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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安晓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人。他经常对那个他讨厌的人产生幻觉,而幻觉中充斥着杀戮场面。图安晓首先会看到一把刀,一把至少有四个棱的刀。据说,这种刀捅到人的身体里再拔出后,人的身体里立即会出现一个可怕的缺口。那时候,人就会像一条刚刚被屠夫切断动脉的猪或狗。血从那个缺口处奔涌而出,源源不断,源远流长。图安晓当然首先会听到哧的一声,然后看到这把刀一个猛子扎进了那个人的身体。同时,有重物与肉体相互撞击而产生的巨大共鸣声。图安晓看到一个体型硕大的金属器皿正从那个人的头部弹开。然后,图安晓看到他直挺挺地扑倒在地。很多红色粘稠的东西立即开始在地上游动,像千万条河流。
这种幻觉令图安晓对自己感到恐慌。图安晓相信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隐藏着些微暴力倾向,在这个多数人都时常感到有点透不过气来的年代,这可以理解,无可非议。然而,图安晓却好像是接近沉缅的样子。一次又一次地幻觉,而且都是撞击、血。这就有问题了。图安晓想这也许反映了他性格中的某种偏狭,也许他的性格是很偏执的。可是,偏执就偏执吧,只要不是真的去那么干了,想一想有什么关系,那怕什么,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或者还是一种开发脑细胞的方式呢?不见得是什么问题。
好了,让我们来看看图安晓这次幻觉的来龙去脉。
就在刚才,办公室主任拿了一叠稿子向图安晓走来。图安晓能感觉到主任走到他身边时挟着的一股细小的风,这股风正好带来了主任的一小股脂粉味。图安晓遁着主任的脂粉味抬起头,正好看到主任的胡子。图安晓刚想跟主任说,主任你今天忘了刮胡子了吧。主任已经从他的身边撤离。主任将一叠稿子留在图安晓的桌上。主任的背影说,小图,你看看这稿子里还有没有错别字,我已经看过无数遍了,眼睛都看花了,头都看昏了,你再看看,有没有错别字。
图安晓捉住一支笔,胸脯顶着办公室,眼睛与稿子靠得十分近。
主任这次稿子真漂亮,一个错字也没有,这在主任真是个奇迹。图安晓看了一遍,没发现任何错字。图安晓不甘心,觉得自己一定要找出个错字,这至少可以证明自己的文字工夫不错。于是他瞪大眼睛上上下下地又将稿子搜索了两遍。然而他终究没有发现一个错别字。
图安晓只好拿着稿子走向主任。图安晓差一点都要对主任说恭喜恭喜了,然而他只是说,没有错别字呀,一个都没有。
图安晓突然看到了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只见主任像只落入油锅的青蛙一样呼地从座上弹起来。真的没有错别字吗?你看看,这是什么?图安晓遁着主任的手指尖望去,果真看到了一个错别字。图安晓想,哎呀!我怎么没看见呢?也许这个错字和正确的字长得太像了。图安晓刚想说抱歉。主任说,你就是不认真。你就是不认真,主任重复道。图安晓心中一冷,觉得主任今天叫他看稿子是一场阴谋,主任就是想告诉图安晓,你不认真。
图安晓正不知所措地站着,突然就听到了林中鸟的声音。很显然,林中鸟是个令图安晓讨厌的人。在一间充满声音和气味的办公室里,一个人会讨厌另一个人是合乎情理的事。图安晓历来认为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像他这么好脾气的人会如此深入地讨厌一个人,那说明这个人一定有其讨厌之处——图安晓对这一点确信不已。所以,图安晓从来就坚持对林中鸟的讨厌。
只听得林中鸟的声音阴阳怪气地从图安晓背后传来。林中鸟说,主任,您下次找人较对稿子的时候,一定要设立奖金,这样大家就会积极了。
当然,要强调的是,林中鸟是经常用这种语气不失时机地评论与图安晓有关的事的。这说明林中鸟的脑袋里藏着一把刀,这把刀经常对图安晓虎视眈眈,一有机会,这把刀就会锋利地向图安晓刺去。对于林中鸟的此种伎俩,图安晓早有领教。
图安晓听到林中鸟说完后哈哈笑了起来。
图安晓身上的血开始从脚底向上冒。图安晓想,这狗娘养的娘们样的东西怎么不去死。
林中鸟似乎并不满足于适才的胜利,只见他像只断了尾巴狐狸一样在办公室中央站定,两脚兴奋地抖着,得像得了热症似的。
图安晓的身体也开始抖起来。从前,在这种情况下,图安晓的抖是不为人觉察的。图安晓总是能够将它控制住,直到他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然而这一次,图安晓控制不住那抖了。只见图安晓像个真正的热症患者一样抖个不停。他只好站了起来。
主任不解地说,图安晓你怎么啦?主任话音未落,只见图安晓像一支离弦之箭呼地向林中鸟冲了过去。图安晓看到自己的拳头像个铁锤一样准确无误地落到林中鸟的脸上。
图安晓首先看到了林中鸟脸上的惊愕,然后看到了林中鸟脸上的愤怒。图安晓心内立即舒坦万分。图安晓想,妈的,我已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一拳了,今天才落到你脸上,算是便宜你了。
图安晓看到林中鸟脸中出现了一小块酡红,像被哪个狐狸精印上去的口红印。这使林中鸟看上去像个假妇人。然而,这块红色的小东西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消失了。图安晓猛地意识到,刚才这一拳打得太轻了。
图安晓看到林中鸟抹了抹自己的脸,之后,一丝微笑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脸。只见林中鸟扭动身躯向主任走去。
主任大人,您都看到了,他说。
办会室是个文明的所在,绝不允许发生流氓行为,是不是主任?我们的办公室怎么能容许一只野兽存在呢?林中鸟慢条斯理地说。
图安晓脑子嗡了一下,觉得自己今天做了一件多么蠢的蠢事。也许他林中鸟早就等待着这一天,等着你图安晓按捺不住的拳头跑过来,那么,他的那把不见血的刀子就可以堂而血皇之地向图安晓扎过来,扎得让人心服口服。
林中鸟说,反正大家都看到了,主任,怎么处理这件事,您看着办吧,办正我的脸很疼,噢,牙也很疼,噢,眼睛,我的眼睛怎么啦!主任,我要请十天的假,我要去医院。
然后,林中鸟像只鸟一样,忽扇着两臂一抖一抖地向外走去,在经过图安晓身旁时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图安晓听到自己的脑子已经像沸腾的油锅一样炸了起来,眼睛模模糊糊地已经看不清事物。图安晓只听到林中鸟渐渐远去的皮鞋的嗒嗒声,而主任则像个庞然大物一样在他面前手舞足蹈。图安晓听不清主任在责骂他什么。主任是从来不责骂人的,他们的办公室是个风和日丽的地方,所以他从自身做起,首先自己从来就不骂人的。但是今天主任恼火了。他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把风平浪静的办公室改造为战场的图安晓。他激动地用手指着图安晓,唾沫溅到图安晓的脸上。图安晓的脑子很乱,所以他几乎听不清主任在说什么。
然而,后来,有一句话他还是听清楚了。这对话对一个好不容易混到一个饭碗的人来说,无疑是十分恐怖的一句话。只听主任说,开除,工作不认真,还流氓习气,开除,我今天就向处里打报告叫你滚蛋。
直到此际,图安晓才知道今天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图安晓胸中充满自责,两手抱着头慢慢地向地上坐去。图安晓的眼前出现了他三岁的女儿天真的面孔。三天前女儿曾奶声奶气地问他,爸爸,你什么时候给我买那只玩具熊呀!当时图安晓说,好好,这个月单位里发了工资爸爸就给你买好不好?此际,图安晓心想,完了,我完了。这可恶的一拳头把我自己打完了
当然,我们的图安晓又在那里幻觉了。图安晓的幻觉是很长很细的,它像一根细长的线力图触及他生活的每一根神经。
而事实是,当林中鸟阴阳怪气的声音像一只鸟一样从图安晓身旁掠过时,他像往常一样,并不理会林中鸟,只是在自己的幻觉里制造了一场战争。很久以来,图安晓的拳头都跃跃欲试。然而,那些幻觉告诉他这一拳头打出去对他自己毫无好处。所以,往往在这些幻觉结束之际,图安晓总是能够最终平静下来,一笑了之,尔后,继续他波澜不惊的办公室生活。
然而,今天的图安晓不知自己怎么了。当那些幻觉结束之后,他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松快的笑容。他相反觉得自己抖得更厉害了,这种抖动简直是一种根本不计后果的抖动,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图安晓不知道今天自己怎么了。他再也没有办法控制住那抖,后来他想也许站起来会好些。这样他便站起来。他沿着办公室里那些看起来很平静的空气大步向林中鸟走去。
紧接着,包括图安晓自己,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