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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施工现场回来,江春水大为光火。
起初他以为只不过是施工方多占田地的问题,到现场之后才发现,不仅多占田地的情况远远超出之前的预想,更令人愤懑的是,施工方在施工过程中对周边的田地造成了严重的污染和破坏。方圆几百米尽是施工残留的废料和垃圾,原本村民自筹共建的用于农田灌溉的水渠也被挖掘机搅得面目全非。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工作了四五年,还差点因为胡经理的片面之言就妄下结论,还以为单单打几个电话就能掌握到最真实的情况,江春水不禁为自己的草率感到汗颜。
江春水打小在农村长大,往上几辈都是农民。出生背景让他一直对农民、对土地都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在看到施工现场的一片狼藉之后,江春水悲愤莫名。一方面,是他愤慨于胡经理刻意欺瞒的行为,以至于让他差点为虎作伥,成了颠倒黑白、替商人开道拿农民开刀的恶人。另一方面,是他突然联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此刻或许正在田地里耕种辛劳的双亲。
“要这是自己家的田地,我会让这帮人这么胡作非为么?!”江春水扪心自问了一句,心底更像是燃起来熊熊烈火般的难受。
按照江春水的性格,看到现场之后肯定会拂袖而去,断然不会再有帮着胡经理他们完成任务的想法。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江春水更多的时候代表的不是他自己,所以尽管气愤不已,但他还是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默不作声的跟着支书他们上了施工方的越野车。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春水不是初生牛犊,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不过这次的事情却突然令他惊醒万分:自己到底是代表人民群众利益的干部,还是代表上级领导意图的干部?
在之前,江春水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两者之间的区别。领导也是人民公仆,代表的也是人民群众的利益,所以贯彻落实领导的指示和意图在江春水看来跟“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并没有任何冲突的地方。但现在,江春水却不由得迷茫起来了。
领导的指示是要配合施工方尽快解决问题,对待那些不顾全大局、刻意捣乱甚至寄希望于他们所提出的不合理的要求能得到满足的“刁民”,必要时甚至可以采取强制手段。对“刁民”这个词汇江春水并不陌生,在乡镇工作了这么久,他确实见过了太多无理取闹、到政府来胡搅蛮缠的群众。
有的人看到邻居享受了低保待遇,在明知道自己不符合政策条件的情况下还要跑到政府来胡搅蛮缠,工作人员再三解释他也不理,横竖就是一句话:他能领国家的钱我凭什么不能领?!那正气凛然、理直气壮的模样江春水看了都好笑。
不过虽说如此,江春水却不得不承认,闹事的、提不合理要求的群众还是少数,大部分到政府来反映问题,甚至上访告状的群众都是师出有名的,有理有据的。他们要么确实的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到政府来就是希望找个说理的地方。要么就是真的遇到了自己没法解决的问题,希望党委政府能够予以援手。
政府这些年经常讲,老百姓的要求有合理的,也有不合理的。更多的是强调有的老百姓的要求不合理。这当然不是好事情,但是现在中国最难办的不是老百姓要求不合理的那一面,就算他们的要求不合理,即使能闹、是刁民,他们的底气也是不足的。经过这么久的基层历练,江春水反倒认为现在最难办的是老百姓的要求是合理的。现在基层,甚至整个国家的情况是,老百姓的要求越是合理的,政府越不能解决。
其中缘由,江春水是不清楚的。以他的知识累积和浅薄的阅历来说,也不可能在他这年纪能对这样一个深奥的社会问题予以解答。实际上,在之前它虽然对这样的事情有所纠结,但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受到群众与政府之间这种尖锐的对立感。
说是群众和政府之间的对立或许还不够准确,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作为一个人民公仆和一个受制于上级领导的底层公务员这两种本该统一的身份的矛盾感。
作为一个在各个党委政府大院见惯了为人民服务的新时代青年,作为一个自打考入公务员系统就被无数次灌输顾全大局、服从命令思想的官场新丁,江春水此刻的心理是格外矛盾的。
在坐车回村部的路上,江春水反反复复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公务员究竟是该对老百姓负责还是该对上级领导负责?
在当前的大环境下,这个问题实际上是无解的。公务员的天然属性是为人民服务,但公务员晋升提拔的权力却掌握在上级领导,特别是在个别位高权重的领导手里。从这个角度来说,讨好老百姓显然没有讨好领导来得效益好。是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所以宁得罪百姓也要讨好领导也就司空见惯了。
江春水想了半天,始终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实际上也并无两全其美的法子。任务是肯定要完成的,要是不能帮胡经理他们把问题处理好,老百姓是高兴了,可他自己在双峰政府的日子怕就要不好过了。但他在心底也暗自下定了决心,这一回宁肯让施工方多出血,也不能再让大柳村的老百姓吃亏。
回到村部,本来还算宽敞的会议早已被前来参会的群众挤得满满当当。黄宗敏事先给几个村民小组长打了电话,让他们通知相关的农户集中到村部来开会。江春水让黄品贤清点了一下人数,征地涉及到的农户基本上都到齐了。
群众如此积极参会让江春水深感责任重大。他明白,群众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选择跟政府做对的。几千年来官本位的思想影响,早已让普通老百姓们把对官府的敬畏感融入到了他们的骨髓血脉当中。
别看他们在施工点闹事闹得凶,但江春水却知道其实他们的底气并不足。就算把施工队赶走,把设备扣留下来又能怎么样呢?田地已经被损坏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挽回损失。但凭借他们这些种田农民的能力,想要从施工方那里拿回原本属于他们的赔偿无异于虎口拔牙,难于登天。所以他们只能采取最原始、也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方式进行抗争,那就是暴力。
来开会的农户大多还带着毡帽,穿着拖鞋,江春水观察到其中好几个人的裤腿还是挽起来的。毫无疑问,这些人大多是在田里干活的时候接到组长的通知急急忙忙赶过来的。
“看来,群众对政府还是保有一份信任的。”江春水望着会议室里那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心里稍感欣慰。
农民在遇到自己没法解决的问题的时候选择向政府求助不能说是一件坏事情,起码说明政府在他们眼里还是个说理的地方,还是一个能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的所在。而民众和政府之间这种最朴素的关系恰恰是基层政权能够合理长效运作的基础。
会议开得很艰难。农户们在涉及到赔偿金额的问题上寸步不让,施工方在这方面也是寸土必争。谈判到后来,要不是黄宗敏他们几个村干部坐在那儿镇着,估计胡经理都要被人当场给打上一顿。
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把一张张焦灼激动的脸孔都给很好的掩盖了起来。几个村民情绪激动的在口唾横飞,胡经理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争锋相对。江春水眼见这样吵下去也不是办法,低头跟支书商量了几句,就让支书宣布散会了。
“小江,你看这帮人根本就没法沟通嘛。这下怎么搞?!”胡经理颓然坐倒在板凳上,垂头丧气的说道。
“你也别那么悲观。我想虽然今天没谈出个结果来,但也不见得事情就解决不了嘛。”江春水说道。
胡经理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人一下子就坐直了,“我就知道小江你肯定有办法的,你说怎么做,我听你的。”
江春水笑了笑,说道:“村民说要你们把周边那几块地全都给征用下来,我估计你们也不会同意。但要按照你们的搞法,估计村里面也不可能答应。这样,大家各退一步。地呢不用征完,但是你们施工损坏的水渠要帮村里修好,青苗这一块就按芒果树的价格来赔偿,征地面积嘛,也不要那么死板,适当的给人家多算上个分把两分,人家心里也舒服点。你看这样行不行。”
修水渠花不了多少钱,胡经理并不在意。多给人家算点征地面积也无伤大雅,毕竟他们之前也都是这么干的。跟村民征用三亩地,报给公司五亩地,多出来的两亩就成了自己挣的了。现在按照江春水的提议,大不了就是这个点自己损失点外快而已,只要能够如期把工程做完,这些都算是小事情。
让胡经理摇摆的是之前青苗赔偿都是按照水稻来计算的,换成芒果树之后价格可就翻了好几番,这一下子多出来好几万,到时跟财务报账怕是有些难度。
胡经理的迟疑不定江春水看在眼里,他没给胡经理太久犹豫的机会,趁热打铁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们不出点血是不可能的,多花点钱总好过工程一直拖着吧。”
江春水这一着打中了胡经理的七寸,这施工队是按天算钱的,他们可不会因为你停工就不跟你要工钱。这要是再这么拖个几个月,光是那帮工人的吃喝拉撒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行吧!就按小江你说的办!”胡经理咬咬牙答应了。
江春水满意的点点头,装作突然想起似的,补充道:“哦,还有一个。我今天看到施工点附近都是垃圾、废料,这个你们要运出去倒掉,不能影响人家后续的耕种。最好再去买点化肥回来,一个农户给几包,毕竟施工嘛难免会破坏人家的土壤的肥力,你给几包肥料花不了多少钱却可以买个人情,以后施工什么的也好说话些。”
“行,化肥我明天就叫人拉回来。”前面大头亏都吃了,胡经理也不在乎再多出这点小钱了,所以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好啦,既然胡经理这么信任我,那我不妨再去跟他们谈谈,看能不能做得通工作。”
“好吧,那小江就拜托你了。不过刚才说的可是我们的底线了,那些村民要是再提其他的要求我们可承受不了了。你也知道,我们也不是什么大公司,就现在这个点我们都是赔钱赚吆喝,亏大发了。”胡经理苦着脸说道。
“行啦,我心里有数。这不都是为了尽快把事情处理了,你们也好尽早进去施工嘛!”江春水狡黠的朝胡经理眨眨眼,未置可否的说道。
胡经理还是有点不放心,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姑且信了江春水。
中午在江春水的窜嗦下,胡经理极不情愿的在镇上的饭店里宴请了大柳村的村干。虽然胡经理一直耸拉着个苦瓜脸在旁边坐着,但江春水可没跟他客气,硬菜点了一个又一个,啤酒更是死命的造,完全借着人家的慷慨好好的祭了一回五脏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