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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的银光,如同一条无尽的绸带在黑暗中蜿蜒。叶寒凉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在柔软的草地上,她的身体冰冷刺骨,呼吸弱不可闻。他将冰冷的双手叠放在她胸前,一面颤栗地按压着她的胸口,一面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冰冷的水顺着他的脸滑落在她脸上,看着她脸色铁青,无论他怎么努力救治她,她都毫无反应。
“阿七,你醒醒啊,你说话,说话!别想跟我装死!你起来,起来啊!你别想着就这样死掉,我费力救你数次,你想都别想!起来!起来啊!”
他已经耗尽所有的力气,消耗掉所有的心气,心腔里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他抱着她,哀哀地哭泣着,恨不得将她揉碎。他再一次体味到失去的绝望。
“谁在那里啊?”
江堤上一人提着风灯遥遥地走下堤来,灯影幢幢。是打渔的渔夫,一手提着鱼篓,一手提着风灯,走到他面前,照着他的脸。
“你们这是……”
“尊驾,我娘子溺水,你可知附近哪里有医馆?”
叶寒凉抬起一张湿透的脸,那脸上分不清哪里是江水哪里是泪水。
“你们也是好运碰上了我!跟我来吧,快走快走,我家隔壁的小娘子医术极高明,我带你们去。”
“有劳了。”
叶寒凉抱着怀中之人,跟着那渔夫上了江堤,又下了江堤,穿过一片竹林,进了一座小渔村,犬吠声声。
“前面就是了,小哥,小心脚下。”
那渔夫引着他来到一座茅草屋前,茅屋里的灯仍亮着。
幸好,方神医还未入睡。
那渔夫拍着木门,大声朝里面喊道:“方神医,方神医,麻烦开开门,有位小娘子溺水了。”
里面没有动静,夜风沁凉。
叶寒凉一脚踹开那柴门,浑身湿嗒嗒地往里闯。
“什么人?如此野蛮无礼。”
一青衣小姑娘手里擎着一盏青铜灯盏,荧荧灯光,照着那一张称得上清秀的小脸上。
叶寒凉水鬼一般地站在那光影之中,满脸惊惶,害怕。
“求神医,救救她。”
“她这是怎么啦?”
那小姑娘端着灯照着他那一张清亮的脸,涓涓江水从他发丝滴落在院中青草之上。
“这是绵儿姑娘,方神医在内室歇息呢!绵儿姑娘,这位公子的夫人溺水,我在江边遇上他们,也是可怜啊,医者仁心,我便将他们带到医馆来。方神医可是睡下了么?”
那高伯将鱼篓放在脚下,望着那道竹帘后的门。
“这……这……小姐已经睡下了。”
那绵儿左右为难地望着那少年怀中青白的脸,水滴滴嗒嗒地跌落下来,打湿他脚下的青草地。
“求姑娘代为通传一声,求你们救救她。”
叶寒凉哀哀地乞求道。
“我们小姐每日只医治十人,今日名额已满,我实在无能为力,公子另寻高明吧!”
那绵儿提着灯盏,左右为难。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狗屁规定?你们这是要见死不救?”
叶寒凉怒极,他一手抱着她,一手化掌如钩,迅如流星地扣住那小姑娘纤细的颈脖。
“叫你那什么神医出来,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们陪葬!”
“你……你……松手……小姐,救命啊!”
绵儿惊骇不已,自己竟瞬间就被他制住,毫无反抗之力。
“外在闹什么?”
那女神医方宛之掀帘而出,她一身素白,白裙披拂,白色丝绦绾着长发,白色面巾挂在耳下,一双清亮的眼睛,冷冷淡淡地望着那杀尽陡起的少年。
“小姐,这两个人来求医,却……却对我下杀手,小姐救我。”
那方宛之盈盈走来,看了那脸如冰晶的少女一眼。
绵儿,把人送去药堂,寻一身干净衣裳给这位……
她目光莹莹地落在那女孩儿胸前,一块透亮的美玉垂落在她胸前,一对麒麟温润地呈现在眼前。
给这位姑娘。
叶寒凉松开手,眼中弥漫着淡淡歉意。
抱歉,贵府这样的规矩实在……令人不能理解。是我心急了,请见谅。
那方宛之走过那渔夫身前。
“高伯,可是打了新鲜的江鱼?”
“正是正是!方神医若是要吃鱼,我就将这一篓鱼留给你了。”
那渔夫喜不自禁,忙将那一篓鱼放在屋檐之下。
叶寒凉跟着那绵儿,进了药堂。那药堂并不大,只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长长的案板摆放着各色药瓶药罐,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草味儿。叶寒凉将阿七放在屋角的那张小木床上。
那绵儿气咻咻地捧着两套旧衣裳,扔在他面前。
“给,小姐让你帮她把衣裳换掉,别弄湿了我们的被子。”
叶寒凉接过那两套衣裳,一套男装,一套女装。虽是旧衫,却还干净。
“你干嘛傻站着?还不帮她把湿衣换掉,待到湿寒入脏腑,那就真的药石无医了。”
“我……我笨手笨脚,还请姑娘援手一二。”
叶寒凉面色绯红如桃瓣,昆仑宫中虽宫女众多美女如云,他却从不高看她们一眼。
“你笨手笨脚?我看公子杀人的本事倒厉害得紧。她不是你家娘子吗?”
那方宛之提着药箱走了进来,见他抱着衣衫站在床前神色尴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是是是。求神医救我家娘子性命。”
叶寒凉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那方宛之打开药箱,取出针灸包。
“还不出去?把门带上。”
“是是是。”
叶寒凉脸色微红,抱着那一身旧衣,走了出去,将门阖上。
“小姐,你为何那么凶?”
那小丫鬟笑吟吟地将那帐中之人湿透的衣衫尽数脱下,露出那莹白滑腻如脂的身体,那块麒麟护子玉挂在她莹润的胸前。
麒麟护子玉,为何在她这里?
方宛之伸手托着她脖颈上玉饰,白玉无瑕,微温。玉挂在她心口,莹莹润润,护住她一息心脉。
这麒麟护子玉,原是守护之玉。若无这玉相护,这丫头一早便殒身在那冰冷的江底了。
方宛之怔然出神。
“小姐,你认得这块玉?”
绵儿为阿七穿上干净的衣衫,取了一条干净毛巾擦拭着她湿湿的头发。
自然,好多年前,见过一眼。
她神情恍惚地看着那玉,那自花丛中迎面走来的少年脖颈上便挂着这样一块美玉。那年她才九岁,到药王谷探望她的表妹花非花。
那时正是仲春,药王谷繁花似锦,美不胜收,她正和她的表妹一起拿着网子扑蝴蝶。那少年一袭白衣,头上勒条金色云纹抹额,上缀着无瑕美玉一枚。他与表哥花未眠一齐绕过水榭从雪亮的阳光下慢慢走来。那少年笑得那样好看,她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居然有那么温暖如水的笑容。只那一刻,她那小小的少女之心,便融化在他乌黑清亮的眸色之中。
她坐在开满鲜花的朱亭之中,一颗乱蹦的心像被柔和的春风拂过,她小小的心湖再也无法宁静。只那一刹那,她的全世界乃至整个生命仿若被他点亮。在她小小深邃的心灵深处,涌动着的朦胧情感,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同初生的朝阳,温暖而炫丽。
在药王谷的那些天,是她倍受煎熬的日子,她渴望见到他,无时无刻都在寻找那抹淡白的身影,渴望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的那种温暖。渴望与他有更多的交集,甚至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都会忍不住狂跳,那感觉像是一只蚂蚁陷在一只蜜罐里苦苦挣扎,甜蜜,而疲累。
她始终没有勇气面对自己那缕不为人所知的小心思。一面渴求,一面逃避。
“小姐。小姐。你想什么呢?”
绵儿怪异地看着她。
“小姐,你难道认得这位姑娘?”
“不认得,素昧平生,我怎么会认得她?”
“那可就奇怪了,小姐你一直盯着她的玉看个不停。还有,小姐对那公子的态度也颇不寻常。”
那绵儿嘻笑道。
方宛之被那小丫鬟道破心思,目光闪烁,轻轻将那玉放下。
“这个人声称她是他的娘子,却是骗人的鬼话。”
那方神医探过她脉息,取出银针扎入她周身六处大穴,看着她青色的眉眼,连连摇头。
“怎么?她不是么?小姐是怎么看出他是在骗人?”
绵儿惊诧不已。
“既为夫妻,为何连衣服都不敢替她换?况且,这姑娘,还是处子之身。”
那绵儿的两只眼睛瞪得铜铃那般大。
“她身体损伤厉害,竟能活到今日,真是大造化。”
方宛之啧啧叹息着。
“绵儿,去取火炉来。”
那女神医命令道,打开药箱底下的格子,取出一只药瓶来,倒了两粒红色药丸喂入她口中,一拍一推,手法娴熟地将药送入她体内。
那绵儿将一只红泥小火炉放在床前,炉中燃着鲜红的银骨炭。
“小姐,这银骨炭不多了。”
方神医将药箱收起,漫不经心地道:“过两日赶集,再买一些就是了。”
叶寒凉已换好衣衫,他心神不宁地站在门外。
“神医,敢问,我娘子她怎么样了?可有性命之虞?”
屋内灯光摇曳。
方神医看着昏迷中的那女孩儿,一言不发。
“小姐,你怎么啦?可有什么不妥?”
绵儿诧异地望着她那有神医之称的主子,她从不曾见过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叶寒凉在门外叫了数声,她也并不搭理,他不耐烦之极,不等她答话,便破门而入。
“她怎么样了?”
那绵儿看着他那急切的样子,她并不觉得无礼,反觉得这少年可爱且深情。
“公子勿忧,有我们家小姐在,这位姑娘……性命无虞。”
绵儿一眼看到他虽一身旧衣,却仍难掩风流俊秀之姿。心中不觉喜了三分,转头望了那帐中眉目清秀的女子,心中又恻恻焉。
“还未曾请教公子贵姓。”
那方神医年不过二十,声音清亮,身材纤细高挑,只是蒙着面纱,不见其真容。
“在下免贵姓叶,多谢姑娘妙手仁心救我夫人性命……”
“别忙谢我,我只能以金针吊住她性命一时三刻。至于她何时醒来,全看她自己心志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即便她醒来了,也……也不能如常人……”
“罢了,公子别忘了付我诊金,数倍之数。”
那方宛之目光清婉,她冷冷地看着他躬身谦逊地向她行礼致谢。
“女神医妙手回春救我家夫人性命,诊金叶某岂敢吝惜?”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满满一袋子金灿灿的金叶子,放在桌上,金光璀璨。
“我要的诊金,非金非银,这等俗物,怎么入得了我方宛之的眼?”
那方宛之目光冷冷地掠过那青蓝锦帐,那女孩儿服了她特制的药丸,暂时无性命之忧,但她何时醒来,却要看她自己心志。
“不知方神医所求何物?在下但凡有的,定然双手奉上。”
方宛之探身取下她头上的金针,收入匣中。伸手摘下她项上的麒麟护子玉。
“你做什么?你想要这枚玉佩?”
叶寒凉身若流云,指动如飞,眨眼间那玉佩已落入他手中。
方宛之惊愕之极,一颗心怦然乱跳。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人。这人功夫高深莫测,绝非等闲之辈。他身上散发着一道无形的压力,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方宛之定了定心神,望着他手中的玉佩。
“一块玉而已,抵不得她一条命吗?”她嗓音带着一丝颤音,眼光闪烁,眼波盈盈。
“这是她贴身之物,若非她自己首肯,我断不能把它给你。请见谅。”他握着那麒麟护子玉,心中哀婉。她将他所赠之物贴身存放,这份心思……这份心思却如一把钝刃在他心头,拉扯不休。
叶寒凉见帐中之人脸色渐渐缓和,虽依然昏迷不醒,似已无性命之虞。他空悬着的一颗心,便渐渐地安放下来,眉眼语气也都缓和下来。
方宛之见他宛如换了个人,先前的戾气荡然无存,眉目之间温润谦和,如玉而泽。那女神医怔忡半晌看着他,他实在……实在和那人有几分相像。
“小姐,天色不早了,你得歇息了。”
那绵儿将药箱收起,候在烛火之下。
方宛之起身,她深深地看了那个人一眼,“绵儿,我们走。”转身出了药堂。
那绵儿背着药箱,提着风灯,跟在她的身后,轻轻地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