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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天下三分地,富吕、强姚、美人杨,”书生相清了清嗓子,瞥了蚩流烛一眼,“要说那杨国的美人,上京天姿国色,下郡艳丽无双。阿蚩,你在此处占山为仙,抬头钩吾山,低头漆海坑,多么无趣!待我走后,定要下凡去瞧一瞧、看一看。”
蚩流烛抱着坛子、只顾嚎啕大哭,连说话的气都喘不上。
书生相翘着脚坐在坛沿上,两只眼睛眯成小鱼儿,他抽出袖中的扇子,往蚩流烛头上轻轻一拍,“阿蚩,你哭什么。”书生相用了陈述句,自己也觉得无趣,“当年你豪情万丈将我从桥底拖上天,如今我一介孤魂野鬼伴你弹指已百年。大限将至,我也混得不错,”他勾起苍白的嘴唇笑了笑,“想当初我一心报国却落孙山,哪里知道天上竟真的有神仙。早知如此,我也不去混什么‘寒窗苦读面金殿’,只去找那七襄小宝山,拜个道士修成仙,好和你缠缠绵绵一千年。”
“你……你……”蚩流烛听他又哼哼唧唧唱起来,不由又悲又怒又想笑,“你一会儿就魂飞魄散了,就不能正经和我说说话吗?”
书生相抬起手,托住蚩流烛的脸蛋,说是托住,不过是“托”的动作,他一个小鬼,哪里碰得到大仙的贵脸,“阿蚩你莫要烦,且容我说遗言。仙家千般好,不如人间一线缘。前世修福今生见,你只道我立时身死魂又灭,却不知天外有天仙外仙。归墟有斩海,海中有一宝,可以让我们续前缘。”书生相的笑容越来越大,“阿蚩,你无需苦恼,待我掐指算算。”
书生相装模作样地翘起兰花指,过了一会儿合掌叹道:“我走后,你有一朵桃花急急开。你先看看那人可合你的眼,若是和了,就把小生忘了;若是不和,就去那归墟斩海。天道无穷,你我有缘还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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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流烛擦了擦泪水,心中微酸。百年前她偷偷下凡,见到羊肠古道上,一书生摇头晃脑、吟诵古文,觉得新鲜,便一直跟着他来到了考场,又陪着他熬到了发榜,名落孙山。书生一个脑筋转不过来,便投河自杀了。蚩流烛觉得他可怜,就潜到水底拖着他的脊梁骨,一直拖到了天界。那书生只道自己愧对宗族,不肯告诉蚩流烛自己的真名,只让她称自己为书生相。
书生相的魂魄未入轮回,被蚩流烛偷偷养在自家的咸菜坛里。她镇守钩吾山不知几百年,年纪小,没赶上仙妖大战,和老神仙们无话可说,和小仙童们亦不投机。好容易开了一朵小桃花,桃花结果了新娘子不是她。
蚩流烛心知私扣人魂是大罪,本只想拘他几天便送书生相到鬼蜮。谁知那书生自死过一次后,性情大变,又兼他巧舌如簧,将人间种种趣事轶事都掰开来讲给蚩流烛听。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
蚩流烛自脑袋中用时,便守着钩吾山,心思不够坚固牢靠,先是喜欢上了落难的小龙,现在又舍不得油嘴滑舌的书生相。本以为可以将日子懒懒散散地过下去,书生相半夜飘出坛子,被漆海龙王抓了个现行。
漆海龙王与蚩流烛可不是邻居这么简单,他二人曾经真心论过婚嫁,如今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漆海龙王小时候像白溜溜的一条小水蛇,被蚩流烛不长眼的饕餮兽叼到了钩吾山。她和饕餮一般无脑,看着喜欢,就养在了咸菜坛里。某日喝多了酒,睡了四十年。一睁眼,便看到了唇红齿白的小美人,顶着粉嫩的小犄角,双手攀在坛沿上,偷偷摸摸向外看。
小龙他爹老龙生了太多龙子,对这条瘦弱的小儿子很不上心,借口自己爱上了归墟的某位女仙,请蚩流烛大仙喂小龙几口饭。
这几口饭喂了足足几百年,小龙长成了少龙。他二人也扭扭捏捏定了海誓山盟。小龙飞到自己老子的海域,说是想请他老人家掏出些聘礼,好让自己舒舒服服和蚩流烛一起晒银子。她美滋滋地在钩吾等,盼星星、盼月亮,结果等来了一对儿新婚夫妇。
小龙娶了归墟的仙女越阿麓。原来老龙王爱上的不是仙女,是妖女。他一颗龙心没拿稳,被妖女生生剜去。老龙死了,龙子龙孙们乱了套,小龙英勇地搀和了一脚,摇身一变成了龙王。
并不是小龙多么神勇。归墟众仙私底下很是对龙族头疼,虽然划归仙家,但龙族的恣意张扬、无法无天的个性又像极了妖怪。归墟之首折丹仙君自作主张,将小龙入赘了归墟越氏,借着小龙的牌子,开始插手龙族内务,将他们狠狠整治了一番。
小龙两边不是龙,既被龙族厌恶,又被仙家嘲讽,只得带着越阿麓躲到了钩吾山旁的漆海。蚩流烛摩拳擦掌、冷眼旁观,然而那越阿麓生得太频繁,龙女龙子连连窜,她想将小龙抢回都下不得手。
小龙收了心思,爱妻爱子,月月按时去人间布雨。路过钩吾山,也要去前情人那里叨扰一番。这才有了书生相被抓一事。
蚩流烛去求他,小龙心里咯噔一下。他仔细端详那小鬼,确实生得文质彬彬,但是和自己比可差远了。心中发苦,嘴里却不含糊:“小钩啊,这人魂只能存在一百年整。你如此喜欢这个人,那赶快带回去。我自然不会告发你。百年之后,我需将这魂魄送到天池玉滩,若他有造化,鬼蜮还能收他;若他没造化,死在天界也是另一种造化。”
百年之期如枷锁,牢牢套住蚩流烛肩上。书生相口中从不会少甜言蜜语,却少了真心实意。他能对着饕餮说三天三夜的情话,蚩流烛也没勇气去挑明了自己的心意。一旁,书生相还在说着,蚩流烛的心却提起来,小龙来了。
“小钩。”漆海龙王微微颔首,挥了挥衣袖,书生相便被卷入袖中。屋子里少了他的聒噪,安静地让人耳聋。
“你别伤心,”漆海龙王看着她的眼睛,“若是鬼蜮收了他,你还是可以去找他的下一世。”
蚩流烛呆呆地看着窗外,耳边仍一遍一遍回荡着书生相挑高了嗓子的唱腔:“月下——计归期,白露——湿衣寒。几时桂魄满——,方在故——园看……”
她的脑子满满涨涨都是书生相的话语,从前的,今日的,叽叽喳喳闹开了锅。从眼角看见小龙的身影,蚩流烛举起手猛地在脑门上一拍,睡了过去。
梦里,她化为人间女子,书生相金榜题名,他二人搬入京城,享尽荣华富贵,夫妻恩爱,圆满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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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的蚩流烛,觉得自己快乐许多。当初小龙飞入他人怀抱,她也做了个美梦,与小龙过了一世。如今书生相与自己也结了一世梦缘,她心满意足,又开始筹划自己的下一个美梦来。
“难得你来我这里,” 漆海龙王放下手中的笔,抱起自己的小女儿,笑道:“终于睡醒了?”
“这回我想去人间一遭。”蚩流烛挽起袖子,郑重道:“下凡投胎!”
漆海龙王不以为然地拨开她的手,“你有后台?”
“啥?”
“没后台你还想下凡?没后台你就是普通人类过一辈子,有什么好下的?”
蚩流烛故作高深地摇摇手指,“你想错了。我并不是要去当皇帝、宠妃,我就是要当普通人去体验平凡的生活!”
漆海龙王熟练地帮女儿编起小辫,一边语重心长道:“小钩啊,虽然说跟风是仙界的习俗,但是你舍得了钩吾山吗?” 漆海龙王犀利的眼神扫过来,“听说天界新上来一位神仙,归墟那群老头子正愁没地方打发他呢,你要是下凡,小心钩吾山被抢。”
蚩流烛抱肩冷哼了一声,“你当我傻啊!都几百万年了,胆敢在三界乱窜的人连眉毛都没生出来吧?”
“话虽如此,不过听说千年前有个人类升仙……”
“哈!你天天在海里泡着又开始说胡话,若是妖界能升仙还靠谱,人类升仙你当我傻啊。”
漆海龙王不确定地拍拍脑袋,开始转移话题。“还好你那什么书生消散了,后日崎华盛会,归墟的人、各个山头的神仙都要来这里,你的事若被发现了,可有的受了。”
“你那劳什子盛会我能不能不去?”
“你敢!”漆海龙王横眉怒目,拍案而立,“这是我泱泱漆海万年不遇的盛事,各路神仙齐聚一堂,正是展现我漆海大好风光的时刻……”
蚩流烛撇撇嘴,趁他唾沫星子乱飞时溜了出去。
漆海龙王望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吸了吸鼻子。他二人自从那事之后,便如此说话,仿佛真是铁哥们和好知己,让越氏的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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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这不是阿蚩吗?”女子的声音如同珍珠撞翡翠,听得人牙根痒痒。
蚩流墨磕了磕牙,转过身、眯起眼:“阿麓,这么早啊?”
越阿麓是漆海龙王的王妃,也许知道蚩流烛和漆海龙王年轻时的“韵事”,对她总是看不顺眼。越阿麓的父亲是归墟的某某仙人,故而她看像蚩流烛这样的散仙总是鼻孔扬得高高。而蚩流烛也看不起她这样吃鱼还挑刺的龙王妃。
“阿蚩!”越阿麓一反常态挽住蚩流烛的胳膊,“后日的崎华盛会,你可一定要来啊!”
蚩流烛扯着皮肉、露出牙龈,“阿麓,我哪里配得上这样百年一遇的盛会啊!”
“阿蚩,你也孤身这么多年了,难道不想找个伴?这次归墟仙人中有许多适合你的喲,我让阿爹替你留意……”
蚩流烛呆滞地注视着越阿麓粉嫩的双唇,不由想起书生相来。那时她给书生相讲仙界的轶事,竟然把他惊吓到。原来,在人类眼中,神仙都是没有七情六欲、绝情绝爱的,哪知道和人类也没什么两样。
天地伊始,本只有仙妖两界。后来女娲娘娘甩了一把泥土,竟然诞生了人类。妖界不甘示弱,也开始制造和自身相似的物种,天地间便有了飞禽走兽。于是乎,这边仙、妖打得不亦乐乎,这边人、兽打得不亦乐乎。当神仙和妖怪最终厌烦战争、达成和解时,却发现人类已经成了下界的霸主,即使是仙界也控制不住。
勉强抓回飘走的思绪,只听得阿麓说道“好,就这么定了。阿蚩不要让我失望啊。”
混混沌沌回到钩吾山,见到门前熟悉的坛子,仿佛又听见书生相喊道:“大仙真为神仙乎?区区龙王挂心间?”
蚩流烛坐在坛子旁边,轻声道:“小龙年轻时还是很英俊的,不然越阿麓也不会抛弃归墟的好生活来到漆海。你虽然及不上小龙貌美,但总归看着顺眼,可你又不在了。”
“那里坐着的何方神仙,可敢本公子较量一番!”
蚩流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摸着坛子道:“书生相,你变成女人了?”
“呸,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鹫鬼大人是也!”
酒鬼……蚩流烛拍拍裙角站起来。眼前的女子虽是一副男装打扮,那大大的杏眼,白皙的脸蛋、纤细的腰肢和饱满的胸脯,书生相口中的美人也不过如此。
等一下,蚩流烛戒备起来,原来是个女妖,难怪如此风韵。归墟的神仙都干什么吃的,连有妖闯入仙界也不知道?竟敢来我钩吾山撒野。书生相,你若是晚走一日,便能见到我大展仙威了,可惜……
“你以为我山头小、没长草,便可以随便欺负吗!我告诉你,你想错了!”蚩流烛扭了扭脖子,“你也不打听打听,我钩吾大仙是战神蚩尤堂妹的后代,想打架?我求之不得!听说妖骨汤最是好喝,今日竟然有妖白送,哼哼。”
那女妖明显瑟缩了一下,却强打起精神,胡乱从背囊中抽出一把宝剑,娇叱一声,“呸,我鹫姬是堂堂玄蛇一族公主,你一介散仙也敢冒犯我?”
蚩流烛眯起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妖手中的宝剑。“綘虬?”她禁不住喃喃出声,皱眉重新开始打量面前的女妖。
蚩流烛虽然懒散,但也不是不学无术。钩吾山上成堆的古籍都被她翻烂了,这“綘虬”虽不是上古名器,但归墟那帮小家子气的神仙硬是把所有兵器都附上一丝灵识,不多不少,正好够那些蠢物认主。面前这女妖就这么大大咧咧甩出綘虬,而綘虬也就这么敬职敬业地向蚩流烛闪着威慑的寒光,必然是綘虬的主人将此剑送给这女妖。
看来,归墟的神仙也不是那么迂腐嘛,竟然敢玩仙妖恋?书生相说得果然没错,三界界限就是为了被打破而设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