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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雪地上走来两个人。
一个高，一个矮。
高的是老兵，矮的是新兵。
二
地上的雪很厚，踩上去能没过脚脖子。脚下是结冰的陈雪，硬硬的，冻得很实。皑皑的白雪铺满辽阔的旷野，沿着起伏的山丘勾勒出优美的弧线。空旷的原野上只有黝黑的电话线杆，象一队排列整齐的士兵昂然矗立。夕阳在乌云的掩映下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天空渐渐变得阴暗。
老兵在前面。
新兵在后面。
雪从脚下发出嚓嚓地节奏。两人沿着线杆走，走得很快。汗水渐渐从棉衣和皮帽下浸开，内衣都贴在了身上。两个人喘着粗气，呼出的白雾来不及凝聚，倏而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老兵肩上挎着电话机和脚扣。
新兵斜背着卷好的铁线。
两人从维护站出来，准备排除线路故障。
临近傍晚，老兵才发现长话线路不通。他用仪器测量故障距离之后，赶紧叫上新兵出来。今天是除夕，在这样重要的时刻线路不能畅通后果不堪设想。上级首长有多少事要在今夜办理，边防官兵有多少情况要请示汇报。维护站肩负的责任重大。尤其是在紧要关头，更应该履行好自己的职责。
老兵抬头看看天，天空越来越暗。
他回头说，咱们还得加快速度，争取天黑前回去。
新兵将背上的铁线换了个肩，没吭声。
老兵可以理解新兵此时的心情。大年三十，本来属于全家人团圆的时刻，现在却身处荒山野岭、冰天雪地，只有孤零零两个人。可谁叫自己是军人呢？没有人真正愿意受这份罪，但穿上这身军装，心里装的就不光是自己了。
乌云已经弥漫了整个天空，天色愈加阴暗。
两个人急急地向前走，谁也不说话。
维护站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新兵刚到维护站时感到什么都新鲜。城里长大的孩子对乡间田野充满好奇。天空怎么会变得这样深邃高远，蓝得象静静的湖。大团大团的白云象棉花一样飘浮。在城里从来没认真看过这些景色。到了春天，辽阔无际的草原就象碧绿的海洋，哈萨克牧民的毡房好似大海上的点点白帆。新兵觉得来到了传说中的世外桃源。随着时光的流逝，新鲜感渐渐失去，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寂寞的含意。而老兵的话总是很少，两个人平日里也说不了几句话。新兵有时想，老兵再过几年会不会成为哑巴？这里的冬天来得早，大雪常常下个不停，积雪几乎要埋过房顶。除非线路发生故障需要解决，一般都在维护站。在这样一个文化生活贫乏的地方，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马上过年了，两个人还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为迎接春节，他们准备了几天时间。正想一边吃着包好的饺子，准备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却发生这种事。
天空里堆积的云层越来越厚，朔风也强劲起来。
老兵踩着脚扣爬到线杆上，接好电压表测试。新兵在下面跺着脚，大声问，还远不远？老兵说，到了，马上到了。
两人继续向前走。
一会儿爬上山丘，一会儿走在沟底。
三
两根线杆之间，一条电话线从中间断开，线头垂在两侧的线杆上。
新兵远远地看见，喊着，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他飞快地向前跑去，不小心滑了一脚，栽倒在雪地上。爬起后拍打着棉衣上的雪，看着老兵大笑。老兵也嘿嘿笑起来。
地冻天寒。
脱掉手套后，双手几乎伸进冰块里，难以张开。现在只有用铁线将两个断头连接起来，等雪化后才能使用接线钳将电话线拉紧。新兵将铁线和一端的断头并在一起，老兵的手刚触到铁线，差点被粘住，但他用手钳熟练地接起来。新兵又跑过去接起另一头，老兵又迅速地接好了。
天完全黑了，风中夹着雪粒。
老兵要上线杆试线，新兵争着要去。
新兵将脚扣套好，慢慢地向上爬。老兵心里非常担心，不时地在下面叮嘱，教着安全要领。新兵嘴上不说，心里却想，你不是老看不起人吗？我就得让你看看，我也不是吃闲饭的。
线杆上冻着一层薄冰，脚扣卡不实，不小心就会掉下来。
老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步，二步，三步真是比自己上去都害怕。新兵缓缓地向上移动，终于到达杆顶。他迅速打好系带，从单机箱里取出话机，小心翼翼地把线头分别接好。
大风从遥远的边际肆虐而来，吹得线杆左右摇晃，电话线发出嘶嘶的鸣叫。新兵的棉衣被吹得鼓起来，象一个大口袋。
黑暗里，老兵产生一种恐惧感，大声喊，快点试，试好了得往回赶。
新兵看着黑暗的四周，心里也有些胆怯。他赶紧用力摇着话机，大声喊着，喂、喂、喂。大风将他吹得在杆顶摇摇晃晃，风雪不停地向棉衣里钻去，身体越来越冷。
终于，新兵听到话务连女兵甜美的声音，喂，新年好！
新兵激动不已，冻得几乎张不开的嘴憋了半天才发出，新年好！
四
新兵收好话机，解下系带，一步步向下走。
线杆上薄冰很滑，每走一步都得用力踩实。新兵想着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心情格外舒畅。脑海里闪现着维护站温暖的小屋。
突然，一阵强劲的风雪打过来，新兵身子一晃，脚没踩实，重重地摔了下去。
老兵吃了一惊，赶紧冲过去把他抱起来。
新兵没事，但脚扭了。
老兵迅速脱掉他的鞋子，轻轻揉着。脚面已经肿起个大包，不知道骨头有没有扭伤。新兵疼得直咧嘴，但紧咬牙关，一声不哼。
风越刮越猛。
雪越下越大。
老兵暗自咒骂着鬼天气。他给新兵穿上鞋，说，我背你走，再不走赶不回家了。他们平时称维护站叫家，现在对家更加渴望。
老兵将话机、脚扣套在新兵肩膀上，然后背起新兵，步履蹒跚地向回走。
回家的路正好是逆风，风雪打在脸上象刀子刮一样，皮帽周围粘满了雪。身上也的积雪越来越厚。这样的天气，一个人走还困难，现在还背着一个人，几乎是寸步难行。
新兵哽咽着说，都怪我，我
老兵喘着粗气，把嘴闭上，保存点力气吧。
新兵觉得眼泪快流出来了。
平日里，新兵觉得老兵看不起他。老兵总是说他是温室里的花，经不起风吹雨打。说实话，他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他的父母都是机关干部，从来不需要他操心家里的事。从小他就只知道上学这件事，一直上到高中毕业，高考落榜，才毅然决定当兵。因为在家没干过活，来到部队什么都不会做。洗衣、做饭、训练、劳动，哪一样他都从头学起。每当这时，老兵就会说，你们这些八旗子弟，到底有什么用？新兵感到非常愤恨，谁是八旗子弟？你这个土老帽到我们那儿只有当乞丐的料。不过有一段时间他确实感到很自卑，后来慢慢想通了，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做事。常言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四周都是风雪。白茫茫的雪粒把天地遮掩得没有缝隙，没有路，没有人，没有生灵。大风不断将雪扬在他们身上，他们快变成了雪人。
新兵问，我们会不会迷路啊？
老兵说，线杆就是路，只要有线杆，我们就能走回家。
五
在背风的山坳，他们歇了一会儿。
新兵坚持自己走，老兵只好搀扶着他向前挪动。老兵心里明白，背着他很难走回去，几十公里的山路，又是这么大的风雪。
出门前，老兵未料到会遇上这样恶劣的天气。这么多年，查线遇上坏天气是常有的事，但从来没遇过这样的暴风雪。到处漆黑一团，朔风卷着雪花打在身上。身体越来越凉，力气也越来越小，真不知怎样也能走回去。
老兵边走边给新兵打气。他不知道这样到底有多少用途，但致少可以得到心灵的安慰。现在最重要的是树立信心，只要有信念，再大的困难也不害怕。新兵忍着脚上的巨痛，坚强的向前迈着脚步。
两人尽量寻找比较背风的地方走，又怕远离了线杆，所以走得很慢。
雪夜里越发感到黑暗。手电筒照不出多远，只看到白茫茫一片。为节省电源，他们尽量摸黑前进。他们不断滑倒，爬起来，拍拍雪继续赶路。
风雪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反而更加强烈。
寒冷和饥饿折磨着两个人。出来时，想着很快就回去，仅带着两个凉馒头，现在早已进入肚子。他们从不感到馒头是如此的香甜，吃完后，嘴里还在回味着麦子的清香。往日里最不喜欢的饭菜，现在也会成为美味佳肴。
身上的棉衣已经不能御寒，寒风不时地钻进去，掠走仅有的一丝温度。
脚步渐渐变得觉得沉重起来。
脚下忽然一滑，两人齐齐摔倒，砸碎了沟底的冰层，一起落入冰水之中。刺骨的寒冷猛然浸入肌肤，两人吃了一惊。幸好水不深，于是挣扎着爬上岸。黑夜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们。
新兵觉得自己快没知觉了。四肢冰冷，身上的棉衣已被浸湿，很快结成了冰。棉衣不但不能保暖，反而将体温慢慢吸走。他感到自己快成冰人了。身子失去知觉，嘴不能张开，呼吸几乎停止。
新兵已经绝望了，再不想走。
老兵打着寒战，用力拉他。
老老兵，你走吧，不要管我了。新兵颤抖着。
你混蛋。走跟我走。老兵边骂边拽他。
我我不想走了，让我睡一会儿吧，我太累了。新兵干脆躺在雪地上。
不能睡，你快起来。
老兵用力拽着他的胳膊。他也冻得快失去知觉，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是老兵，应该更加坚强，有责任把新兵带回家。
新兵站都站不起来，棉衣和积雪都要冻在一起。
老兵含泪说，爬吧，我们爬也要爬回去。我们出了事，部队和家里人该多担心呀！
两人伏在雪地上，用力向前爬。浮雪上留下两条深深的痕迹，转眼间又被抹平。
风雪依旧。
好不容易到达一处山坳，新兵再不爬了。
老兵，我爬不动了。
我也爬不动了。
六
两个人依靠在一起，喘着粗气。体温渐渐地溜走，身上仿佛没有一点知觉。
老兵说，你一定要活着回去。
新兵说，你也要活着回去。
老兵摸摸新兵的头，你才十八岁，还没活够呀！
新兵哽咽着说，你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没活够呢！
其实活着真好！
只要活着，什么都好！
你家只有你一个孩子，你爸妈盼着你回去呢！
你刚刚结婚，嫂子等着你回去呢！
你还没结过婚呢！
你的孩子马上要出世了！
沉默。四周除了风雪，一片死寂。两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许久，老兵问，你在想什么？
我看到了爸爸妈妈，他们刚下班，做了一桌子饭菜，都是我最爱吃的。我还看到了我自己的单人床，那棉被好暖好暖。我躺在里面，舒服极了。我还见到了一个女同学，我们一起放风筝，她笑得那么灿烂。天蓝蓝的，飘着朵朵白云。阳光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新兵不说了，过了一会儿问，你呢？
老兵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像片，用手电筒照着。像片上一个美丽的姑娘，是他的妻子。
老兵说，刚才我见到了你嫂子，就象我归队的时候。我们挽着手，一直走到村口的小溪旁。她羞涩的脸庞红扑扑的，象个大苹果。我们有几千句话要说，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老兵停了一下，又说，她来信说已经怀孕了。我好象看到她挺着大肚子，向我招手，慢慢地走过来
新兵心里发酸。
新兵问，今天是大年三十，谁会知道咱俩在这种地方？
老兵喃喃地说，你知道，我知道，祖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