的夜幕中突然绽放出几团绚丽的烟花。江春水呆呆的望着那灿烂的光华逐渐消散在黑色的夜空中,不由得想起了民国时代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写的那首诗。
“那些美好的事物,哪怕我再虔诚,终究不会在眼里多停留哪怕一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