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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村庄上的东西都垂头丧气。记忆力特别好的许老头,整日坐在村西的那棵樟树下嘟嘟哝哝,根本听不清他说些什么。直到有一天,我们好奇地围住他,嘻嘻哈哈地追问他到底说什么。
那一年,我八岁,上小学一年级,对许老头凭空捏造的东西不以为然,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想起我的祖父,这个印象中老人,才突然闯进我的视野,然后大吃一惊,某种神秘的力量突然把我卷到1984年的夏天。
“今年是一个灾年。”
然后,我们五六个小孩,坐在许老头的旁边,听他讲述1923年、1960年和1971年发生在村庄的故事。许老头就像一个老师,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像口中含着一根冰棒,最后把全部的兴趣都落到许老头说的人吃人的情景。可是,这个孤独的老人,突然在二天之后,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那一天早晨,哥哥和我背着书包,往村西的小学走去。一群人吹着唢呐,一群人放着鞭炮,八个人抬着乌黑的棺材,一群人跟在后面,流着眼泪像狼一样嚎叫。我好奇地想跟上去,哥哥拉着我,说:“许老头死了!”
死,那个时候,对我而言,是相当陌生和遥远。直到祖父突然消失,我才明白一点,原来死是一件轻松平常的事。
吃晚饭的时候,哥哥和我,像两只恶狼,眼睛都看着碗中的几块肥肉。这时,我的弟弟,四岁的徐强,挠着头一步一步从祖父的房间走出,有点委屈地对父亲徐财富说:
“爷爷睡着了。”
那个时候,我们都忽略了一点——死,从来是不和人打招呼的。连续二个月,村庄没有下一滴雨,急坏了村庄所有的人,大家都像蚂蚁一样,挑着水桶去村东的水库。天还没有放亮,父亲就粗暴地掀开我们的被子,大声地怒吼:
“小兔崽子,起来挑水!”
十二岁的哥哥,已经能挑一担的水,我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打着哈欠,拿着一只塑料脸盆,去村东的水库。当我们一家人再一次坐在桌上喝着母亲煮的稀粥,徐强惊慌失措地从祖父房间跑出来,脸色苍白,像一只老鼠遇见猫。
“爷爷睡着了,我摸了他的鼻子。”
父亲起身,敲了一下弟弟徐强的脑袋,暗骂一声“小兔崽子”后进了祖父的房间。大约三十秒后,我的父亲徐财富垂头丧气,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缓缓地走出来。
“人都凉了。”
我和弟弟徐强目瞪口呆望着父亲。那个经常握着拳头,咆哮地对着母亲发怒的公牛,抱着头,十分痛苦的样子,像一个将要死去的公鸡,呜呜地哭了。我的母亲,这时,十分地镇静,解下细腰中的围裙,然后走进房间。不久,她脸色苍白,咬着嘴唇,眼睛投向父亲徐财富。
“还愣着干什么?找人啊!”
父亲慌了一下,匆匆走出堂屋。这时,我的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弟弟也跟着哭了,我吓傻了,惊讶地看着他们。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多年之后想起,仿佛祖父就站在眼前,举着他的拐杖,喘着粗气对我的父亲徐财富说:
“我活到八十岁了,活够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父亲徐财富很恼火,很不耐烦地打断祖父的咆哮。
“老不死的!”
父亲徐财富对祖父恶劣的态度,大大影响了我们对祖父的尊敬。直到今天,我仍然为十几年前的行为感到惭愧和不安,并祈求上帝的宽恕,尽管上帝在我的脑中十分模糊,但我依旧在文字里像我的祖母一样站在观音菩萨面前念念有词。
“观世音菩萨,你一定要保佑我们全家财源滚滚,全家老老少少平平安安”
此时,我和哥哥跟在祖母的屁股后面,然后学着她的样子,嘴里念着连自己也不清楚的言词。在祖母开始收拾祭祀菩萨的水果时,哥哥和我都虎视眈眈像两只饿狼。可是,不久,祖母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了,而祖父很快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时,哥哥和我躲在祖父的房间前,暗自偷笑击掌庆祝胜利,然后看他挥舞着手中的拐杖,气急败坏地喘气。我们听着一只青蛙“呱呱”地在祖父床上叫,内心无比兴奋。可是,五分钟后,祖父像家里的老公牛,停止了对我们的诅咒,这让我们觉得索然无味,然后两个人拿着弹弓去后屋打小鸟。
祖父的葬礼十分简单,在第二天早晨就匆匆送到村北的祖坟地,这和我一个月前看到许老头的葬礼形成强烈的反差。这除了父亲在几年前对祖父冷淡外,那一年炎热的夏天,祖父的尸体无法保存三天,更严重的干旱,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没有其他的精力管已经死去的人。
我的二个姑姑,陆陆续续,哭哭啼啼地奔进家门,然后扑在祖父已经僵硬的身上。
“我的爹啊,你的命可真苦啊!”
“你咱就这么狠心,扔下女儿孤苦怜丁!”
我的父亲站在旁边,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不孝”的名声并不是什么黑锅,我知道,特别是在祖父的腰摔坏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可以看见父亲坐在门槛,抽着旱烟,然后唉声叹气自言自语。
“我命苦啊!这老不死的,吃饱喝足,还整日胡思乱想”
祖父下葬后的第二天,我们又恢复了单调的挑水生活。正在长身体的稻子,正是需要水的时候,保住了这些六七亩的庄稼,显然,这比已经死去的祖父具有重大的意义。所以,父亲依然把我们哥俩从被子里像赶牲畜一样,然后三个人挑着水桶去水库挑水。
“快起床,你们这群败家子,还不起床”
我一直以为,祖父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当我再一次在文字中回忆我的童年时,记忆中许多的东西都与祖父有关,他像一座大山,我根本就无法绕过。所以,我重新审视这个已经相当模糊的老人时,内心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钦佩的洪流,这让我感到惊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祖父是一个聪明而富有心计的人,他比起我的父亲徐财富,那个像一只疯狗一样狂吠,只知道挥舞着拳头吓唬母亲和我们这群小羊羔,的确不可相提并论。
当然,我觉得祖父没有像其他一样在大脑中消失,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小时候,祖父经常向我们讲述他的经历。这个时候,他没有了面对父亲的唯唯诺诺,像换了一个人,眉飞色舞地说在抗日战争最困难的年代,他是如何做一名优秀的地下党的联络员。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显然,村里半年才放一次的电影,已经不能满足我们的欲望。那些地雷战、地道战小兵张嘎的电影,已经被我们看过无数次,并且在实际的游戏中灵活运用。
但是,祖父的形象,在很多时候已经大大打折。我的父亲徐财富,经常在饭桌上训斥他的父亲,这让我在许多时候产生一个错觉:父亲不是祖父亲生儿子。我的父亲,脾气暴躁的像一头发情的公牛,我惊恐万分地看着他,不知道下一步父亲会做什么。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是我的祖父唯一可以反抗的话,我经常可以看见,他低垂着头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这当然也与我的父亲,那个经常挥舞着拳头的人有关,祖父的反抗意味着中午或晚上的饭停止供应。所以,从祖父的一言一行上,根本看不出,这个新中国成立后当了二十几年的队长,并且如果不是突如而来的“文化大革命”在这个位置上还可能坐得更久的强人。
当我长大,才知道我还有一个伯父,然后才恍然大悟祖父的遭遇。按照当地的风俗,祖父应该是由伯父抚养的。后来,伯父的工作调动,而体弱多病祖父已经老了,很显然已经不能跟随伯父一家去福州。而兄弟俩达成的协议,一个月由伯父寄80块的生活费,这在七十年代末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我的父亲,这时,显出少有的精明,一口答应下来。可是,不到二年的时间,伯父在一次外出办公出了车祸,自然也就断了寄给父亲的养老费。
父亲刚开始骂伯父,觉得死人不过瘾,又把注意力转移到祖父身上。我的父亲,这个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人,像一位资深的演讲家。
“狗娘养的,养了一群只懂得吃饭不懂干活的废物!”
“我的命苦啊!笑起来像个死人,一吃饭就活了。”
“败家子,一群败家子!”
不久,又把目光转到伯父身上,恨之入骨,但突然觉得对死人不能这样,又把目光投向我的堂姐。所以,我经常可以听到父亲扬眉吐气很炫耀地对村里人说:
“我家那三只兔崽子,长得肥肥胖胖。”
在这个以生男孩为荣的村庄,伯父显然在父亲面前矮了一截。伯父的两个女儿,意味着他的这一支已经断脉,祖宗的发扬光大还需要父亲这一支。
可是,当弟弟徐强出生后的第二年,麻烦来了。1982年的十二大,计划生育作为一项基本国策已经不可动摇。一张罚单从镇计划生育办公室开出,五百块把我的父亲吓得目瞪口呆。这让我怀疑,当年的祖父是怎么给父亲取名“财富”的。我经常在父亲喝醉之后听他像一个失落的暴君,借酒浇愁。
偶尔,父亲徐财富看到还穿着开裆裤的徐强,就会怒火升起,然后气急败坏地喊住徐强:“你这狗娘养的,你过来。”
只有二岁的弟弟,这个时候并不知道问题的严重,还笑嘻嘻地跑过去,十分认真地指着屋外的一棵桃树:“爹,小鸟,小鸟在上面,你帮我抓!”
我看见父亲粗壮的手抓起徐强的耳朵,一会儿,徐强就大声地哭起来,引来了厨房的母亲,我的母亲怒气冲冲,冲着父亲说:
“你这是作孽!拿孩子出什么气!”
“哭,哭他娘个屁!”
说完,把桌上的酒杯用力地摔在地上,然后怒气冲冲地走出堂屋。
不久,计划生育队的队长,带着一帮人来到我家。一个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穿着白色的衬衫,一看那个派头就知道是从城里派下来的,一腔普通话比我们的老师说得还标准。
“徐财富,你的钱怎么还没有交?”
父亲紧张地搓着双手,面对队长的提问,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第一次觉得强大的父亲,其实不过是一只纸老虎,根本就是吓唬人的。
“我,我现在没有钱。”父亲吞吞吐吐地对队长说,然后把眼光投向他,希望能缓些日子。
“没钱?上次不是和你说过”
“是真的没钱,这不,今年的旱灾”
“没钱那就用粮食抵!”
“不,你们不能拉走我们的粮食。”
在这之前,村里已经有好几户超生的粮食都被拉走了。我的父亲,面对队长带来了五六个小伙子,已经没有任何的办法。
“我看你们谁敢?像土匪了?”
这时,我听见祖父威严的声音。他拄着拐杖,咳嗽着缓慢从他的房间走出来。队长显然没有遇到这样的事,因为和他们过不去,那就是和政府过不去。
“大爷,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计划生育队的。”
“不是土匪是什么?我看你们就是土匪!”
“大爷,你看,你这是误会我们了,我,我们只是代表政府”
祖父打断了队长的发言,挥舞着他的拐杖,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摔腰后如此精神抖擞。
“当年我做联络员时,日本鬼子也不过如此,难道这天不是共产党的,你们是日本鬼子扫荡?”
那个大概只当过一二年队长的年轻的人,显然第一次碰到像我祖父这样的老姜,一时站在原地,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办。最后,只好挥一挥手,一群人瞬间消失。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