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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帅凯旋而归了!”
这一嗓子喊得的是惊喜中饱含着激情,立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外头。
一票队伍黑压压开进了军营,打头的两名士兵各自扛着一面大旗。左边儿一面淡黄苍龙旗,右面儿一面红旗绣着明黄色五角星,下面还写着大字:“关东军第四旅”。旗手后头跟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步兵方阵,墨绿色小开领的新式军装,锃亮的小牛皮靴子,大檐帽,队官配着指挥刀,士兵扛着步枪,一个个面色冷峻。高抬脚重落足,随着哨子声,踏着响亮的脚步声,如同一股洪流一般压了过来。
几个方阵之后,百十名骑兵簇拥着一年轻军官,后头打着帅旗,上书:“关东军提督、钦命练兵使何”,一手楷书写的苍劲有力,旗帜飘动,衬着军官愈发威严。
荣禄一行人不禁倒吸了口冷气,这气势,这派头,绝了!按说荣禄早年东征西讨,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还是生生地被眼前的军容给镇住了。西洋鬼子的兵阵他也不是没见过,闹闹腾腾,吹笛子拉风琴的,活脱脱小丑游街,荣禄可万万没想到,在这辽东之地居然看见一支比列强军队齐整,更多了一些肃杀之气的队伍。
荣禄面上还矜持着,可他手下的亲兵就没那城府了。一个个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开了。
“瞧瞧,这才是新军,北洋淮军跟人家一比就是叫花子。”
“好好的军队,就这么落败了,可惜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才是关东军。”
“等大人上书请饷,这帮人得了好处,一准儿感恩戴德,大人入住关东军也就顺理成章了。”
……
这边儿议论着,陪着荣禄的那军官告罪一声,便迎了上去。小跑着,立在何绍明马前,说了几句什么。马上的何绍明闻言似乎颇为欣喜,当即发了令,阵型一遍,一个个方阵排着分列式,渐渐排在操场之上。何绍明则在军官指引下,催马领着百多名亲兵直奔荣禄而来。
近得身前,飞身下马,脸上挂着笑,离老远便拱手做礼道:“诶呀,荣大人,失礼,实在是失礼。早就听闻荣大人要来,兄弟一早便算了日子等候荣大人。可巧,近来绺子猖獗,搞的地方民怨沸腾,兄弟算算日子,估摸着荣大人还有段日子才能到,这才领着弟兄们出去练练手。不想,您荣大人竟然提前来了,还到了兄弟的关东军营中。少不得,待会儿兄弟自罚三杯给荣大人赔罪。”
荣禄讪讪笑了下,道:“何兄绥靖地方,荣某又来的仓促,何罪之有啊?”话说荣禄来这么快,连那些个宗室破落户都撇下了,图的就是赶在何绍明之前掌握关东军。如今正主儿回来了,他这脸色难免有些不好看。
名义上,朝廷给何绍明找了个婆婆。给何绍明挂个汉军旗副都统,荣禄任正都统,荣禄大了何绍明一级。可人家何绍明还有个练兵钦差的身份,真要叫真儿,关东军轮不到荣禄指手画脚。荣禄见了关东军如此破败,可用之兵虽然精炼却只有三千来人,一面儿心中失望,起了罢手的心理,另一面儿,何绍明回来了,被人撞破好事儿,这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是以,任凭何绍明怎么热情,又是安置行辕又是设置酒席,他荣禄始终愁眉苦脸,笑容生硬,颇不自然。
酒席上,荣禄几次想要告退,可何绍明就是不肯,扬言今儿个不喝醉就是不给他面子。酒杯换碗,再换海碗,上百关东汉子轮番敬酒,不出一个时辰除了荣禄其他人等都钻了桌子。
荣禄身份在那儿呢,平常人等自然不好上去灌酒。可如今荣禄也好不到哪儿去。一路急行,风餐露宿,到了关东军军营,来不及歇息吃食,就被何绍明拉上了酒桌。腹中空虚,心中惆怅,酒精一刺激,荣禄脑袋颇有些昏沉。
“荣大人,恭贺您高升了!宦海浮沉,荣大人沉寂十年如今厚积薄发,来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何绍明两世为人,心思活泛,察言观色那是个中好手。见荣禄这番模样,频频举杯,目的就是灌趴下荣禄,免得拿着鸡毛当令箭,再起什么幺蛾子。
“何兄,荣某实在……”话没说完,就见何绍明咕咚咚一饮而尽。“诶,得,这可是最后一杯了,荣某量浅,不如何兄海量啊。”强忍着呕吐,荣禄饮了杯中之酒。瞧了瞧一脸憨态,热情无城府的何绍明,随即,这心思就活泛开了。如今看来,这关东军就是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关东军如今就是个大窟窿,自个儿要真是抢了军权,就凭后党,拿什么填这个无底洞?少不得,不出半年,这关东军就得散架子。到时候一准儿帝党就得跳出来弹劾。这事儿还没法儿明说,哦,你说关东军是个大窟窿,那人家何绍明在的时候怎么不这样?到荣禄手里就成大窟窿了?说不过去啊。万一真抢了军权,这替罪羊是没跑了。
还有那几十个破落户,一路上那吃拿卡要的架势,所到之处刮地三尺,比之蝗虫尤有过之。就算后党拨了银子,恐怕没等开了军饷,都落入这帮害虫的口袋了。与其费力不讨好,莫不如甩了包袱,老老实实去盛京当自己的太平将军去。
想到这儿,荣禄眼珠一转,假笑着,亲自给何绍明斟了酒,举杯道:“何兄,荣某此番赴任盛京,与兄弟不过几日的路程,你我二人又都挂着汉军旗旗务,今后少不得亲近亲近。还请满饮此杯。”
“这是自然!干!”酒杯相撞,两人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荣禄擦拭了嘴角的酒渍,凑过头去,低声道:“何兄,其实此番兄弟走的如此匆忙,是因为朝廷风闻何兄不在军营,而是去了美国,让兄弟趁何兄不在,来……”
‘碰’的一声,不待荣禄说完,就见眼前的何绍明一头载在桌子上,人事不知,醉了过去。
“诶?何兄,何兄?这话儿怎么说的?”荣禄一脸郁闷。
主人都醉过去了,酒宴自然就此结束。
翌日,一夜翻来覆去,想着如何甩掉包袱的荣禄,清早刚起来就得了消息,关东军提督何绍明昨日受了风寒,卧床不起。如今已送往辽阳休养,走之前留书一封,嘱咐手下,若有要事可与荣禄商量。
“啊?真病了?”荣禄心说好嘛,这何绍明是打算撂挑子啊。没来得及反驳,便被如山的公文淹没了。
送来公文的军官一个个满脸希翼,理由更是噎得荣禄无话可说。“荣大人,邸报上可说了,您总督整饬辽地练军事宜,这关东军也在您整饬范围内不是?”
无奈,荣禄耐着性子批复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好家伙,这口子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几个营官带头,上百军官围着荣禄住所,追问着到底何时发饷。问荣禄关东军到底算不算朝廷的军队,若算,这饷该不该朝廷出。
荣禄一个头两个大,干脆派了戈什哈驱散众人。不想,这下子捅了马蜂窝了。不出一个时辰,上千号大头兵围着住所,一副不给银子就兵变的架势。
闹腾了半日,荣禄又是好言相劝,又是拍胸脯保证,这才散了人群。没等用午饭,后勤的军官拿着账本来了,说如今全军存量就能维持三日,问荣禄是不是拨银子先买些粮食,否则怕‘日久生变’。
荣禄挠着脑袋,思索半天,正要推辞,外头又来了一拨人。一个个满脸横肉,拉长着脸,夹着账本拎着算盘,这是各地商户来讨债来了。
荣禄心中有火儿,一帮商人也敢骑在他朝廷一品大员的脑袋上?姥姥!吩咐了兵丁就要将讨债商人乱棍打出去。不想,那商人嘴巴一撇,肆无忌惮大笑起来。
“荣大人,您前脚儿打了咱们,后脚自有内务府找您要债。得,不劳烦您了,咱们自己会走。”
荣禄当时楞在当场,内务府可是老佛爷的门下,就算自个儿这个一品将军也是惹不起的。人家来了不逢迎一番也就罢了,自个儿还想着乱棍打出去,这不是茅房挑灯笼找死么?赔笑,自掏腰包,好好宴请了这些商户,又好言相劝,这才下了台阶。
这还是第一天,此后数日,麻烦不断。粮食、军饷、军械补充,换季被服,种种种种,没一样少的了银子。更可气的是,那帮终于结束游山玩水,到了关东军军营的宗室破落户,刚来第一天就到处闹事儿。上蹿下跳,将库房翻了个遍,发现关东军与传言不符,将荣禄堵在房内,冷言冷语,骂骂咧咧不休。
“荣大人,咱们兄弟跟着你是来升官发财的,外头多说关东军如何有钱,可咱们一看,整个就是一外表光鲜的破落户啊。荣大人,话说您吃肉也得让咱们喝口汤不是?您自个儿都吞下去也不怕噎着?”
“荣禄!爷可是姓爱新觉罗,你个当奴才的也忒过份了。撇下主子自个儿偷偷发财,有这么干的么?”
“甭废话,今儿要不给咱们弟兄一个交代,这事儿没完。我还告诉你,我那六四九城横着走这么多年,就没吃过亏。你要不信咱就试试,且看爷们儿怎么让你流放宁古塔。”
“给钱给钱!”
荣禄这时候上吊的心都有了。心说,徐用仪出的什么馊主意,还有搅屎棍子翁同龢,这不是逼着自个儿上吊么?又急又恼,荣禄一口气没上来,昏厥过去。
一帮破落户吓了一跳,心道莫非这荣禄被吓死了?方才出言的那六胆儿大,凑上去探了探鼻息,笑道:“没事儿,就是昏过去了,死不了。”
众人长叹一口气,放下心来。
“死不了就成,吓死我了,老家伙要真蹬腿了,那这银子不泡汤了么?”
“姥姥!就是追到阴曹地府爷也得给追回来。”
七嘴八舌一番俏皮话儿,亏得荣禄昏过去了,听不见,若此时能听见,没准儿真给气死了。
荣禄病了,发着高烧,直说胡话。与何绍明不同,他是真病了。可就算如此,荣禄也不忘‘公忠体国’,拖着病躯,连夜启程赶往盛京赴任。用他的话说,“荣某不能做死在上任路上的第一任盛京将军。”且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总之,再次撇下一群破落户,急急地走了。
外头市井百姓都莫名其妙,好嘛,关东军一旬间病了两位大帅,莫非这关东军的帅印上染多了血,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够邪性的。
辽阳,何府。
何绍明一身绸缎衫子,挽着袖子,躺在藤椅上,借着树荫纳凉。不时发出啧啧声,逗弄着刚过百日的小女儿。旁边儿,凝香抱着孩子,乔雨桐打着扇子,佩顿在给小安妮读着莎士比亚的诗集。天伦之乐不过如此,仿佛外头的一番风雨与之全无关系一般。
脚步声轻响,一脸坏笑的内务部少校徐立仁捏着一封信,走了过来。
一个漂亮的军礼,而后戏谑道:“大帅,荣大人公忠体国,抱病连夜赴任盛京去了,这是留给您的信。”
“走了?我还琢磨还能坚持两天呢,诶。”何绍明叹着气,接过了信,看也不看扔到了一旁。
身后,打扇子的乔雨桐抿嘴笑着:“爷,这回又是您输了,那柯尔特手枪可归我了。”
“给你给你,活生生一个讨债的。”何绍明拉着脸,满脸不悦瞥了乔雨桐一眼,随即正色问道:“告诉秦俊生,领着其他两个旅回来吧,这戏也算唱到头儿了。剩下的,就是想法把那帮破落户送走了。诶,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徐立仁嘴角抽动,嘟囔道:“再神能有大帅您神?军权送人家手里都能给退回来。话说就没见过这么无赖的……”
“嘟囔什么呢?”
“没!我这就去给参谋长发报!”一个立正,肃容敬礼,徐立仁转身走了。
望着远去的身影,何绍明没好气地道:“臭小子,一肚子坏心眼儿。”
闻言,身后乔雨桐扑哧一笑:“爷,再坏还有您坏?好好的盛京将军愣是让您给吓病,还连夜跑去盛京。再说关东军折腾成那样,实在是……”
那日,得了荣禄在牛庄登陆的消息,何绍明在船上便发了电文,安排秦俊生等人布置一切。有句话说的好,众人拾柴火焰高,一夜间电文往来,这么个馊主意就弄了出来。
一边儿,凯泰带着人堵住荣禄,无论如何起码拖上几天。有这几天的工夫,何绍明就能返回关东军。另一面儿,关东军整体拉出营四处剿匪,厂矿暂时停工,将库房内的一切都搬进山里早就开凿好的洞穴中封存起来,而后将营地弄的要多破败就多破败。待何绍明从牛庄上岸,便会伙同早就等在海城的关东军第四旅赶回辽阳。而后,按照剧本,来个以退为进,让荣禄知难而退。整个布局,完全是依仗着信息优势。
何绍明发明无线电起码四年了,偌大个中国,除了北洋可怜的二十几台,其他地方居然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无线电这东西。有的地方还在洋鬼子的忽悠下,继续架起电线杆子,要上有线电报。
一面儿痛恨满清闭塞,另一面儿,却也让何绍明有了信息优势。如此一来,何绍明如同一名棋手,指挥着各个方面运作,而荣禄则变成了棋盘上的棋子。孰优孰劣,早有定数,结果,也是必然的。
何绍明叹息一声,做怜悯状:“话说这荣禄也够可怜了。散尽家财好不容易讨了个美差,没成想好处没捞着,不但搭进去两万两银子,还闹了一身病,怪可怜的。”旋即,眉毛一立:“老子这儿也不是开善堂的!不这么干关东军就得姓荣,姓叶赫那拉!”
陡然提高音量,引得凝香责怪连连:“老爷,坠儿(小女儿的小名,百日起的。)刚哄睡,要是吵醒了,待会儿您哄?真是的。”
“诶哟,忘了忘了。”一提可爱的小坠儿,何绍明立刻没了那副择人而噬的架势,连连拍着额头,随即小心地捏了捏凝香怀中的坠儿,满脸慈爱道:“这闺女真好看,越来越像她娘了。”
语气不咸不淡,引得三女一阵白眼,好不尴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