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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的,这……”
伫立在门前荆钗布裙的妇人,见自家男人如此殷勤,不由低低出声。
“上门便是客,如何能轻慢于人。”那中年男子则再度瞪了妇人一眼,而后又朝着陈素热情道,“这位小娘请到我家中歇息。”
那妇人似被男子接连呛了两声,面色微变,望着陈素的眼神有几分复杂,稍稍吸了一口气,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勉强笑道:“女娃儿,且留下住上一晚。”
陈素站在门前,看着这对夫妇的神色各异,心中暗暗警惕,但她并未离去,反而大大方方朝两人行了一礼,“多谢叔叔与婶娘,那我便叨扰了。”
“无须客气。”中年男子又笑着摆了摆手,望向一旁的妇人道,“拙荆会为小娘收拾个住处。”
那名前后态度不一的妇人,渐渐也热情了起来,领着陈素进了家门。
言谈间陈素也从妇人口中了解到这家家主人姓名,叫做李延年,曾经为商贾,颇有积蓄,近些年年成不佳,买地务农为生。李氏小名未提,只说是本地人。
这是前后两进的宅院,进了院落,陈素能够看得出这户人家家宅宽阔,看上去虽不是富贵人家,但屋舍齐整,有豢养有鸡鸭家禽和猪牛羊等家牲,较之陈素曾经住过的谢采文家中还要殷实几分。
两人正来到内院,忽然墙角一个黑影蹿了出来,扑向陈素。
陈素眉毛一扬,下意识就要出手,那黑影似乎感到不妙,连忙跳开。
这时旁边的李氏轻喝了一声,“退下!这是家中客人,不可添乱。”
呜呜之声登时响起。
陈素这才看清那黑影是一头个头不小的大黄犬,看着颇为灵性,被李氏呵斥了一声后,立刻退到一边,吐着舌头,摇尾讨好。
李氏呵退了大黄犬,又朝陈素安抚道:“素素莫怕,这是家中养的,不会伤人。”
“多谢婶娘,我不怕的。”
陈素面带恭敬地应了一声,心中却殊无惧意,见多了妖魔鬼魅,莫说是一头大黄犬,便是虎狼她也只视为等闲。
“你与我家六女倒是像。”李氏轻轻叹了一声。
“娘,小妹还在里间跪着,便饶过她这一回……”
这时,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内院传了出来。
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眉宇间带着几分温婉。
少女似乎没想到家中有来了客人,话说到一半,声音登时一顿,但看清了被父母领着进来的是一个小姑娘后,又稍稍松了口气,双眸有些好奇地在陈素身上扫了几眼。
“你爹既要罚她,便让她跪着吧。今夜过后……”李氏幽幽叹了口气,顿了顿,似乎收拾了一番心情,又朝陈素介绍道,“这是我家中五女,名蔷,前面四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唯有两个还在膝下。这是素素,今日来家中借宿的。”
“姊姊好。”陈素当即上前见礼。
那少女性格似乎颇为羞赧,哪怕是见着比她还小的女孩,都微微红了脸,似有些手足无措地避到了一边。
李氏看着落落大方的陈素,禁不住摇摇头,“你这性子若是能得六女和素素几分,我也不愁你往后生计了。”
说着又朝那少女说道,“你且去将你四姐的屋子收拾出来,与素素住上一晚。”
少女低着头应了声是,施施然去了。
……
日头西沉,天色将暮。
堂前客厅,一张圆桌上,几人环绕而坐。
坐在大厅正中的李延年笑容可掬,望着陈素笑道:“我家中有六个女儿,往常便热闹,不与其他人一般讲究虚礼,素素尽可随意些,粗茶便饭,莫要嫌弃。”
陈素笑着学做大人抱拳,脆生生道:“李大叔太客气了,能收留我落脚,已是多有打扰,素素感激不尽。”
“你这娃儿,真是大气,怪不得敢一人投宿。”李延年笑着夸赞了一句,只是看着陈素这般,眉宇间又露出了几分复杂之色。
端坐在李延年旁边的李氏,眼里亦是流露出几分爱怜,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正在摆放菜蔬碗筷的李家五女李蔷垂着头,悄然看了一眼落落大方的陈素,低低呢喃了一句,“和小妹一样。”
李氏夫妇二人似像听见,又如未闻。
眼见一应碗筷菜肴摆放整齐,李蔷手捧着一个饭碗,夹了些饭菜,起身离席,再次如声若蚊蝇道:“爹,娘,我先去为小妹送饭。”
“莫要管她,便让她饿着。”李延年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只当没这个女儿,看她往后还敢自作主张。”
“当家的……”一旁的李氏不由出声,又看了一眼被李延年哼了一声,再次有些讷讷的李蔷,微微颔首:“去吧。”
等李蔷离开后,李延年又转而望向陈素,忽然扬起了桌上的一壶浊酒,笑着问道:“素素小娘可饮得酒?”
旁边的李氏正拿着筷箸,亦是稍稍顿了顿,抬头挤出了一丝笑容,“我家这是米酒,滋味颇佳,能解暑消乏。”
陈素眼睛微眯,忽又展颜一笑,摇摇头,“李大叔,我家哥哥不让我饮酒的。”
“不妨事,这是……”李延年还想再劝,忽而桌下似被人轻踢了一下,再次收起了酒壶,笑道,“那便多吃些饭菜。”
陈素又笑着点头应了。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然渐渐黑了下去。
李氏又和李蔷端来了木桶热水等物,供陈素梳洗。
陈素一一谢过,关了房门后,又从包袱里取出了那把短刀放在木桶边,再翻找出了“祛毒符”“开天眼符”,调了两杯清水喝下,而后才洗浴了一番。
她今晚住的这间房,据李氏母女所言,这是她家中四女出嫁前所住,墙壁和柱子上贴有钗花和红纸,在窗户上还张贴有喜字,陈设家具也颇有喜庆。只是陈素却不敢轻信。
好在其间除了李蔷来为她添了一次热水后,并无任何状况发生。
等一切收拾妥当,天早已黑透。
陈素换了干净的衣物,将房间内的矮凳和房中的几个小碗酒盅之类物件,分别轻轻放在门边和窗户上。
这是裴楚曾经教过的,若是她一人的时候,特别要小心夜间有人突入房间而自身毫无所觉。
布置完了这些小手段后,她这才转身回到了床边,静静坐在新铺好的床上,思量了起来。
“这家人倒真是奇怪,前面那李氏对我颇为冷漠,而后一家人又很是热情。莫不是她家中还有幼子病重,想留我下来纳为妻妾冲喜?又或者这家人幼子殁了,要我**?不过,他们说起过还有个小女儿,似乎受了处罚,倒没提起其他。”
她随着裴楚一路多经历了各种怪异事,又从许多人口中听了各种乡俗,难免有所联想。
至于说谋财害命,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她并未在人前暴露财货,那这般可能就是盯上她这个人了。
“我不知这家人是否有所图谋,但哥哥曾说,做事须放胆,抛却计较,但行事却要谨慎,若这家人若当真对我起了歹意……”陈素摸向了那把放在床边的短刀,双眸似有光,明灭不定。
……
叩叩——
夜中不知几时。
和衣而睡的陈素猛然惊醒,握着短刀一跃从床上跳了起来。
双眸在夜中如有神光,快速扫过房中。
房内无人,所做的一些布置并无异样,周遭的虚无也没有升腾起什么阴煞之气,她才稍稍安心几分。
叩叩——
又是一声轻微的响声在门外响起。
“谁?”陈素稍稍靠近了门边,冲着外面喊了一声。
外间无人回答,只有“叩叩”的轻微敲门声再度响起。
陈素先将靠在门边的矮凳移开,而后将短刀背在身后,这才缓缓打开门。
一开门,陈素立时愣了一下。
就见门外,站着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小姑娘,眉宇间和李氏以及那个少女李蔷都有五六分类似。
在小姑娘的脚边则趴伏着一条大狗,正是她之前在院落中所见的大黄犬。
“你就是素素?”小姑娘一见陈素开门,低头就往房间里钻,“我叫李霁,快进屋,我有话和你说。”
“李霁?”
陈素听到这个名字,稍稍有些疑惑,随即明白了过来,问道,“你就是六女么?”
“对,是我。”叫做李霁的小姑娘说话很是爽利,趁着这会已然和那头大黄犬钻入房内,随口道,“是我五姊和你说我姓名的么?”
陈素见这一人一狗进入房间,将手中的短刀横在身前,心中警惕,淡淡道:“没,我猜的。”
“哦,我想也是,我五姊见人都说不出话来的。”李霁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熟络地摸到了桌前,又朝身后晃了晃手,“大黄,关门。”
“呜——”那头大黄犬极为通灵性地低低叫了一声,竟是用前爪将门给关上了。
李霁在桌前点燃了烛火,回头看到陈素手里握着短刀,面无惧色,反而好奇道:“咦,你竟然有短刀,嗯,比我的好看。”
说着,轻轻拍了拍腰间,赫然也挂着一把兽皮刀鞘的短刃。
“你来我房中做什么?”陈素扫了一眼对方腰间的短刃,似乎感受到这莫名闯入房中的李家六女并无恶意,稍稍放松了几分,但心中疑惑更甚。
“我来救你性命啊!”李霁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
“救我性命?”
陈素眉毛微微挑了下,这话若是换个她所知道有能耐的人来,她还有些动容,眼前这个小姑娘,年岁约莫和她差不多,可若要说本事,她自觉远胜。
李霁却不知陈素此刻的想法,在房间内快速扫了一眼,看到了陈素放在桌边的行礼包袱,伸手就要去整理,“快点,收拾好东西,我让大黄带你从后门走,等会怕是来不及了。”
陈素上前一把按住她的包袱,望着李霁道:“你且把话说清楚。”
李霁见陈素阻止,稍稍愕然,赶忙道:“你逃走就是了……”
“汪——”
进了屋后一直安静无比的大黄犬,猛然皮毛倒竖,朝着门外吠了一声。
“大黄!”李霁被犬吠声惊扰,脸色骤然一变。
砰砰砰——
这时,外间院落,猛然一阵剧烈的拍门声响起。
声音之大,似乎整扇门板都被砸了一般。
紧着着,一阵呼喝之声乍起。
“李家兄弟,你且出来。”
“延年,这次是轮到了你家,如何能够推诿?!”
“我们各家都遭了难,你李延年凭什么逃避!”
“这次本是你家五女李蔷,但你六女李霁自愿站出来,我等也不为难,快些将她送出来。”
“快点把人送出来,今次你家逃不了的。”
……
杂乱的脚步声和一阵阵的呼喝声不断从外面传来。
“这是怎么了?”陈素听着外面的巨大响动,不明所以。
“你快从后门逃!”
李霁听得外间的响动,已经是急了,跺了跺脚,冲陈素喊了,匆匆地出了房门。
“这是出了什么事端?冲我来的么?”陈素看着李霁匆匆出了门,心中疑惑更甚。
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行李,抽出两张“丹符式”垫在鞋上,又将包袱收拾好背在身上,悄然朝着外间嘈杂之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院外。
李家的大门坍塌了一般,三十四个老少青壮明火执仗,正围在大门左右。
一身短衣的李延年弓着身子,嘴角迸裂,脸上的淤青又加了几道,被几个汉子架住了手脚,押到了两个乡老面前。
其中一个乡老看着脸上多有伤痕李延年,长叹了一声,“延年,我知你这几年多为乡里做过些事,可事关全村人的生计,我等皆是无奈,又非故意与你为难。原也答应过你,你出些钱财,若能寻到替代之人便罢,可也寻不到人。今番本是你家五女,但你六女既然愿意,我等也不阻拦。”
李延年吐了一口血水,朝着众人求饶道:“我家六女不懂事,她说的如何能够当真。我愿意出钱,哪怕是卖了家宅田地也不可惜,只求免过这次劫难……”
“呸!”一声怒喝在旁边骤然响起,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红着眼睛,“你家女儿是人,我们家的便不是了?你有钱,那你去县中买些个罪女,你既然出不了人,今日便要你家女儿上山。”
“姜四哥说的是,你李延年六个女儿,嫁了四个,还有两个未嫁,随便那个上山皆可。”
“若说钱财,哪家女儿上山,我们也都有补贴,如今本就天时亢旱,若再不祭祀,我能便只能做丢去家业,逃亡他乡。”
“延年兄,不要再阻拦了,你家李霁是个识大体的,她都愿意,你又何必如此。”
人群之中或骂或劝,七嘴八舌乱糟糟的声音响起。
另一个乡老这时也出声说道:“延年,做事最求公道,不然不能让人信服,他们家的女儿献得,你的便不成么?没那个道理。我们周遭村镇,甚至县里的都尉长吏都组织了几番人手,斗他不过,死伤了多少人你又不是不知,还能奈何?”
被几个人架住双臂的李延年口鼻有鲜血冒出,听到周遭的声音,只是摇头:“我李延年一生无子,只得了六个女儿,她们尚在襁褓之中,我便要护他们周全……”
噗地一声,李延年话未说完,旁边一个青壮狠狠一拳捶在了李延年的小腹上。
青壮双目赤红,似咬着后牙槽地吼道:“我也说过要护我家小妹周全啊——”
“当家的——”在李家大门后,李氏远远看着李延年挨打,哭喊了起来。
“莫要再和他废话,他定然是将两个女儿藏在家中,搜出来送上山便是是。”
“你们想想,再要触怒那头……触怒它……,往后我等还有活路么?”
众人中,有人见李延年嘴硬不肯说,便要冲入他家中搜查。
“住手!”
这时,忽然一声娇喝响起。
李家大门内,一个小小的人影大步走了出来,“我李霁已答应上山,你们怎可打我爹爹?”
人群里的老少青壮闻声,登时稍稍沉默了下去,架着李延年的几人同时也松开了手脚,讪讪站在一边。
李霁几步冲到了李延年身边,伸手要将他扶起。
李延年却一把将李霁的手甩开,怒骂道:“我让你在后院跪着,你出来作甚?少了你一个,山上那头妖孽就要饿死了不成!”
李霁却昂了昂头,大声道:“爹爹,五姊性弱,眼看已要出阁,而女儿年幼,既不能供养双亲,徒费衣食,生无所益,不如早死。”
“你你……”李延年又怒又气,举起巴掌要打,一时又软了下去,忽而道,“家中那……”
“爹爹!”李霁见李延年要说其他,猛然打断道,“这是我自家事,与外人何干,莫要再说了。”
李延年闻言登时面色萎顿,长长叹了一声。
“原来如此!”
此刻,在李家院落的矮墙上,陈素猫着身将场中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我道这对夫妇为何态度怪异,前番冷漠后又热情,原来是想让我替他们挡这一劫。不过,这家人倒并非真是恶人,只是被迫无奈,那李延年前面挨打都未曾提我,直到李霁出现才忍不住开口,这是爱女心切。嗯,这李霁,年岁与我仿佛,却是个有气概的。”
陈素又看了看明火执仗的众多老少青壮,心中又生出了些许感叹:“只是这些个村民青壮,着实让人生厌,斗不过便不斗了么?在辟北县时,杭家集众人除山贼,杀妖魔,斩杀峄山府君,何等豪气冲天,两相比较,差了不知多少。”
想到此处,陈素忽然站起身,大喊了一声:“李霁!”
在场众人正沉默间,骤然闻听有声音响起,齐齐抬头,便见到院墙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手握短刀背着包袱小姑娘,一跃跳了下来。
“素素,我不是叫你走了吗?”李霁看着陈素跳下来,一时愕然。
陈素大步走到李霁身边,视众多村中青壮老幼如无物,“是哪个山,什么妖魔,我随你去!”
……
“哪里来的女娃儿,要去送死?”
良久,人群里不知谁人喊了一声。
陈素牵起李霁的手,扫了在场众人一眼,“我家哥哥教过我一句诗,叫做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可惜,我说了你们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