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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殿君对上了卢远的眼睛。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见的是茫然和伤感,她突然想微笑,来紫微宫前,她问过瀛姝——卢相公固执己见,是为了自身的功名么?
瀛姝没告诉她答案,凑近她的耳边:“殿君见到卢相公就明白了。”
悲悯总比鄙夷更温暖。
她忽然感动,于是起身,冲卢相公行了揖礼,她微笑着,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眼睛也是明亮和璀璨的:“多谢卢相公的维护,瑶台身边,早无亲长,唯有家人一直维护瑶台的安全,为瑶台,出生入死。瑶台不是怯弱的女子,虽因时局动荡,不能得获博览经史的幸运,但瑶台的幸运则是,在家人的护卫下,保得了轩氏部分史录及律鉴。
卢相公,瑶台归豫,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知瑶台者,虽少却存。瑶台感激卢相公挺身而出,谏护瑶台于安全之境,给予了瑶台有如亲长般的慈爱,卢公之恩义,瑶台没齿难忘。”
此时,其实婉苏和梁氏都在,婉苏被这殿君这番话说红了眼眶。
梁氏如临大敌。
“从此,瑶台便称相公为世翁,将相公当成亲长一般敬重。”
卢远也被这话摧动了肝肠,也坚定了保护神元殿君的决心……
“我会出使北汉。”轩殿君说:“其中的风险,陛下已经说明,我也经过了深思熟虑,今日请世翁来,是为了将我的心里话,直言相告。世翁,北汉王提出这个条件,就算居心不良,也无非是打算将我扣留在北汉,必不会害我性命,这已经是最糟糕的结果了,但于我而言,只要能维持两国建交,但无遗憾。
我虽为女子,但从来不将自己视为弱质,我的志向便是延续神宗氏族,我的先祖先宗,甘为臣子社稷奉献的誉名,对,我得向世翁承认,我图的也是誉名。
我还知道其实许多的人,对我心存轻视,这会让我忧愤,我当然不愿一直受到这样的嘲笑和鄙夷,出使北汉,是我心甘情愿,世翁,我不愿被当成弱质女流,我不愿终生活于寄人篱下,我还想请世翁放心,我会平安归来,因为我相信大豫,相信陛下,相信世翁,相信大豫的君臣!”
婉苏觉得脸红了。
她低看了神元殿君。
梁氏对神元殿君也刮目相看:居然还有识时务为俊杰的智慧。
唯有司空北辰嗤之以鼻。
愚蠢的女人们,总是妄想和男人争强斗胜,绝大多数都没有这样的本事,唯有瀛姝,必定是瀛姝游说成功,引诱得轩氏热血沸腾,不管瀛姝现在站定的何方阵营,世间女子,唯有她才能称为巾帼不弱须眉。
这么深的城府,这么大的本事,才有胜过我的资格,可是这一回,瀛姝,我不会让步了,不会给你机会了,我可以成就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野心,因为我依然爱慕你,我的身边唯有你能并肩,你的身边,也不可能会站着别的男人!
神元殿君没有继续在紫微宫逗留。
卢远在恭送殿君离开后,和司空北辰又折返至外堂,婉苏在场,她想重新奉茶,却为梁氏抢了先,早前在等待卢远来紫微宫时,太子有意请了婉苏过来,梁氏原本就在一旁侍候,这个时候,梁氏抢着奉茶,倒并不显得突兀,良娣的位份低于太子妃,抢着斟茶递水也是分内的事。
可奉完茶后,梁氏又抢着开腔,就不是分内的事了。
“殿君自愿使北汉,应当是中女史出的主意。”
卢远看了看太子。
太子没意识到此时此境,不该纵容梁氏妄议政事,他关注的是“中女史”三个字。
“为何这样说?”竟询问起梁氏来。
婉苏也看向梁氏。
卢远也不由想起了前番王斓的态度,又微蹙着眉。
“妾身只是猜测。”梁氏成为了在场的焦点,正襟危坐着回应:“临沂公虽说早就只居闲职,可每当陛下遇难决之事,定然会与临沂公相商,如若临沂公也持反对殿君使汉的主张,陛下应当早就拒绝了北汉方提出的条件了。
其实陛下分明已经有了决意,只不过担心北汉万一出尔反尔……这个风险不能说没有,殿君必然也存在着顾虑,那么谁能够彻底打消殿君的顾虑呢?神元殿处于内廷,外朝臣公可无法入内廷求见殿君,内廷之中,殿君最信任的人可就是中女史了。”
司空北辰颔首:“也唯有中女史能替父皇分忧。”
梁氏微微一笑:“听闻殿君刚才那席话,着实让妾身心生钦佩,但不瞒殿下,这样的结果,实则大出妾身意料之外。”
“哦?”太子挑眉。
“当局者与旁观者的想法,往往是不同的,事不关己,当然会着眼大局,而关系到自身的安危时,考虑的当然就不仅仅是大道理了。因此妾身才感慨,太子妃和卢相公都是真正关心着殿君安危。
当然,中女史能说服殿君,必然也是因为她心存善意,否则殿君又哪里听得进道理?妾身没想到殿君不仅答应了使汉,还亲自出面说服卢相公奉行圣意,自然就不知晓中女史究竟如何说服的殿君甘冒风险了。”
婉苏听出这梁氏这话里,透着阴阳怪气,可一时间又捉不住这话的纰漏。
司空北辰压根不觉得瀛姝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说服殿君使汉有什么毛病,竟也不觉梁氏是在中伤瀛姝。
只有卢远听懂了,但他当然不可能在紫微宫,当着太子面前直接责斥太子良娣,看也不看一眼梁氏奉上的茶,跟婉苏道:“女眷不问朝政,太子妃先请回避吧。”
婉苏从小就受祖父的疼爱,范阳卢的家教,也从来不让家中女眷公然谈论朝政,乱出主意,此时她也不深得祖父的态度有多严厉,习惯性行了个礼,称喏告退,梁氏目送着婉苏出了外堂,掉过头,又见卢远垂眸不语,太子却直盯着她,方才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回避了,虽有不甘,总不能让太子直接说出赶人的话。
非常遗憾,她看卢远这态度,应当不会再坚持拒绝建交了。
梁氏当然不是想阻止建交,她只是希望卢远坚持阻止,这样一来太子就会埋怨卢远食古不化,然而太子当然不会和范阳卢反目,暗中便会迁怒太子妃,只要太子妃疏远太子妃,她就有机会先于太子妃生下皇长孙!
“神元殿君并非为了求利才甘愿涉险。”卢远依然没动面前的茶盏,也自然不会直接拆穿梁氏的用心。
太子先是愣了一下,又回忆了遍梁氏刚才的话,才了悟:“梁氏以为中女史是用亲王妃之位,说服了殿君自愿使汉。这不可能,殿君如果真有那打算,现下长平郑就不会毫无动作了,只要殿君上禀父皇,与三弟两情相悦,三弟出面,长平郑必然会召集党徒上请父皇赐婚。殿君若是成为了准王妃,当然就不能应北汉所求,北汉也不能逼胁我朝的皇子妃出使。”
“殿君既决意促成两国建交,避免再生战祸,危及社稷民生,老臣也不能再固执己见了,可如此一来,镇原王在我朝的平安就成为了重中之重。郑备倒罢了,脑子还算清醒,不至于被敌间利用,至于三殿下,近一年间性情也改变了不少,眼里渐渐有了大局。
殿下必须提防的人是贺遨,虽然老臣不知他为何答应移交蜀州兵权,不过老臣能笃定,贺遨必然不是心甘情愿,如果北汉与大豫一生磨擦,贺执才有机会重掌蜀州。且如今,二殿下与镇原王……似乎已经建立了私交。”
“相公以为,孤应当如何应对?”
“可谏议,让镇原王移居台城,最好是暂居于东宫。”
卢远认为太子身为储君,必定会以社稷安危为重,把镇原王这个人质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方才不会发生镇原王莫名其妙在大豫遇刺身亡的祸事。
可司空北辰却并不在意镇原王的生死!
他也猜到了,北汉那个神秘的大尚臣多半是重生人,此人的存在已经促使姜泰提前夺位,而且在夺位后竟然不是立即策划南侵,反而显示出建交的诚意,这对于他来说,又是一件不可控的威胁。
他并不希望两国建交真正达成。
建兴十四年,他会登上皇位,而他登上皇位的基础当然是他的父皇会驾崩,可现在北汉也出现了个重生人,姜高帆已经说服了姜泰与大豫议和,这个变故出现,直接导致他在明年不可能顺理成章登上九五尊位。
虽然说大豫一方的重生人也有了多人,可是如贺朝夕,如梁氏,均不敢暴露她们乃是重生人的事实,她们也不会阻止御驾亲征。
王青娥这个重生人根本不知道建兴十四年会发生什么事。
还有一个陈氏,她会阻止亲征么?
司空北辰根本不把陈氏放在眼里,因为重生人中,必定会阻止亲征之人其实还有一位,只有这位才至关重要的——白川君!
就算御驾亲征之事不会发生,可通过是否亲征的争议,极大可能引出更多的,对他更存威胁的重生人现形,那么就算他登位的时间后延,待找出潜在威胁,他仍然手握极大的胜算,而北汉和大豫建交对他有什么益处?
大中正之位现已不为崔琰所据;上蔡梁乃武将,如今的实力尚还远远不及邓陵周;父皇健在,连乔子瞻他都不能铲除;比起前生,除了司空月乌和司空木蛟之外,他甚至担心连司空月狐、司空南次都会与他为敌!
别看司空月乌现在力主建交,他有的是办法让司空月乌改变主意,只要司空月乌中计,让镇原王死在太平馆,只要司空月乌和贺遨出头主张和北汉开战,贺朝夕那个蠢女人以为他这储君必定会被司空月乌取代,说服贺遨谏言御驾亲征……
白川君必定会认定司空月乌企图篡位!
重生之人,明知君父会崩于亲征,仍然鼓动君父出征,这和弑父弑君何异?!
死一个镇原王,至少可以铲除司空月乌。
不过卢远既然已经提议,他若是无动于衷……
“多谢相公及时提醒。”太子举揖行礼。
卢远仍是忧心忡忡,又正巧这一日,听闻他的小儿子卢深竟然请了王节来家饮谈,且兴致高昂,竟然饮得半醉,卢远心中便存着几分不悦,把卢深唤来书房,一打量,虽然是看不出醉态了,俨然兴奋劲还没有过,大不像寻常般沉着,卢远就蹙起眉头来:“你何时有了王节这么个忘年交?”
把卢深问得愣住了。
好一阵才笑着应:“深比端止也年长不了几岁,这……不能称为忘年交吧。”
“年岁虽然差不得不大,却隔着辈分。”
卢深:……
两族又没有联姻,哪里来的辈分差别。
“两年前的曲水会,儿子便与端止言谈甚欢,只当时,儿子受兄长所托,照看着三娘,不便与端止深谈,去年曲水会,又与端止再遇了,于是就约了端止在上巳之后一同踏青,今日也是儿子主动邀约的端止,儿子未曾去过巴蜀,更不曾去过长安,于是便向端止请教他前番一行所见的风景俗情,当然……最近父亲在为建交之事烦恼,儿子也想了解了解北汉王廷如今的情势。”
“不必烦恼了。”卢远眉头蹙得更紧了:“王端止有个了不得的堂妹,竟然说服了神元殿君自愿使汉。”
卢深颇为惊异:“中女使真有这番胆识?”
“什么胆识。”卢远冷言冷语:“大道理谁不会讲,且中女史那番大道理,也无非是照葫芦画瓢,恐怕今日和你饮酒作乐的王端止,就是给她葫芦的人!”
卢深闭上了嘴。
“我前番去见王斓,只以为他也跟我一样的顾虑,临沂王和范阳卢,百年前我们两族的先祖,可都痛惜大济皇朝末期,军阀乱争,逼使幼主退位,为保大济社稷,宁死不屈!只可惜……天命不佑神宗社稷,而大豫建国,豫高祖发誓尊奉神宗,王、卢二姓才愿效忠于豫。
如今,神元殿君乃神宗一族唯一后裔,王斓竟然忍心……他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讲若是换成他临沂王的子弟涉险,也必不徇私,言下之意,无外乎以大局为重,为社稷着想,才忍看殿君一个弱质女子被迫使敌!”
“可是父亲,端止前番使汉,也的确担着莫大的风险,临沂公……的确不曾循私。”
“是啊,正是因为王节冒了一回险,因此王斓才有资格讲那番大道理!可王节到底是谁的子孙,世人心知肚明!王致乃大逆之徒,王节本不该苟存性命,王斓却当之以宗孙培教,他的盘算不可谓不精明,王节若是因功谋得出身,临沂王氏的起复才会顺理成章,这个老狐狸,不仅利用了王节,居然还把他的孙女安插进了御殿,中女史,好个中女史,三言两语,不废吹灰之力就说服殿君为社稷献身,她这样会讲大道理,当初镇原王提出让她前往北汉时,她缘何用那样一个可笑的借口拒绝!”
卢深觉得父亲这回火力太猛,竟有点蛮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