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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屈原的一生都无法摆脱神灵对他的影响,他的一切行动,言论都是按神灵的法则和意志办事。任何时代,都有现代派的存在,有思想激进和开放的、代表时代潮流方向的人物,也有保守派,他们期待生活平稳、不变,力求维护现有状态,他们一般不打破前人传统,按即有的规则生活。战国是一个天下政治格局和人文思想都在发生重大变化的时代,这方面国家的代表就是秦国,人物以商鞅、吴起为代表,思想以诸子百家为代表。他们是现代派,主张变,相对他们,屈原则是一个保守派,主张稳。尽管他在楚国推行新法,其目的也只是进一步维护先王留下的楚国,他希望楚国永固。
在他的诗中似乎没有这方面思想的反映:楚国强盛起来后,由楚而不是由秦来统一天下。屈原关心的是楚国的兴亡和生存,而不是未来由谁统一天下。在当时,在屈原心里,他已看到楚国面临的危机?他看到楚国的当务之急并不是争霸天下,而是从旧楚国里产生一个强大的新楚国,所以他在国内极力主张变法图强,成了保守贵族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夹在战国大环境的开放与楚国小环境的保守之间,其焦心之状,无以言表。神灵,是他心中的依靠,神界,是他放逐诗心的家园。
2、一个为众国所不耻的蛮夷小邦,经过七百年的奋斗,经营,终于成为与强秦抗衡的大国。一个由弱而强的非主流文化的国家,在鼎盛时期,滋生了贪图享受、居安不思危、不思进取等腐败现象。太阳升到中天,接下来便是向西方滑落,当一个国邦繁荣时,也是当警惕之时。屈原想擎住太阳,让它始终在中天照耀大地,应当说屈原生当逢时,正是大有作为的好时期,只可惜千里马终没有遇上伯乐,遇到的是被强大和繁华将自大、虚荣喂得无限膨胀的昏君。昏君看不到天下的形势,自以为已成为七国乱世的中心,可以为所欲为,悲剧迟早会发生的。屈原没能成为辅佐帝王君临天下的贤臣,政治理想破灭;怀王咎由自取,身死异邦;楚国没能迈过那道统一中国的门槛,在盛衰兴亡的十字路口,走上了衰亡之路。屈原油尽灯枯,黯然熄灭了最后一点指路的亮光。他是生活在战国的楚国夸父,他奔跑在追日的路上,祈求太阳永生,终于渴累而亡。屈原因此而成全了自己,光耀日月,这是人类的幸运,却是楚国的悲哀啊。
3、屈原的祖先以“咩”、“熊”为姓。
以“咩”、“熊”为姓,是游牧民族的标志。从现在的地理环境来看,居住在长江中、上游流域的楚国先民,是不大可能为游牧民族的。
其实,远在春秋初期,鄂西部地区,农耕业不一定像中原地区那样普遍发达。当时的生态环境,包括山西、陕西、甘肃,树木葱茏,绿水长流。稍后的西汉,不是有楼兰古国,有丝绸之路吗?大唐的玄奘,去古印度的取经之路虽然凶险,但也不像现在这样沙漠绵延,飞鸟无路,有山有水有森林。陕南、鄂西,原始森林大量分布,飞禽走兽繁衍其间,居住在这里的楚先民以打猎、捕鱼、放牧为生,根本不足为奇,在现代文明中幸存下来的神农架原始森林便是很有说服力的证据,而神农架距楚先民的立国之地仅百多公里之遥,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几千年前的楚国山地里,野羊在山岩间出没、狗熊在森林中漫游。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楚先民即使不稼不穑,也能丰衣足食,而三峡地区的气候和地理环境,是非常适合熊和羊生长繁衍的,楚人以熊和咩为姓,正好符合上古人以生存方式选择姓氏符号的习俗。
4、屈原的个人生活是怎样的?
他读过哪些书?他崇敬哪些人?那些书和人对他的思想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他有过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家人?
他的生活观、幸福观是什么?仅是实现他的美政理想吗?如果仅此而已,那么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未免有太大的缺陷。
他的婚姻、家庭、爱情,在诗中几乎没有什么表现。
他的九歌,难道仅仅是神神、人神相恋的故事,只是用来祭祀娱神的乐歌吗?这里面没有一点屈原自身的影子吗?
他是一个纯粹的民间文化的搜集人和记录加工者吗?如果这样理解,屈原就称不上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了。就像他创作离骚把自己的苦恼一股脑地带进诗歌一样,他在创作九歌的时候,也一定会把自己的情感经历和民间原始文化给予他的陶醉一并带入诗歌,所以在九歌里才有了深沉的别离的悲愁和刻骨的相聚的欢娱。
我们今天能够看到,感受到的屈原,是历史的选择吗?如此选择的理由是什么?被丢弃的那些又是什么?是他的血肉还是他真实的灵魂?
我们多么希望得到一个全面的屈原,哪怕有太多的琐碎。我们多么痛恨那些加在他身上的、大而划之、浮光掠影的概定。
5、屈原是巫吗?
在古先民的生活中,巫,曾扮演着神之代言人的角色。在学术界,一部分人认为屈原就是这样的一个巫。而且是楚国的大巫,能够左右君王意志。唯如此,他们的理论才能与史记中对屈原的记载与称颂相符。
春秋时代,人们还不具有彻底的无神论思想,巫师、卜人仍然是社会生活的一支活跃力量。但其地位和作用已明显下降。人们对于天道控制人事这一宇宙大经已产生了怀疑和否定。根据巫文化的发展兴衰来看,应该说到了战国晚期,巫已不是朝庭政治生活中的重要角色,即使在保守力量比较顽固的楚国,卜筮的地位想必也高不到哪里去。如果硬要说屈原是一个巫,这等于变相地承认屈原在楚王室地位低下。那么他在先秦典籍中少能露面,不是顺理成章吗?我们还有什么必要苦心孤旨地去追溯呢?
他建造了自己的神话世界,但他不是巫。
他以快乐的赴死走向他的神话世界,但他不是巫。
他是一个怀抱理想的固执的歌咏者,他于无心中,掘出了诗歌的源头。
6、望争议止息。
何谓有用?何谓无用?我以为,读一部作品,只要读它的艺术魅力就够了,没必要在与艺术无关的考证上大做文章。如果有人喜欢考证这一行当,那当另作别论。考证出历史的真像,对研究作品,当然是有很大意义的。如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行为的价值,则当审慎了。总以为,学者的精力,当放在对人类有益的学术研究上,而不是钻牛角尖。
作为屈原的家乡人,从情感上讲,我当然希望他生于斯长于斯。但若一定有人认定他是郢都人,让他认定好了。屈原的出生年月、出生地点、身世家谱,对后人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留给了我们一笔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我们当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对这份厚重馈赠的继承发扬、研究学习上。即使有人指着我的脊梁骂我是不肖子孙,我仍要说,地方上的屈原之争,不过是现实的利益之争,它与纯粹的学术研究有多大关系呢?一个人的精神力量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作用于自然呢?自然永远是自然,精神只能是精神,可人们总是习惯于给自然赋予人为的精神,以至于认为,因为某种意义,自然景物才有了存在的价值,山水本来的意义消解了。人们热衷于给予山川河流以文化内涵,就像一场闹剧。这些,与屈原有关系吗?
作为一个严肃的学人,这种名利之争,可以止息了。正方和反方,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有关的学术问题。若能藉此考证出屈原确切的出生时间、地点、身世之谜,当然是一件好事,从此可以留给后来者一个明晰的屈原,若不能,就让它模糊着吧,屈原始终是中国人民的屈原,他所创造的楚辞是全人类的精神财富。
春秋时期,因为百家争鸣,产生了诸子学说,留传千古,惠泽后人。建立在严肃的学术研究立场上的争论,是一件好事。每逢到了端午节,便把几十年前的老观点搬出来,旧话重提,虚晃一枪,弄得大家心里都不受用。这哪能叫学术争鸣呢?这就像小孩子争玩具耍赖一样:反正屈原是我的,就是我的!
7、一般的看法,浪漫主义是庄子散文和屈原诗歌的共同特色。但庄子的浪漫是欢乐的,超越于现实之上的,屈原的浪漫是悲沉的,与现实纠缠不清的。如果把他们比作两股燃烧的火焰,前者是明快的活跃的红色,后者则是黯然的凝滞的青色。
相对于另两位伟人,以病弱之躯奋力超越悲观主义的尼采,以犀利的文字为投枪深刻而清醒地鞭挞着悲观主义的鲁迅,屈原是以浪漫的文字为栽体,深深地沉溺于悲观主义,他以其巨大的悲愤将浪漫主义燃烧到了极至。
我们的时代,浪漫主义精神已被追求物质的实用主义扼杀掉。浪漫主义精神和伟大的诗意,像滔滔洪水,已裹挟着那个时代的人和事远去了。
8、对历史的苦难,我们不知道该感恩呢还是该长叹。
屈原是明知自己的悲剧结局的,明知悲剧的存在而对悲剧进行沉思。
神奇的神话传说,众多先贤筚路蓝缕,艰辛创国的英雄历史,古老的道德传统,五彩斑斓的南方文化,林木丰饶,物产丰富的自然环境,这一切,是理想国在屈原心中产生的物质基础。在他的心中,这里是艺术和道德的源泉,理所当然可建设成君明臣贤,人民安居乐业的理想王国。身在战乱中的诗人,眼看理想破灭,道德沦丧,礼崩乐坏,楚国像一个老人一样在战国末期的乱世中苟延残喘,他用笔挽留着楚国的威仪,可他挽留不住时代的车轮。
在以言论为主的战国时代,屈原的诗歌异军突起。屈原的诗歌创作绝不是偶然的,他深受诗经、楚国祭祀神歌和民间歌谣的影响,想必他在很早的时候就已开始了他的个人创作,这些青年时期的作品在屈原自己当有一个删节的过程,在其身后,人们根据自己的趣味决定去留,会有更多的作品得不到流传。如果仅把离骚看作一首政治抒情诗,那么不是政治上的失意促生了他的诗情,产生了离骚,而是政治扼杀了他的创作向更纯净的文学的方向发展,而把自己的诗歌天赋作了政治泄愤的工具
如果屈原生活在楚国的强盛时期,是否会留下更丰富、更浪漫的作品?也可能,他只是一个成功的政客,什么也没留下。
分崩离析的时代造就了这个伟大的悲剧人物。
9、“历史性的伟大是一种更珍贵的东西,它完全存在于那些我们称之为伟大的人的劳动之中。”屈原的劳动就是他的诗,他的伟大也在于他的诗,并不在于他的政治情怀。把屈原定义为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是狭隘的,伟大的诗人,更符合他存在的价值。楚辞,诗歌的源泉,它向前流动着,滋养出了汉赋、古诗、唐诗宋词这样一些文化奇葩,有什么比这更永恒更伟大呢?世界的发展趋势正在告诉我们,热爱地球、热爱全人类,才是人类的真正出路。屈原的爱国情怀,只属于楚国,而楚辞,是人类可以共享的文化财富。
屈原其实是一个快乐的诗者。
君主的疏远,江南的流浪生活虽然孤独悲苦,但也给了他极大的自由空间,这种生活激发出了他体内艺术和思想的潜能,使他能够完全沉浸于精神的漫游之中,在心灵和身体的双重世界里上下求索,终于完成了从政客到诗人的转变,虽其吟唱的内容沉重,但其手法和方式却汪洋滋肆,其创作过程,何尝不是一种欢乐呢?去掉笼罩在他身上的政治悲哀,作为思想者和诗人,他是快乐的,他将自己阐释得淋漓尽致,他抒发得何等痛快慷慨!这样,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快乐的诗者。
10、屈原自我毁灭的冲动来自哪里?
人生是有限的,艺术的魅力是无限的;自我毁灭是瞬间的,悲剧留给人的思考却是永久的。屈原选择死亡,并不是悲剧的结果,在死亡之前,流浪的生活,失意的政治理想,人生的悲剧已作为果摆在他的面前。死亡,恰恰是他通向快乐的精神之旅的通道。“从彭咸之所居。”这是他死亡之后的理想。彭咸是古代的大巫,神的代言人,他居住在神人可自由升降的灵山。屈原是非常崇拜和羡慕这些可与神灵交游的传说中的古人的,从他在离骚中上天入地的想像和描述中可以看出,他把伸诉委屈、求得理解与支持的最后希望,寄托于死亡之后成为传说中彭咸一样的人物身上,他要通过抛弃肉体的方式,到达彭咸居住的地方。死亡是他最后的退路,是他对抗命运的最后法宝。在屈原的心中,有一个神话世界,在他的现实生活中,现实与心中的理想境界始终没有融为一体,在他故去之后,后人才将这两个世界通过对他诗歌的理解融为一体。在他的神话世界里,公平,自由,快乐,但现实社会却是如此严酷,无望,这样的现实一天天逼迫他,使他向心中的神话世界一天天迈近。所以他的选择并非自我毁灭或一时冲动,是深思熟虑之后,决绝的抽身而退。
11、追求快乐地赴死,正是因为悲剧的人生。
屈原的悲剧,是不合适宜的个人主义的张扬。骨子里的浪漫主义与受自传统的忠君思想在他体内冲突着,举贤授能,富国强兵的治国理想最终成了他突破传统的力量,虽然这突破,有一个上限存在。可原始的君主专制制度,群臣的奴性,不允许他有个人的主张。尽管他所生活的时代是个人主义滋生的时代,是知识阶层脱离统治者的控制,能够最大限度发挥自己才能的时代,遗憾的是屈原生在楚国,他对楚爱之太深。
痛苦的思想者,最终会制造出他的产品,于是有了楚辞。屈原的诗是个人主义和浪漫主义在内心的延伸,政治上的行动终止了,生活在无望的民间,灿烂的精神之花于是生长出来了。在前期,诗是诗人生活的一部分,但并非全部。在后期,现实终于引他走上了灿烂而又悲凉的歌咏之路。
最璀璨的精神产品,最荒凉的私人生活。
理想主义的终极便是无限的痛苦。
屈原的流浪沅湘,似乎没有被迫的痕迹。自疏江南,或许正是他内心的愿望——离开郢都——那个使他深受痛苦的地方。
相对楚国的西北方,南方在经济文化等方面要落后得多,沅湘一带,民风淳厚,人们信俗好鬼,巫风很重。这对屈原来说,倒不失为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他的忧郁使他衰弱。
他的理想却使他亢奋。
他富于浪漫气质,渴望不朽,而其灵魂最终被其愿望击溃。
自沉汨罗,这是一个高贵而尊严的选择。当生命毫无意义时,宁愿不要它,绝不卑怯地接受自然的恩赐,在世间苟活下去。
12、曾经怀着复杂的心情渡过沅江、溆水、湘江,在汨罗江畔,洞庭湖边留连,从历史的角度,能看出什么呢?倒是从艺术的角度,可以实地感受一下屈原当时的心境情怀。
有人说历史是严肃的,是不能想象的。假如所有的书中记载,都是真相而没有一点谎言和妄言,历史也许是可以相信的。但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谁都知道,我们的记载搀杂了太多的谎言。所以,常在心中臆想屈原,想着想着,他离我不再遥远,他变得比史书中的那个他真实明晰起来。
而我所有思绪的指向,是一个人性的,有血有肉的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