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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夜觉得自己此刻异常委屈。
这一份委屈不仅体现被倒吊在树上,像条等待风化的咸鱼,更是因为落月楼主那一句无情的“他的确不及我当初对你的十分之一”。
戳心了啊……整颗心脏都被戳成了马蜂窝。
他,江言夜,爷爷乃暗月十长老之一,外祖父曾任四楼主之一的藏锋楼主,可谓是名家之子,一出生便甩了其他孩子十几条街。
而上天眷顾不止如此,内城家族代代的婚配对象皆是精挑细选,到了他这一代,生出的孩子先天便是练武的骨相,而江言夜又是这群孩子们最漂亮的那个,皮白肉净,高挑清秀,右眼尾一点残墨般的泪痣,眉目虽还未完全长开,但已可依稀窥探到成年后的俊秀风华。
人生赢家啊……有时候就连他本人照着镜子,也忍不住对着镜中人感慨,人生顺风顺水如此,简直是在造孽。
而他一帆风顺的人生,在十一岁那一年,一头撞死在了何月轩这坨冰山上。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两年前的初夏,六月二十二,一个凉爽的阴天——他的母亲偷偷把他拉进房里,关上房门,一脸严肃地低声道:“今晚的夜宴,会请落月楼主来。”
他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不知道此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何要关上房门偷偷摸摸地说,只得听着母亲继续道:“酒过三巡后,爷爷会以落月楼门下已无弟子,不成体统为由,强行施压让落月楼主收你为徒,到时候你看爷爷的眼色行事,若落月楼主不答应,你出席倒头便拜,晓得不?”
“母亲何必多此一举?”他那时自信一笑,“我是月爻城江氏嫡子,楼主们怕是抢着要将我收入门下,为何要特地去求落月楼主?”
“夜儿你不懂……”母亲叹了一口气,“落月楼主他和常人不一样,他可是暗月何氏的男子。”
“原来如此!”言夜恍然大悟,“就是那个特别作,把自己家族都作绝嗣了的何氏?”
母亲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一下他的嘴:“不准在外面这样说。”
当晚一切按照计划进行:落月楼主如约而至,宾客落座小酌几杯后,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碰巧”经过,被爷爷爽朗大笑着拉着入座。
这一夜凉风习习,丝竹之声怡情悦耳,若无心机筹谋,倒称得上是个惬意的夜晚。言夜身为小辈,坐的位置离前辈们稍远,隔着觥筹交错的人群,望向坐在高台上的落月楼主——本以为落月楼主是个三四十岁的大叔,没想到竟是个年轻的男子,黑发用一根白玉簪高高竖起,一身墨色衣裳,衣角有隐隐的银色暗纹闪烁。
落月楼主似乎并未喝酒,只是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杯,微微垂着眼睛,倾听着长老们的谈笑,嘴角不时微微扬起,似有笑意,这一点笑意却未显露在眼中,虚浮如一缕轻烟,旋而即散,并不真切。
这个男人给言夜的第一印象,就如同男人此刻所处的位置——
高高在上,清冷寡淡。
原本轻傲的少年,此刻竟生出一丝退缩之意,可是后悔已来不及,爷爷已当着众人的面开口,要求落月楼主收他为徒,言夜只能硬着头皮按照之前的剧本,出席倒头就拜,同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完蛋了。
落月楼主定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他,他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
“这样么?”高台之上的男声传来,“那就这样罢。”
没料到落月楼主会如此干脆地答应,言夜愕然地抬头,目光堪堪与落月楼主对上了——落月楼主望着他,目光依旧是淡淡的,恍惚而朦胧,仿佛所望之人,并非是他。
除了新结成的师徒二人,其他人的脸上皆露喜色,连带着奏乐的丝竹也喜庆了起来,这一场晚宴喝得宾主尽欢,落月楼主起身告辞,潇洒一拂袖,飘然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还是爷爷这个老江湖最先反应过来,一巴掌扇在了言夜的头上:“还不快追上去!难道还要落月楼主来请你去不成!”
“可可可可是——”言夜呆住了,“那我晚上睡哪啊?”
“打地铺也要给我跟过去!”老头子气得瞪大了眼睛,一把将他推出了门,“没学会风月剑法,就别给我回来了!”
天之骄子,人生赢家江言夜,第一次体会到了被扫地出门、无家可归的滋味。
他只能欲哭无泪地往落月楼走去,此时已是夜深,淡淡月光勾勒出月爻城内亭台楼阁的绵长轮廓,他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道路上,万籁俱寂,不闻半点人语。
眼前忽然出现一抹明亮的碧色,走近了,却是一湖碧绿新荷,翠叶如盖,层层叠叠,边际与璀璨银河相接,星光流落粼粼湖水之间。
暗红的木拱桥从湖中心穿过,桥的另一头便是落月楼,然而此刻只能看到飞檐层层相叠的高大黑影。
落月楼主正站在桥中央,望着一池碧荷出神,见言夜来了,神色有些意外,眨了眨眼睛:“你怎么来了?”
言夜心如死灰地跪下:“弟子拜见师父。”
落月楼主仿佛此时才理解的他的身份,点了点头:“我平时住在第三楼,你就住第二楼罢。”
言夜跟着他上了二楼,推开了第一个房间的门,只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桌椅衣橱,一应俱全,被褥叠的整整齐齐,白瓷瓶斜插着一支白玉簪花,虽没有他之前的房间一半大,但好在——
这个好在还没好完,他就听见师父淡淡道:“别走错了,这是你师姐的房间,你的房间在隔壁。”
师姐?师父不是已经和那个叛徒恩断义绝了么,怎么还保留着她的房间?
言夜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地退了出来,推开了第二扇门,一缕蛛丝飘然落下,挂在了他的手上。
言夜:“……”
面对着落满尘埃的房间,师父依旧是一脸淡然:“有需要的问侍女,今后你就住这儿罢。”
“我能借住师姐的房间一晚么?”
“不能。”
“……”
虽然在落月楼的第一夜睡得极不踏实,拉紧了床帐也担心有小蜘蛛爬进来,但能成为落月楼(如今)唯一的弟子,言夜还是颇为得意的,师父看似不易接近,性子其实颇为宽容随和,脸上虽然少有笑意,但也从未露出过严厉苛责之色,更不曾像那些老古董,以条条框框限制他的言行,在落月楼度过的第一个月,言夜竟感觉比身处江家时更为自由……只是,只是有一点——
某日清晨,他终于忍不住闯进了师父的书房,漂亮的楚姐姐正拿抱一本账目,与师父核对数目,见他来了,笑盈盈道:“小夜,有事么?”
“我想问师父一件事。”他截止了当地对师父道,“师父何时才教授我风月剑法?”
师父竟是一脸微微疑惑的神色:“我什么时候说要教你风月剑法了?”
言夜:“……”
他只觉一阵急火攻心,几乎要吐出血来:“可师姐你都教了!”
“这样么?”颇为熟悉的三个字,轻描淡写道,“那我以后每日练剑,你就在边上看着罢。”
言夜:“……”
若没学会风月剑法,就回不了江家。
若回不了江家,就成不了藏锋楼主。
若成不了藏锋楼主,就娶不到漂亮的楚姐姐……
江言夜十一岁,面临人生大危机。
如何让师父教授他风月剑法,这成为了言夜昼思夜想的一个问题,而第一个机会似乎很快便来临了——月爻城的酿酒师整理酒窖,发现了几坛未开启过的“流花风酿香”,知道落月楼主素来喜欢饮用此酒,便殷勤地送了过来,当天傍晚,他便听见师父对楚姐姐道:“今晚我想喝酒,莫要让人进天台。”言罢,师父看见了贼头贼脑的他,加了一句,“你也不许来。”
言夜瘪瘪嘴,有些不解,倒是楚籁音笑着解释道:“这是你师父的怪癖,喝酒时只能一个人。”
是这样么……他皱眉回忆着,发觉宴会之时,师父大多数时间都是虚握着酒杯,若非必要,的确滴酒不沾。
他突然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似乎抓住了一个可以要挟师父的点:为何师父平时滴酒不沾?为何师父想开怀畅饮时只能一个人?难道,难道,难道说——
难道说师父体质异于常人,一旦饮酒便会内息全散甚至动弹不得?!
言夜兴奋地磨起了柳叶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