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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往回走时, 日正当中, 晒得人心发燥, 迎面的风里却还带着料峭的冷, 反将腐烂血肉的腥臭味给冲淡了。
顾拾不是很想说话,也许是因为昨夜通宵议事,他终究是有些乏了。而况每每和阿寄独处时, 便从来只有他一个人说话——
他也不是个特别善良的男人,他也会累, 会焦虑, 会不耐烦。他毕竟是对着哑巴的她说了十多年的话了,他今日不想说话, 而他也知道,无论他的心情如何,她都没有办法开口安慰他。
他揉了揉太阳穴,阿寄关切地望向他, 而他移开了目光——
他忽然看见前方的墙边走过了一个人,莫名地眼熟。
他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那人一身灰色长衫, 转过一个拐角,便进入了里巷中一户小小的人家。从大开的院门看过去,那人的侧影平平淡淡,面容却罕见地带了笑。
——袁琴?
顾拾心中惊疑不定。
袁琴怎会出现在这里?他的大宅不是建在尚冠里么?
“小叔叔!”孩童清脆的声音蓦地打断了顾拾的思绪, “小叔叔来了!”
“阿铖!不要叫小叔叔,叫阿叔就可以了。”一个妇人出现在房门口,生气地教训着那个缠着袁琴的孩子, 那孩子却不管不顾地叫道:“小叔叔有没有带吃的给阿铖?”
袁琴笑着,将阿铖整个地抱了起来,“带是带了,不是很多,阿铖可要省着吃啊。”
阿铖一听,撅起了嘴,“哼”了一声。
林寡妇斥道:“给你吃的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
“没关系的。”袁琴转头看她,温淡的笑意令他整张木然的脸都变得柔和了许多,“你似乎比上次要精神得多了。”
妇人低下头,“多亏了袁先生……”
“林夫人,这回过来,我是要认真问你一句话。”袁琴微微叹息一声,“我马上就要离开长安,回乡下去了。你若愿意,就带着阿铖跟我一起走,怎么样?”
***
顾拾默默地离开,低声微微地一笑:“袁先生原来也是有家小的。我还以为他是世外的仙人呢。”
阿寄失笑,摇了摇头。想了想,却又从怀中掏出来一方小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翻检了半天,递给他几张字条。
他接过一看,却是四个极简单的字。
“小十也有。”
喉头像是忽然梗住了一根柔软的刺,不上不下的,浸泡在甜而微酸的感动里。顾拾忽然就觉得自己片刻前的焦躁不安都是如此地孩子气,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真是从来就没有分毫的胜算。
他揽过阿寄的腰,加快了脚步。
“我们快些回宫去,好好地睡一觉。”他笑了起来,“明日还有明日的关,我们一起过。”
***
黄昏已降,妇人在这破落的小屋里摆好了清香四溢的饭菜,孩子已忍不住爬上了桌伸手去抓,结果却把肉块掉在了地上,急得他哇哇大哭。
妇人气得不行,又要打他,袁琴却笑着抱住了孩子,一边轻轻拍了拍妇人的肩,“坐下,吃饭吧。”
他只是这样一拍,妇人的肩膀却陡然瑟缩了一下,脚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袁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笑盈盈地抱着孩子喂完了饭,又自己默不作声地吃完,妇人便立即站了起来,要拿过他的碗去洗。他却不让,“我自己洗吧。”
妇人低下了眉眼,慢慢地道了声:“袁先生。”
袁琴叹口气,“你总是这样见外。”将碗交了给她。
她在厨房里洗碗,他就在饭桌边教孩子识字。她有时探身出去看一看他们,只觉那画面温馨得像一个梦——温文尔雅的男人,聪明伶俐的孩子,笑意不禁的话语……
也许她就是在做梦吧。也许一觉醒来,她仍然还是那个没有姿色也没有文才的农妇,整日在田间操劳,从来不曾在自家柴房里捡到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林夫人。”袁琴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厨房门口,吓得她差点将碗打碎。
“都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什么夫人。”她抱怨道。
袁琴默了默,“请你尽早考虑清楚,要不要带阿铖跟我一起走。长安城已是瓦砾废墟,你也看见了,不知何时还会再兴兵戈,到那个时候,我可能就保护不了你们……”
“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她将毛巾往灶台上一甩,“我们母子两个为什么需要你的保护?”她忽然转过身直视着他,赌气一般逼问道,“袁先生,你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管我们?”
袁琴哑了口。
她盯着他,很久,很久,直到眼中的光芒也沉陷下去,她再度变回了那个毫无光泽的妇人。
她背转了身躯,却听见他说道:“我不是要管你们。我是需要你们。”
妇人那单薄的双肩陡然一颤。
“我已经报完了仇,现在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袁琴道,“但我小的时候,也是个乡野人,下过田的。你如不嫌弃,待我们回了乡下,便从头教教我吧。”
***
四月朔日,御极大典。前靖少帝顾拾再次即皇帝位,改元元治,复国号靖。立夫人阮氏为皇后,大赦天下。
与顾拾一同登上未央北阙,接受臣民跪拜山呼万岁的那一刻,阮寄侧过头,看见顾拾如冰霜雕凿的侧脸,连眼神里也没有一丝的波动。
他握着她的手,而两人的手俱是冰凉。
与此同时,前南军统领柳岑于荆州正式起兵。
当京师御座屡换人马时,天下硝烟从未平息。柳岑起兵,便宣告天下十三州全数陷入战火,大大小小的诸侯、军阀、乃至土皇帝,割据四方,混战不休。
元治元年六月,迁都雒阳。以北军统领钟嶙为大将军,坐镇河南,统筹平叛。
雒阳城十多年前被郑嵩放火焚毁,但后来休养生息,市井之中倒也有了些生机。只是南北二宫久无人居,郑嵩、顾真又不可能来此巡幸祭祀,宫苑中的杂草反比宫外还多。顾拾第一次在雒阳南宫里朝见文武百官时,所有人都还只能局促在一个却非殿里,便连外头的甬道上都生满了青苔,年老的大臣脚下一滑便会摔伤了筋骨。
兵事耗财,顾拾又不愿再加征租税,这修治宫室的进度便慢了下来。用于议政的南宫只有却非殿可用,而北宫则只理出来几间寝殿,给皇帝、皇后休息居住。顾拾无暇打理这些琐事,阮寄左右无事,便和茜儿一起带领着宫中婢女宦官们拔草植树、扫地除尘,堂堂的皇后殿下每日里都是灰尘仆仆、忙忙碌碌。虽然她不能说话,但因为她笑起来格外地可亲,所以宫中下人一时都充满了干劲,恨不得立刻就变出一个金碧辉煌的南北宫来。
七月里,已转秋凉了,天色都阴沉沉的。不论外间战火连天,内宫里总是闲散的。阮寄倚在章德殿后苑水榭的阑干旁,看着小池流水被微风激起清波,水红的莲花在池中随风飘举,远远近近的扶疏草木在潮湿的空气中滴出柔软的翠色。天边有雷声隐隐地轧过,阴云中劈开几道白日闪电,转瞬便是豆大的雨珠落了下来,打在枝上叶上噼啪有声,池水中滴滴点点涟漪飞溅,在水上数寸之处腾绕出袅袅的雾气来。
“落雨了,殿下!”茜儿低声唤道,上前给她披上一件外袍,“当心着凉,早些回去吧。”
阮寄怔怔地看着檐下哗啦啦流落的雨帘,她忽然就分不清楚,这个地方和长安横街上那座安乐公邸,有什么差别。
那个人在高墙里,曾经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骤雨的黄昏?而她今后在这高墙里,又要度过多少个这样的骤雨的黄昏?
他和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永远地自困原地?
她回过头,对茜儿笑了一笑。这笑容探不着底,让茜儿心中发慌,还欲说时,不远处响起来叽叽喳喳的人声,伴随着熟悉的张迎前前后后的焦急叫喊。阿寄大约知道是皇帝下朝回来了,待要过去迎接,却又隐约听见顾拾不耐烦的怒斥声。
她顿住步子,想等他发完了火再去。这段时间以来他整日整夜地留在南宫处理政事,与她也很少见面,大约是外头战况太过险恶,听闻他的脾气变坏了很多。阿寄其实不太能想象小十做皇帝会做成什么样,也许因为她太了解他的弱点——任性、狂妄、乖戾、自私……所以她也不愿意去想象。
顾拾已在南宫歇了很多天,今日是说什么也要回北宫来看看阿寄了。可是他一下辇车,立刻就遇上疾风骤雨,猝不及防地淋了他一身。张迎赶忙张罗着给他打伞,他三两步迈入殿门,又将张迎的伞推开了。
一池风荷在雨中飘摇,斜斜的清冷的雨幕中,他看见他的皇后正站在水榭的檐下,她仿佛是望着他的,他却看不清楚,只觉她离自己竟是十分遥远。
顾拾没有再去看园中的阿寄,而是自己转入了寝殿。这寝殿他长久未来,阿寄为了节省钱用,在黄昏时分也不点灯,昏暗的一片,寒冷的秋气在帘帷中漂浮。张迎压低声音叫宫女们各个捧上香炉灯烛等物,一一布置在殿中。
阿寄走入来,见众人忙成一团,拉住张迎同他比了个手势。张迎会意,喊道:“摆好了就赶紧退下,陛下该用膳了!”
顾拾也不回头,便走到灯下翻了翻案上的书册,衣衫在地上拖曳出水痕。待众人忙不迭地告了退,阿寄上前来给他除下淋湿的外袍,他才终于开了口道:“我许久不来了,也不见你想我。”
阿寄正将他那沉重的外袍放上衣桁,闻言不由回眸一笑。那一笑温柔宽纵,顿时点燃了他心中邪火,一步抢上前来,伸手扣住她的下颌便深深地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三次元的事情太忙了,快要发神经了……明天停一天,后天照常……谢谢大家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