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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怀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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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多岁的年青人怀什么旧?为什么不怀想未来呢?只有登陆诺曼底的那些老兵们才有怀旧的资格。这是你消失多年之后,跟我说的话。

    为什么怀旧,没有理由。

    就像我问你,为什么想起我,你说没有理由一样。

    还记得那条铁路吗?记得在铁路上吟诗的少年吗?可笑地背着双手,吟着一首叫落叶的诗,那是他自创诗歌中的一首。铁路很脏,天空很美,两颗年少的心,有着和晚霞一样绚烂的理想。我在铁轨上跳上跳下,在心里嘲笑你的酸腐和作古正经,那时的你和以后的你,总是一本正经,心怀天下的样子,呵呵,现在想来,还是有点想笑。

    你说,你在努力做一个读书人,难道曾经的你,吟诗的你,不是一个读书人吗?现在的你,努力着做一个在你看来更有品的读书人,因为你忘不掉曾有过的岁月。有些东西一旦溶进血液,是无法改变的,它渐渐变成生命的一部分,陪你到生命的尽头,就像你无法遗忘某些人一样。

    你曾寄给我一张小纸条,那是我请你买书的一张清单。一张普通的信纸上,罗列着一串书名,是三毛的书。那时我是一个狂热的三毛热爱者,搜罗着有关她的一切,磁带,报道,画册,各种版本的书。在你的城市,可以买到她的全集,在你眼里,我大概幼稚得不可救药。从买书到你给我寄这张清单,时间的跨度是六年。六年之间发生了很多事,这张小纸条躺在你书箱的最底层,跟着你从南方走到北方,安然无恙。它躺在一个普通的信封里又从北方回到了南方,安身在我的某一本书里。我已忘了这本书的名字,也不打算去找它,也许在某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在偶然的翻阅里,我们会再次相见,再次想起曾有的心愿和理想,想起那些带着青春气息的细节----是我曾经青春的手书写了它,是你曾经青春的眼阅读了它,是共同的情愫珍藏了它。它证明的,也许是生活的谬误,你看,又一个六年过去了,你并没有成为伟大的诗人,我也没能像三毛那样去浪迹天涯;你为生意奔波在祖国的大地上,我守在电脑前写着一些很无聊的文字。但这,于我,却是美好的旧日情怀,想起它们,不需要任何理由。

    至今还记得读初中时,你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衣从台阶上飘飘然走下来的样子。你对我说这句话的时间距离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小女孩,是十年。你说这句话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的背影。小男孩总是坐在第一排,早读课上,望着食堂前已经排起来的长队,大家都不读书了,他仍然晃着可笑的大脑袋,用非常家乡的普通话声情并茂地大声朗读着某篇课文!呵呵,那稚气的声音就像空谷回音,犹在耳边。我已长成一个高个子的初中女生,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抬眼就能看到这个背影,有时也妒嫉这个背影,因为他总是霸着年级第一的位子,因为老师每天都会号召我们向他学习。谁也不知道,在那个摇晃着的大脑袋里,藏着一个粉红色的小女生。也许不只一个吧,比如你启蒙老师胖乎乎的小女儿,还有那个总缠着要跟你一起睡的小表妹,呵呵,这可都是你自己坦白的。

    想问你,当你说这句话时,你心里的另一句话是什么?当一个人说出久远岁月里的一个细节,那意味着什么?我笑笑的望着你,你的眼神游离在很远的地方。想告诉你,别找,找不到的,粉红色的小女孩已留在那片台阶上,留在那件衣服里。

    一瞬的感动还是心动?我们牵起了寻找过去的手。你真不该说这句话呀,它是一切错误的缘起。你不该打开一扇尘封已久的门。有时,记忆和幻觉是没有区别的,我们走进的,只是一个幻觉中的世界,我是这样想的。

    我们曾经的寻找,是错误的。

    可我无法忘记这些错误。

    飘着雪花的夜晚,在你的母校,你讲着你的第一个大学女友,然后,在ok房,你唱:“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雪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多年后,我也唱过这首歌,一个人,对着满天大雪。那时你在遥远的北方,事业有了不错的开端,有了温暖的家。对你来说,这一切来之不易,你从来没说过,但我能够想像。以后,再也不唱这首歌了,因为走在那场雪里的两个人,谁也不能深深地想起谁,我宁愿你想起来的,还是那个飘飘的粉红的小女孩。而我,什么也不愿再想。

    在通宵影院,你睡得像一只乖乖的小猫,在我身边可怜地蜷曲着身子,一只手无助地搭在我的胸前,你说,那里是你温暖的家。睡眠中的男人,最像孩子。一个人无聊地从枪战看到言情,看到你有一双好看的手,白嫩修长,有点像女孩子的手。当一个男人在身边安然入睡时,当这个女人的长发已为他人盘起,少年的情怀除了美好就是无力。无眠的女人会想到很多很多,的确,我想得很多,但那些想法都已被我轻轻地忘记了,只留下了想它们时有点甜又有点痛的感觉。

    午夜的街道上,异乡的小巷中,你的手一直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在此之前,没有男孩子这样拉过我的手。你不高大,可你的手让我感受到了安全和信赖,这是我一直寻找却没有得到的,原来它不是什么山盟海誓,只是一只紧紧地默默地牵着我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无数次地体味着这种冲动和渴望,希望就那样,一生一世。有时,我会故意落在你的后面,看你渐渐走远的背影,想以实际的距离体验一下,我们之间看不见的那段距离。在你的背后悄悄想像,年老的你会是什么样子,还会这么自信、这么踌躇满志吗?这么可爱又可笑的背着一双手,陷在自己的沉思里?知道已错得很远,还是饮鸩一般随了你的踪迹,直到再也不能相跟。

    回去的船上,表情平淡地站在船舱里,跟你说再见,你突然跳进船里,当着众人的面捧起我的脸亲了下来。我知道这是你要说的,真正的再见。泪水在心里狂流。相随或者挽留,对我们来说,都是绝对的不可能。始终没有回头看你,看了也没有用,我们的路,是躺在晚霞中的两条铁轨。我只能这样含着泪望着自己的方向,那才是我的去路。

    一个春天的夜晚,你回来了。你闭口不谈你的生活,我也不想过多问及。我们本来就在错误的路途,离真正的走近实在太遥远。即使面对面,也只能彼此遥望。面对你的无望、我的无助,我们都无能为力。这些,从一开始,我们就心照不宣。可我知道,你正在苦闷中徘徊,你需要一些什么,也许仅仅是一个女人真实的安慰,可我做不到。也许你生气了,失望了,从那时开始,你忘不掉遭到的拒绝?可你知道我心里的难过吗?我不善于用那些极女人的方式表达自己,甚至不喜欢当着男人的面流泪,我害怕自己的眼泪成为没有归宿的孩子,宁愿将它们留在心里。我不愿身心两处,对另一个人有过多的伤害。从我的住处到那座黑暗中的木板吊桥,我们一路无言。在桥上,你说,我想从这跳下去。我说,你跳吧。那时你的生活面临的,也许正是跳与不跳吧,即使不能跳却非得跳下万丈深渊,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你跳下去。我唯有祈祷,你跳进去的,是能让你的聪明和智慧大展身手的地方。每次读>,会想到那座已消失的桥,麦克逊县的桥是金凯和弗朗西斯卡的爱情开始的地方,作为爱情的标志长存。而我们,和那桥一起消失了,那时那地的我们。

    你曾自负地说,我们俩是那个班上最优秀的。那种感觉,在大千世界,再不会有了“那个班”不存在了,我们失去了共同优秀的空间。面对面时,我看到的不是优秀,看到成长的过程中,我们之间滋生了太多的荆棘。而我们,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打理那些荆棘,也许对你,是没有必要。

    曾经,想过,好好地了解你,也要你了解我。因为,从开始到现在,我们之间缺少真正的交流。尽管我们一直自负地认为,都具备良好的沟通理解能力,只要我们愿意,心灵上的契合是很容易达到的。事实是这样吗?在这世界上,心与心的距离最遥远,遥远到没有任何单位可以计量,光年也不行。我曾说过,我们之间相隔的,已不只是千山万水,这是真的。后来又说,怕找不到曾经的感觉。你应该能听出,我的珍惜,你应该和我一起珍惜。

    直觉告诉我,你的感觉也许不一样,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在你的心里,是另一幅模样。它们或许没有这么细腻,这么深重,它们只不过是你散落在某个角落的灰尘。在灰尘之下,你也许会突然想起一些什么来,比如一张面目模糊的女人的脸,使你对过去生发出一点点感慨,而且转瞬即逝。是不是连做朋友,也没有可能?我不愿意这样想,可这想法,一直在心底。以你的习惯,不会有任何答案,我也没有想过要一个答案。

    有些错过,是一生的。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命运如此安排自有它的道理。

    有些错误,是美好的。怎么也忘不掉错误给我带来的欢乐。

    怀旧,不是由时间的长度来决定的。也许你认为,这些是不值得记忆的?或者,还没有到记起它们的时候?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呢?六十岁或者九十岁?告诉你,不要太相信自己的记忆,它会不断忘掉一些本应该记住的东西,它有凭快乐本能筛选记录的能力。记忆需要温故而知新,人,在记忆里可以获得许多,安慰、经验、勇气。你以轻松或者说嘲弄的语气,说起我的怀旧,说明你心态还很年青,你仍然是那个在铁路上吟诗的男孩,生活的激情、未来的理想,像新鲜出炉的面包喂养着你每天的日子,那么祝贺你吧!难得你还有这样的情怀。

    昨天,在书店看到新出了一种三毛全集,刊了许多三毛少年时的照片,如果三毛在世,是绝不会出的,因为少女三毛一点也不好看。我决定买下它。这辈子来不及做一个三毛式的女人了,呵呵,说这话,你又要批评我了。我再不会像九年前那样对你说:我不会服输的。我说,这是真的,来不及了,我已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但我可以再次读她的书,在书中重拾少女时代的梦想,梦想也能养活某种心境。

    你说,见一面吧。

    真的不想。中年女人脸上的皱纹和斑点并不是我拒绝你的理由,对这点,从来无所畏惧,我喜欢素面朝天,喜欢黄着一张脸面对男人。如果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只能看到皮毛,这样的男人不交也罢。大浪淘沙,总能剩下一个两个吧?那剩下的,也许是能欣赏女人的思想和心灵的。不想见面,因为那些丛生在我们之间的荆棘,它们制造出太多的荒凉和茫然,我们能越过它们,无视它们的存在吗?你能,我不能。

    如果怀旧不是相见的理由,你的理由是什么?

    怀旧,也许真的很愚蠢。

    这种文字的回溯,对我是艰难的,事实上我更愿意把它们放在心底。已不习惯这样的倾诉,我的文字被我训练成了一幅中性的面孔,它们远离我个人存在着,对这样一些伤感的东西敬而远之,因为害怕它们暗藏的伤害。

    说出一切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放弃,现在,我把一切说出来,不再怀想。等到像那些登陆诺曼底的老兵一样老的时候,但愿我还能记起一些什么来,至少记得那个在铁路上吟诗的少年,记得那天,天空有很绚烂的晚霞。人是靠他人的记忆存在的,但愿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吟诗的少年也就能活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