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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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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结婚了,我没有收到请柬,这是意料中的事。我们交往疏离,算不得是朋友,并且在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只见过一、两次,也仅是匆忙寒喧了两句,便又匆匆告别,仅此而已。

    但在人生最初的那一段岁月里,我们曾经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是第一丝照亮彼此的光线,相互温暖。

    我的父亲和她的父母都是从城里下放到小镇郊区的知青,落户在同一个农场里的同一个生产队。在不长的时间里,父辈们从对农耕生活一无所知的城市青年逐渐蜕变成熟稔此道的行家里手。然后,就是我们的相继出生。佳长我一岁,在还未记事的最初几年,因为父母无暇照顾,我们不断地被送往各自在城市里的祖父母和亲戚家,过着四处寄养的生活,等到记事,差不多已到了五、六岁,我们一起进了同一所幼儿园,我母亲是幼儿园的老师,自然格外照顾我们两个。我七岁、佳八岁那年,我们又一起进了同一所职工子弟小学念书。学校里人不多,大多是背景相同的知青子女,独根苗,看过去也几乎是平日里的熟面孔,唯一不同的只是父母所在的生产队不一样,有四队的,五队的,六队的,和稍远一点的八队以及附近农家的孩子。我们同在四队,两家又只有几步之遥,本以为满打满算能成为同桌。没想到报道的第一天,因为佳长得格外高,几乎超过我大半个头顶,被安排坐在了我的后面,无论我们两个如何闹别扭,做同桌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佳每次上学来总是带很多的零食,苹果,梨,香蕉,泡泡糖之类的,藏在抽屉里,有时在课余,有时就索性在课堂上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地吃,时常引得周围的同学垂涎三尺,自然也包括坐在前一排的我。大家都奇怪她的抽屉里为何总是有那么多吃不完的好东西,就像变戏法一样,似乎永远没有穷尽。她通常只是顾自独享,脸上洋溢幸福骄傲的微笑。极偶尔也有恩泽四方的时候,比如被一群馋虫围观良久实在厌烦,她也会从一大串葡萄上细心地摘下最小的几颗分给最近的那几个两眼放光的人,以显示自己的慷慨大方,然后陶醉在一片咂吧的响动声和赞美声中。好在凭着我们深厚的历史渊源和多年来同一阵营的良好基础,我享受着特殊的贵宾待遇,这表现在她在吃桔子的时候,会分给我三分之一,会同意我时不时转过身去向她借橡皮或者铅笔的要求。

    她是完全有别于我们的公主,有着丰富的零食,品种繁多的文具,还有高人一头的个子,这些都足以使她在我们中间鹤立鸡群。而我,彼时还只是一个矮矮的,喜欢爬树,翻土墙,掏鸟蛋等一切新鲜刺激游戏的假小子,十足的调皮捣蛋鬼。

    也许是因为有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公主式朋友,也可能是应了一句吃人嘴软,气焰上就短三分的说法,总之,我对佳的话言听即从。她喜欢找我做一切她热衷,我却毫无兴趣的游戏。比如:过家家,看病等等。角色都是事先就安排好了的,并且从未改动,不是她扮演抱着洋娃娃的妈妈,我是被吆来喝去的爸爸,就是她成了救死扶伤的白医天使,我是病入膏肓的病人。她总是拿着一个玩具听筒在我的胸前、腰间和别的地方乱摁,我怕痒,她又厉声呵斥我不许乱动。我只好顺从地僵着身子,等着她有板有眼地说出我的病症来,然后被迫做出吃药的姿势灌下一杯一杯的水,撑着圆滚滚的肚子,不择时间的在课堂上举手去厕所,引来一片诧异的目光和笑声。

    佳骄傲跋扈的性格和咄咄逼人的言语使自己孤立于人群中,每个人在没有零食的驱动下都对她避而远之。虽然她的个性和沉默寡言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这似乎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是她忠实的崇拜者,追随者,侍者,打手,以及朋友,我们以一种异于常人的复杂关系保持着惊人的默契。

    一年之后,父亲升了本队的生产队长,又提拔他父亲做了副手。她便更是了不得,那样小的年纪就知权术,人前人后显摆自己,如同皇帝的女儿。我还是一如既往,每天都非得玩得脏兮兮才肯罢手。一次两人玩游戏,不知何故起了争执,我被她犀利的言词骂得不知所措。临末了,她又不忘加一句:“我爸爸是队长”我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居然回顶过去:“你爸爸是副的,我爸爸是正的,正的管副的,所以我爸爸比你爸爸官大!”说完,大概也知自己犯了大错,不等她回过神来,逃也似的离开了,任凭她一人怔在那里。

    后来的几天里,我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不敢看她,不敢在上课的时候转过身去向她借橡皮,也不敢在下课后找她玩游戏,更不敢主动和她说话。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后来大约是她自己按奈不住,也可能是时过境迁,某一天,她竟主动上来和我说话。对于她的既往不咎,我如同获了赦免的罪臣一般大喜过望。于是我们很快又和好如初。她继续是我的精神领袖,而我又继续做她忠心不二的追随者。心甘情愿地被笼罩在她耀眼的光环下。

    又过了半年,大约是我八岁半的时候,她突然搬家了,不知去了哪里。我只知道突然某一天的早晨,每一个熟悉的地方都不见了她,沮丧和失落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生命中视为最宝贵的东西就突然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并且也许永远都不复相见。

    九岁的秋天,我在没有她出现的教室,乡间小路,池塘边又独自成长了一年,便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也搬家了。

    新居离旧宅也不过5里来路,却毗邻市镇。居民楼是新建的,孤零零的一幢,伫立在一大片厂区和低矮的平房中央。新家在6楼,据说只有区里中层干部以上的家庭才有资格分到这样的一套住房,在那个年代里,这无疑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九岁的我站在楼下,身边堆满了从老家带来的古老家什,抬头看着眼前这座似乎望不到顶的巨大建筑,充满了陌生的好奇。父母,朋友和叫来的陌生人,忙着上上下下搬东西。然后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三步并两步地从楼上跳着下来。显然没有预料到站在下面的我,腼腆地一笑,然后一语不发地拎起煤饼炉子往楼上搬。随后下来的是母亲:这是住在五楼的佳平,在镇上的小学读三年级,他妈妈是我的同事,以后你们就是邻居了噢”待我再想看清楚时,他已没了影子。

    一切安排停当,我走到阳台上,环顾四周,又望望楼下,正好发现五楼的他朝我这边张望,相视的那一刻,我们都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尴尬地缩回了各自的脑袋。新的生活在那个仲夏的傍晚,就以这样的姿态呈现在一个九岁女孩的面前。

    过完一个炎热的暑假,开学第一天,我被父亲领着去新的学校报道。穿过长长的林荫路,我走进教室,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正着,于是本能地连声说对不起,一抬头,几乎是同时的,我和眼前的人发出惊呼:“是你?”原来是佳,在分别了一年之后,我们居然又奇迹般地再一次地重逢,多么奇妙的事。两个人因为突如其来的见面而欣喜若狂,于是免不了一堆长长的叙旧,我们喋喋不休地说了分开后各自的境况,并且还了解到,巧的不仅如此,我们居然还住在同一个社区,只是她家在前一排的平房而已,她和平也早就认识。就这样,我们又戏剧性地重新在一起了。

    接下来,一切又恢复到一年以前的样子,我乖乖地跟在她的后面,因为刚刚到了一个新的环境,无论在学校还是在社区,她俨然是我的头头,我们又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是三个人。

    社区不大,却有更多年龄相仿的孩子,空下来的时候,会在蓝球场上一起玩当下时新的游戏“红绿灯”、“传染病”、捉迷藏之类的,佳依然不屑,只是因为我和平在场的缘故,她才会勉为其难地在一旁观战。而我却迅速地融入了大部分由男孩子组成的游戏队伍,在一切危险刺激的游戏中如鱼得水,并且,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友谊。

    佳还是一如既往的骄傲,即使是在家境已大不如前的时候,也正因如此,颐气指使和蛮横的性格使愿意与之交往的朋友日渐稀少,所幸,有我和平在,我的沉默温和,平的大度宽容,使我们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关系,成了社区里名副其实的“三人帮”

    新班主任似乎也对我青睐有加,总是不失时机地在班上表扬我,比如我的字和我的作文。于是幼小的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更加努力学习,期末考的成绩出来后,居然一跃入了前五,这在以前对于玩性浓重的我是根本无法想像的。

    然而不知为何,在成绩稳步上升的同时,佳却对我逐渐冷淡。即使心智再怎么迟钝,我也明显感觉到她对我的热情大不如前。她开始刻意地回避我,放学时也和我分路而行,有时甚至在众人面前对我冷潮热讽。我从不还口,也不曾有丝毫的怨言,只当是她又一次情绪化的表现,并且天真地以为一切只是暂时的,不知哪一天,我又能等到她只对我绽放的笑容。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一天,佳突然主动和我说话,我预感到我们冰封多时的友谊终于有了转机,那一刻,我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几乎晕眩,只差没在她面前痛苦流涕,以表忠心了。她却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我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摇摇头,转过身。我急了,追问她,半晌她才开口:“我讨厌xx,总是很嚣张摆出一副自以为是了不起的样子,但他是男生,我打不过他,你能替我叫训叫训他么?”

    我怔住了,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说实在的,直到今天,我也想像不出那个男生究竟嚣张在哪里,印象中他是一个言语不多,白白净净的好学生,成绩和座位一样永远在遥不可及的第一排。 我很为难,我也是好学生,有刚刚建立起来的良好人缘,不错的成绩,并且最重要的是,我和他之间无冤无仇。这件事显然超出了我的想像之外,她看出我的为难“算了,我知道你不会帮我,就当我没提”然后不由分说,顾自走了。

    一个下午的课都上得浑浑噩噩,我小小的脑袋里满是激烈的思想斗争,关于友谊和个人名声的权衡,等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终于决定,为了挽回友谊,冒一次险。

    放学的时候,我叫住了那个男生,之前我们还没有什么机会说过话,我不由分说地把他逼到了墙角,双手抓住他的衣领,目露凶光,我想当时的我一定面目狰狞,就像今天港片里的黑社会一样,总之我在声势上唬住了不明就里的他,这从他变得惨白的脸色就看得出来。我大声地警告他让他离佳远一点,并且不许再摆出一幅自以为是的样子,否则,就对他不客气。也许是他想我毕竟是一个女流之辈,口出狂言让他下不了台,于是他祥装嘴硬地嘀咕了一句:“干嘛?想打架啊?”我本来只是想要吓唬吓唬他,未曾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形势成了僵局,我自然骑虎难下,进退不得,只好又硬顶了回去“想打架又怎样?”他显然被我的话激怒了,伸手就来掰我抓住他衣领的手。事已至此,我又怎能罢手,于是两个人便动起手来。结果是不到三个回合,他被我打翻在地,眼睛和嘴肿了,鼻子流血,我像一个罪犯,来不及消灭罪证,便慌忙逃离了作案现场。

    接踵而至的灾难如波涛汹涌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和承受的能力。我的行为如同一颗炸弹在学校里引起了轩然大波。通报批评、家长训话,写检讨书,罚做值日,取消本年度三好学生评选资格等等,一系列针对我的惩治措施让我筋疲力尽。我成了同学眼中的伪君子,一个外表纤弱的女生居然是一个喜欢动手打人的暴徒。我像一个千古罪人一样在校园里被人指指点点,每天战战兢兢的去上课,愈发变得沉默寡言。佳只在开始时写了一张纸条给我以示安慰,之后便再也没了下文。虽然我对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盲然无知,不知究竟,但我所期待的友谊最终仍只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再也没有回来。

    所幸,时间能消磨一切,冲谈一切,伤口也总会有愈合的时候。经过那一场磨难,我对和佳之间的友谊能否花开二度已不再抱有希望,逐渐接受疏离的事实。好在值得安慰的是,我和平之间的关系一如既往,我们像真正的铁哥们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十岁的暑假,为了缩短每天耗在上下学路上的那一个半小时,父亲同意我学自行车。佳在此前已经骑车上下学了。经过一个暑假的独自练习和在水泥地上摔破了几层皮之后,我终于学会了骑车。新学期开学,我开始骑着父亲的26寸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虽然技术不太嫌熟,好在胆大,倒也不曾摔过跤。我和佳的关系已彻底不再,我们从曾经的朋友、伙伴变成了情感上的陌路人,学习上的竞争对手。然后发生的一件事,使我们之间最后一丝和平的气息也消失怠尽。

    秋天的一个傍晚,放学后,我照常独自骑车回家,听见背后有人叫我,回头看,居然是佳,她从后面追了上来,我正纳闷她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居然破天荒地的主动和我说话,她便已先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么,因为有你的出现的地方,我就不再出色,你总是摆出一幅老好人的姿态来,人人都宠着你,连平都护着你。你从我这里抢走了他,你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xx是我故意让你去揍他的,其实我根本就不讨厌他,之所以要那么做,完全是为了让你出丑。我讨厌的是你!一直是你!我恨你!我恨不得你马上就死掉!”

    我大为震惊,为她所说的一切。想像不出在她的脑海里居然恨我到如此入骨的地步,这些怨怒在她的心里应该积蓄已久,只是在那样的年纪里,这是多么可怕的念头。说完,她突然骑着车子靠过来,在很近的距离,伸出脚顺势踢了我的车子,我本就岌岌可危的车技又怎能抵挡得了她这一脚,于是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膝盖磕在细小的石头上,破了。她笑着回头:“你摔死了才好”我终于被她的话激怒,顾不得疼痛站起来追上去。抓住她的自行车后座,她被迫停下来,我把她拽离车子。“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愤愤地说。她冷笑“一遍?我可以说一万遍,我讨厌你,恨不得你马上就死”未等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我便伸手给了她一记耳光。她显然是懵了,像一株被折断了茎的草一样跌倒在地上,继尔是嘶心裂肺的号啕大哭。我发誓,在此之前,我虽身经百战,打人无数,但尚无打女人的经历。那一次,我突然觉得异常解恨,像是一次彻底的解脱,我不再看她,顾自扬长而去,剩她一人坐在那里哭泣。

    据母亲后来的回忆,她在下班回来的路上,被一直等在楼下的佳和她母亲堵了个正着,佳捂着半边已明显红肿的脸上来对母亲哭诉:“阿姨,小萍萍(我的乳名)打我了,你看!”她放开一直捂着脸的手,除了红肿的右脸和五个清晰可见的手指印,居然还有五道指甲划过的血痕。母亲后来说,那张脸像被划了几刀的柿子一样惨不忍睹。母亲耐着性子听了母女俩近半个小时对我的申诉后,劝慰说“回去,我一定好好批评小萍萍一顿,让她给你道歉好么,佳佳?”

    母亲是通情达的人,自然知道必定事出有因,回到家问我,我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了被踢翻车摔倒的事情,母亲知我平日里性情温和宽厚,从不与人争吵,即使是常常与人打架,也从不交恶,料想必是佳先挑起事端,也就未加指责,只是告诫我“佳佳性情高傲,自命不凡又为人不善,这样的人不交也罢。只是你出手也未免太重,打就打了,还留下那么难看的几条划痕,让人家怎么出门啊。”果然,之后的一周,佳都称病请假没有来上课。

    我和佳的关系终于被我的一记耳光打得烟消云散,分崩离析。我们从曾经的朋友变成视而不见的陌生人,之后的事变得平淡无奇,继续读书,继续陌路,直至小学生涯的结束。然后就此分开,各自升学,相继回城。虽然我们的家仍然近在咫尺,但一直到工作,我们都没有再见面。一切的曾经都流入时光的海洋,没了踪影。

    直至某一天,我回小镇看望父母,在车站遇见她。感慨她身上的变化,齐肩的头发染成了黄色,烫成时新的款式,微微有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