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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一片死寂。
少年安然盘坐在床榻上,双眸紧闭,两颊微微泛出不正常地浅红色,指节苍白附于膝上。他一向都是那么安静,静得好似冷漠的玉石,可其中的精妙只有阅人无数的老手才能猜透。
阿砚正坐在他身后,耐心地替他运功疗伤。
从悬崖上坠下,少年身上有多处割伤,在寒潭中浸泡了好几个时辰,冰冷的潭水与残留在他体内的假红花同属凉性,两者相互作用,使得少年原本残破不堪的身体濒临崩溃,一直冷傲的姿态轰然倒塌。
“阿砚别白费力气了。”少年的唇角翕动了一下,推了推阿砚,拒绝再接受他输来的真气。“我的体质就好似一个无底洞,你这么给我输真气根本毫无效果。”
幼时因为体质偏冷,总是大病连连,得母后疼爱,弈凡看了无数武学心法,用于强身健体,却不料自己天生就是武学奇才,七十二般武艺全都熟记于心、融会贯通,武功早已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
阿砚虽然身为他的影守,也仅仅是因为他身强体壮,加之武功拔尖,可以帮他做很多事,并不代表他真的需要阿砚来保护。
他的伤必须功力在他之上的人才能治,阿砚这样输真气,根本就是有进无出。
“唤瑶儿进来吧。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必要瞒她。她远比我想象中还要固执,若是我始终不说出真相,她怕是更伤心。”少年淡淡吩咐,褪去身上已然染血的衣衫,重新换上一件大红色的外袍。因为这袍子拥有着和鲜血一样的艳红色,那孩子就看不到他在流血,知道真相之后也不会那么伤心了。
“主人先歇下吧,属下出去跟初瑶郡主解释。”阿砚实在心存不忍。眼见着弈凡忍受病痛十多年,而今又是十多年来受伤最严重的一次,任人难以忍下心中的恶气。
“也好。”弈凡微微阖上眼眸。姜云歌还没有接受册封,大胤、司幽两朝还未结成秦晋之好,他现在还不能死,他需要休息他多想再见一面那牡丹丛中的女子,一眼就好。
阿砚扶着少年躺下,这才开了门锁,瞧见一直守在门外的女童,心中五味杂陈。
“你总算是出来了。为什么不见叔父?”见阿砚出门,萧焱冷眼相对。
韩珂扬起眼眸,见阿砚没有拔出诩阳剑,明白他不是为了出来与他们争斗,于是好声问道:“舅舅的病,怎样了?”
不提弈凡的伤还好,一提起这个,阿砚对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七岁女童是满腹的憎恨:“初瑶郡主,原来你还会关心王爷。”
“我是他的亲外甥女,我怎么可能不关心?”韩珂听出话语中的嘲讽,仍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屋里病重的少年。他对她不仁,她却舍不得对他不义。
“郡主从来都没当主人是舅舅,不是吗?”阿砚不甘示弱,冷声反问。
“不错。”韩珂自认确实没当弈凡是舅舅,她希望他们的感情可以超越亲情,可如今连那么点微乎其微的亲情都快消磨殆尽,何谈爱情?
“我们出去说。”怕影响到主人休息,阿砚一手狠狠扣上了韩珂的手腕,三两步翻上墙头。
“放开她--”萧焱见情况不妙,想要出手阻止时已经来不及,忙厉声斥道“若是你不放开初瑶丫头,本王就带兵冲进屋里,到时候惊扰了叔父,别怪本王手下不留情!”
阿砚回眸望了萧焱一眼,冷冷威胁道:“皇长孙试着靠近这屋子一步试试,只要主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属下一定会拉着初瑶郡主,为主人陪葬!个中利害,皇长孙心里仔细掂量掂量!”
“焱哥哥,你放心,瑶儿一定能平安回来。”韩珂朝萧焱微微一点头,萧焱这才不甘罢手。
兜兜转转,阿砚带她去了狩猎那日坠崖的地方。虽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韩珂却越发觉得他是刻意为之。
“郡主认为,这悬崖高吗?”阿砚放开挟制的初瑶郡主,执剑指了指那无底的深渊,问得毫无头绪。
韩珂那日因为慌乱中骑马逃至此处,并没有注意到那悬崖竟然高达百尺,站在悬崖边上,她渺小得如同蝼蚁,不禁颤声答:“高。”
“若是凭白无故,让郡主只身跳下去,郡主敢吗?”阿砚似乎对韩珂的答案比较满意,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不敢。”当然不敢,即便是那日在绝境之下,若不是舅舅朝着她胸口补上一掌、推她坠崖,她是宁愿死在他的匕首下,也不可能纵身跳入这万丈深渊。
阿砚目光一黯,冷冷指了指韩珂身后的深渊:“郡主不敢跳,可是主人敢。主人就是从这里跳下去,才落了满身的伤!为了救郡主,他几乎是本能的跳下去,不假思索!”
“可是舅舅完全没有必要跳下来。”韩珂想不通,舅舅为什么要跳下来,为什么要救她,他不是想要杀她灭口吗?他不是知道她杀了赵澈,怕她连累他吗?
“倘若主人不跳下去,郡主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莫茸虽然能妙手回春,可是对死人却是丝毫不起作用的。主人当初若是没有跳下去,郡主你现在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阿砚冷冽的眸光射向韩珂“主人为郡主受伤,郡主又凭什么责备主人?!”
“那日救我的人不是楚黎吗?”怔怔望着阿砚,韩珂几乎本能的问出来“我活命与舅舅有什么关系?”
“呵”阿砚冷笑“楚黎?你出事的时候,楚黎还在林子里狩猎,倘若真的等他赶来救你,你恐怕早已血尽而亡。”
“这么说那日跟着我一起跳下来的人是舅舅,在我昏睡中,照顾我的人也是舅舅?可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所说的话。”韩珂一脸质疑,楚黎为了救她受了重伤,那是她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阿砚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问,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递到韩珂手中:“你仔细看看,这把是不是伤你的匕首?”
韩珂接过匕首,眉头紧蹙,重重点头“不错,就是它,它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它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当日郡主坠崖之时,匕首并没有被拔出,但是获救之后,匕首已经消失不见,郡主不觉得奇怪吗?”阿砚反问。
韩珂仔细回忆,楚黎确实带人入山谷寻找过这把匕首,但几番查探,都未能找见。
“因为替郡主拔刀止血的人是主人,匕首自然是主人带走的。主人带走了匕首,楚黎自然找不到!”
韩珂被阿砚搞得晕头转向“既然舅舅要救我,那他为什么还要刺我一剑,将我推入悬崖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主人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说他所做的一切多此一举,真是叫人心寒。”阿砚不禁感叹“属下曾经说过,郡主能够九死一生,那是经历过无数次刻意的演习的。不错,杀郡主的人是主人,救郡主的人也是主人,主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彻底治愈你的双目!”
“我的眼睛”韩珂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眼眸,她脑内的淤血确实在莫茸的治疗下消除了,眼睛也看得更发清晰了,可是这其中一些枝枝节节,她总是想不通。
“没有莫茸,郡主怎么可能这么快排除眼疾复发?”阿砚冷声反问,见女童无言以对,又接着说下去“主人特意设了这个局,为得就是骗出五皇子楚黎手中的莫茸。想必郡主不知道,郡主的容貌与楚黎失散多月的义妹查绪儿如出一辙,楚黎若是看到奄奄一息的你,自然舍不得你死。因为主人清楚楚黎对查绪儿的感情,那样的情感早就超出了兄妹,所以主人才出此险招。”
韩珂怔怔地望着那一望无底的悬崖,想到弈凡那弱不禁风的身子曾经从这里坠落,心就止不住的颤抖,真相面前,果真如阿砚说的那样,她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
“当日在寒潭底下抱着郡主的人是主人,替郡主拔剑止血的人也是主人。主人趁着楚黎赶到之前离去,偷偷躲进树丛,直到确信楚黎喂着郡主吃下莫茸,这才黯然离开。”阿砚回忆起那日的一幕幕,心中对初瑶郡主的厌恶感不是一点两点。主人受重伤躲进了树林,而那个丫头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为楚黎“献吻”解渴反反复复。
“那楚黎腿上的伤”韩珂还想问些什么。
阿砚似是出于私心,故意挑拨离间“谁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他是司幽国尊贵的五皇子,怎么可能不顾忌自己的生死,为了个不知名的女童,从那么高的悬崖上往下跳?依我看,那分明是他使得苦肉计!”
韩珂被真相击得节节败退,好不容易竖起的外壳,瞬间倒塌,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情感,她愤然指着阿砚,怒斥:“舅舅这么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你知不知道,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会要了他的命?!”
“属下阻止过!原先演习的时候,都是有属下在做。属下功夫不如主人,但身体强健,从悬崖上跳下去除了皮肉擦伤,根本不碍事。可是正是因为属下的功夫不及主人,在最后一刻,主人才决定亲自出手!”阿砚双拳紧握,狠狠砸在地面坚硬的石块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血痕。“我只恨自己武艺不精!”
“为什么”韩珂双腿一软,跌坐在地面上。
“匕首要插入郡主的胸腔,又不能伤及心脉,造成致命的假象。用野马演习的时候,属下曾经失手过一次,凭白无故害死了一匹野马,主人担心我再次失手,所以便坚持要亲自出手”阿砚缓缓解释,合情合理,让韩珂不得不信。
“就算舅舅要亲手刺伤我,你还是可以代替舅舅跳入崖底的”韩珂迷离的一双凤眼,轻灵的眸子里蕴满了水汽“这样舅舅就不会受那么严重的伤。他为什么要亲自跳下来呢”
“崖底是寒潭,主人的水性也比我好。”如果可以,他当然愿意代替主人受伤,他能有今日,全靠主人一手提拔。
原来舅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她曾经也坚持过,曾经也想信任他,可终究她的心还是在令人绝望的假象下动摇。
“舅舅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个计划的?”
阿砚略加思索,答:“未出大胤都城的时候。”
有颊泛可。“这么说,舅舅早就知道我藏在他的马车内?他还佯装发怒,让我以为得逞,却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进他布好的棋局”
“不错。主人同意让月彤随行,其实是为了让她替郡主引路,诱惑郡主藏入车队。”
阿砚的话语重重击在韩珂心头,每一句话看似漫不经心,那人却是幕后费了无数心血。
那样年轻的舅舅,弱不禁风的少年,他的心机究竟有多重,日日夜夜被这些琐事所困扰,他能够安眠吗?
韩珂胸腔内紧紧揪着的一根弦,瞬间断裂,蕴满泪水的眸子定定望着地面,一眨不眨,深怕动一动眼睫,泪水就会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断砸下来。
良久,她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漠然走到阿砚面前,平稳向他伸出手:“对不起,我不该失控,不该对着你胡言乱语,更加不该斥责舅舅。我为我的无礼向你道歉。请你告诉我,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舅舅?”
“主人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来司幽国的,他唯一的愿望不过是希望看到姜云歌平安嫁给楚梵天,促进两朝友好,免得陷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阿砚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作为影守,他一直就像是弈凡的影子一般,静默无声。
“我虽然任性,但也明白两国友好的重要,姜云歌只是中了我的迷香,没什么大碍,明日册封大典,可以照常举行。”韩珂正了正衣襟,又道“原先不是说用‘冬茗’入药,可以治愈舅舅的心疾?”
“凉性的潭水已经激发了主人体内假红花的药性,即便现在找到‘冬茗’,也无法根治主人的病,只能用来续命,除非”阿砚的眼眸眯成一线,手下微微用力,锋利的诩阳剑狠狠刺入地下坚硬无比的巨石,发出绚烂的电光。
“除非什么?”只要有一丝丝希望,韩珂都不愿放弃。
“除非有莫茸,可是这世间莫茸只有一粒,主人已经亲眼看到楚黎喂郡主服下。”阿砚愤恨地舞剑发泄,韩珂则僵立在原地,惶然无措。
“舅舅为什么要这样我的眼睛就算再也看不见,那也无所谓的,他难道不知道我把他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么?”韩珂狭长的指甲嵌入掌心,直到手心里有血红色的液体漫溢出来。
“主人一直在为郡主双目失明一事自责,若不是当初主人病发,未来得及向长公主解释小郡王一事,郡主便不会遭到长公主的迁怒。主人一直想要补救”阿砚不再说话,韩珂也能明白这沉默背后所暗含的东西。
“如今只有找到‘冬茗’,才能为主人续命。‘冬茗’在楚梵天的宠妃李贵妃手上,可为了两国友好,主人是万万不可能开口向楚梵天讨要‘冬茗’的。”
“为什么不能?楚梵天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韩珂不解,她是见过楚梵天的。他气质不凡,高贵脱俗,有帝王之风吴。
“‘冬茗’又名‘诞子’,可以调养女子的身体,李贵妃万千恩宠,却始终无法产子。楚梵天特意将‘诞子’赐给她,是希望她早日为司幽国产下小皇子。要知道君无戏言,楚梵天又怎么可能向李贵妃要回‘冬茗’?”一想到主人病重,阿砚心中不好受,剑光飞舞,肆意发泄,砸得四周的碎石翻飞。
希望落空,韩珂却始终不肯放弃,上前一步,也不顾迎面扑来的碎石,直直走到阿砚面前,紧紧握住他握剑的右手:“只要舅舅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不会放弃,你也不应该放弃。现在请你带我回赵府,能不能要到‘冬茗’,还得问一问一个人!”
“谁?”
“楚黎。”
楚黎是楚梵天最疼爱的儿子,他一定有办法拿回‘冬茗’。如果楚黎此时病重,又只有‘冬茗’可以救命,楚梵天自然会不顾李贵妃的感受,而选择救楚黎,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拿到‘冬茗’。尽管韩珂心如明镜,但她却没有十足的把握,楚黎会不会愿意帮她。
“阿砚,我问你,查绪儿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灵光一闪,计策心生。
“她会跳倾城舞,就是那日郡主在宫宴之上所跳支舞。”阿砚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小郡主,他从来都不相信七岁的女童能够跳出那样惊艳的舞蹈来,可怕的是这郡主的确做到了,而据调查,擅长倾城舞的查绪儿也仅仅七岁。舞姿之柔美,非人能比,就好似天上的仙女。
“那么,就让我再为他跳一曲倾城吧。”韩珂目光明亮。那本魂君初瑶,在那日跳动的舞步,韩珂因喜欢,早已默默记下,如今看来,总算派上用场了。。
“阿砚,你现在就带我回赵府,并派人帮我找一套鲜卑族的女子长裙来,我要改头换面。”韩珂握紧了阿砚的手,目光坚定“能不能救舅舅,就在此一举了。”
阿砚虽然不明白这个女童究竟要做些什么,但看她对主人的心意不假,于是迅速收剑,手臂在韩珂腰间轻轻一带,两个人便飞檐走壁,很快回到赵府。
彼时,萧焱已经在弈凡门前守了半天,天色已经不早,黄昏将近,眼见着阿砚带着女童安然归来,他心中的焦虑终于消散。
“丫头,你可回来了,没事就好。”萧焱注意到初瑶丫头的眼睛红通通的,似是哭过,但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出声安慰。在她面前,他就像个单纯傻傻的大男孩,见不到她的时候会十分想念,但是当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切都变了味,或许当日在大胤皇宫内六角楼前面的那方水塘前,他不该
那天,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在六角楼垂钓而已,却看到斜刺里冲出一个女童。那女童纯真的眸光中蕴满了坚定的决心,这寂寂深宫,几乎所有人的眸光都已经浑浊,而那个孩子的凤眸依旧清澈,那样特别,揪着他的一颗心。
他偷偷跟在那孩子身后,趁她手忙脚乱之际推了她一把,害她滑落水中,自己再上演一出英雄救美,成功结识了她。也许,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他遇见她的第一面就已经对她使坏。
正当他出神之际,韩珂已经与阿砚一道进了弈凡的房间。
床榻上,少年微微阖着眼眸,一听到动静,便知是瑶儿回来了,他嘴角轻轻翕动了一下,唤她来到他床前。
“舅舅,瑶儿在。”韩珂方才的清冷在少年面前褪得一干二净,温顺得像一只绵羊,倚着少年的手臂,将少年的右手温柔地贴上自己的侧脸,暖暖道“舅舅真傻,瑶儿从来就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双目”
“傻孩子”弈凡清瘦了许多,侧脸的轮廓更加俊朗,脸上的那道疤痕经过良药的调理已经渐渐淡化,几乎看不到任何痕迹,他伸手下意识地探了探韩珂的额头,强扯出一抹笑意“舅舅又没有怪你,你哭什么”
听他微弱的呼吸,韩珂一直含在眼眶的泪水终于决堤,豆大的泪珠砸下来,一颗颗全都砸在了弈凡心上。
早知道这孩子知道真相会受不了,可为了姜云歌能够平安出嫁,他不得不现身,不得不将一切告知。或许,他这么做不值得,可至少心里对那孩子的愧疚会少一点
“瑶儿不哭,瑶儿不哭舅舅会长命百岁的,舅舅是大胤的储君,天之骄子,真龙传人,哪有那么容易反正我不管,舅舅一定不能抢在瑶儿前面死。”韩珂的声音哽咽住,再也说不下去。她的左手紧紧握住少年的右手,十指紧扣,就好像握着一生的希冀。
“舅舅有些累了。”少年叹息了一声,于初瑶丫头他已经尽力,不会再有愧疚感,可是于他自己,他却仍有遗憾。那副精美的洛阳牡丹图还藏在大胤睿王府的墨台之上,牡丹摇曳生姿,可种植那牡丹的女子却再无机会与他相见
“舅舅你睡,瑶儿在一边陪着。”韩珂贴心地替少年掖好被角,伏在床榻边上,怔怔望着少年微微闭上的眼眸,看他细密的长睫在阳光下一眨一眨,好似轻薄的蝉翼翕翕合合。
此时,她有一种冲动,想要吻他的冲动。
如果说第一次吻上他,是因为巧合,那么她希望认真地再吻一次,清清楚楚地闻一闻他身上的香味,碰一碰他薄薄的唇瓣。
星座运势上常说,唇瓣薄的人薄情,舅舅的唇瓣也很薄,可他怎么会薄情呢?不论亲情、爱情、友情,甚至是主仆之情,他都看得那么重。
“舅舅。”韩珂低低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这才确信弈凡已经入睡。
她深吸了一口气,大胆伸出食指,微不可查地在自己的唇瓣上碰了碰,而后又迅速地附上少年的唇瓣。她指尖的温热感与少年薄唇之上淡淡的凉意瞬间融合,化作奇妙的触感,似有电流闪过。韩珂贪恋这一刻的美好,可少年的眉头却微微蹙起,她惊得慌忙收回了手指,放在衣袖下,两手不安的搅动。
“发生什么事了吗?”匆匆进门,准备好鲜卑族服饰的阿砚觉察到小郡主的异常,忙上前询问“是主人出什么事了吗?”
韩珂没想到会被人撞见,双颊羞得通红,口中只得支支吾吾道:“没什么事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阿砚像与她较真似的,想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我只是等这服饰等得急了!”韩珂一把抢过阿砚手中鲜卑族长裙,朝着自己身上胡乱套。
阿砚忍俊不禁,待韩珂的脑袋从袖口露出来,他才嗤笑出声:“郡主,你穿裙子的方式”
“怎么了?”韩珂瞪着一双轻灵的眼眸望向他。
阿砚干咳两声,伸手将她的脑袋从袖口按下去,又从领口拎出来,替她理好裙摆,才笑道:“也没什么,就是你穿裙子的方式,比较特别。”
韩珂尴尬得望了望自己的衣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方才阿砚突然进门,她真是吓了一跳,太紧张了,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连裙子都穿得乱七八糟。
“郡主”阿砚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久久不能离去,也难怪楚黎对查绪儿难以忘怀,这鲜卑族的长裙将韩珂娇小的身躯衬得更为灵动,那民族风别致的花帽更是将韩珂的圆圆脸修得细长,原先只能算得上清秀的一个人,瞬间变成了倾国倾城的小妖女,谁人不心动?
“怎么了?”韩珂却一脸好奇地望着阿砚,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一向寡言的影守,直到阿砚的侧脸也似火烧云般羞得通红。
韩珂走到梳妆台前,仔细照了照镜子,对这样的改变颇为满意。换了件服饰,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完全变掉,脱去了娃娃脸的稚气,别有一番风韵。
“阿砚,我要你收买的人,你做得如何?”韩珂问。
“一切都已布置妥当。”阿砚默默低下头去,他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伙子,见了漂亮姑娘,谁人不思春?
“很好,我现在就去见楚黎!”韩珂抿了抿唇,走到少年床榻边上,轻轻叹息了一声,双手合十道“舅舅,你一定要保佑瑶儿,保佑瑶儿完全记下倾城的舞步!不要让楚黎看出破绽!”
说罢,韩珂转身,推门出去。
萧焱正杵在门前赌气,也不知这丫头究竟是怎么了,居然对他不理不睬,是不是只要叔父一回来,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
“丫头!”萧焱朝着韩珂叫了一声,韩珂却恍若未闻。
阿砚跟在她身边,撞见萧焱便笑道:“皇长孙定是认错人了,这位是姑娘只是与初瑶郡主长得相像而已。她是雪域的格桑花,查绪儿小姐。”
“查绪儿?”萧焱长臂一横挡在韩珂面前,眼前的人分明与那丫头长得一模一样,阿砚为什么称她为“查绪儿”?
韩珂告诫自己要镇定,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着萧焱淡淡一瞥,清冷的目光令萧焱掌下一颤,忙收了手。眼前的女童确实与那丫头拥着极为相似的容貌,可两个人的气质却是天差地别。那丫头目光澄澈单纯,不会像她一样狠绝冷厉。那丫头从来都喜欢素朴的衣衫,不可能穿这种花花绿绿,全身集齐了五彩颜色的异族长裙。那丫头特别爱惜自己的一头黑发,怎么舍得将它们弯成发髻藏在那斑斓特别的花帽之中?
“皇长孙殿下,是吧?”韩珂挑眉望了望他,用一种打量陌生人的眼光。
萧焱下意识得撇开视线,强自镇定问:“正是在下。姑娘有什么话要说?”
韩珂一声冷笑:“我只是想请您让开,您挡了我的路。”
眼前的女孩给他一种莫名的压力,萧焱忙朝她笑笑,让开一条路来。
走开了几步,韩珂才回头问阿砚:“焱哥哥,他认出我了吗?”
阿砚摇摇头。
韩珂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揽了揽遗落在花帽之外的几缕发丝“如果连萧炎也认不出我,才与我相处几日的楚黎,必然也认不出我。”
阿砚却道:“楚黎确实与郡主只相处了几日,但他与查绪儿小姐却相处了好几个月!郡主当万分小心。”
韩珂沉声:“我明白的。”
姜云歌已经失踪过一次,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楚黎也住在了西苑。他的势力遍布了整个西苑,相信连苍蝇都无法从他眼皮底下飞过。
韩珂一番傲然姿态来到西苑,吩咐阿砚藏起来之后,才大大方方地走向楚黎的房间。在他门口犹豫片刻,故意踢翻了脚边的花盆,然后仓惶逃入院中。
院落之中是阿砚事先买通赵府侍卫为韩珂准备好的琴师,韩珂朝着琴师稍稍使了一个眼色,琴师便开始弹奏。
幽美的旋律响起,韩珂的云袖轻摆招蝶舞,纤腰慢拧飘丝绦,随着音乐舞动曼妙身姿,似是一只蝴蝶翩翩飞舞,似是一片落叶空中摇曳,似是丛中的一束花。韩珂随着风的节奏扭动腰肢,绽放自己的光彩,甜甜的笑容始终荡漾在小脸上,清雅如同夏日荷花,腰肢倩倩,风姿万千,妩媚动人的旋转着,连裙摆都荡漾成一朵风中芙蕖。那长长的黑发在风中凌乱,美得让人疑是嫦娥仙子,曲末似转身射燕的动作,最是那回眸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
琴音声声若泣,恰在此时,韩珂灵敏的双目感觉到有脚步声逼近,如她所料,楚黎果然被惊动,一路跟着她来到院落之中。
此时,天空中万里无云,就像是在云中以北的雪域,那种感觉让楚黎联想起与查绪儿在雪域嬉戏玩耍的日子。
韩珂的目光时不时瞥向楚黎,见他看得入神,便跳得更加卖力。
琴声愈发急切,很快便进入了**。
她瘦小的身影引颈高歌,歌声清亮,杳然如空谷清音,足尖点花,翩然起舞,纤手微展,飞如倾城,大袖扬空,跃如游龙,长发如丝,半遮玉容
这个无垠的天地是她一人的舞台,她长袖挥舞,踏云逐风,那般的潇洒无拘,如清莲临风,灵秀飘然。却似有千株紫芍纷纷绽放,灼灼妍华摄目。姿色绰约,莲步轻踱,举手投足间尽是柔情。轻纱随风而动,宛若花中之仙,夜间之灵。轻移莲步,纤腰扶风,凌波踏水,飘然而来。
再后来,韩珂感觉到楚黎已经看得入神,她也慢慢体味了倾城舞每一个舞步之间的精妙,干脆朝着天空肆意地扔开了头顶的花帽。
她用她的长眉,妙目,手指,腰肢;用她髻上的花朵,腰间的褶裙;用她细碎的舞步,繁响的铃声,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舞蹈出诗句里的离合悲欢。
一曲结束,韩珂旋身来微喘,俏颜粉黛。
“查绪儿”楚黎看得如痴如醉,怔然出声,伸手想要触及眼前那个似有若无的幻影。
眼见着他逼近,韩珂冷冽的眸光怒目而视,随即推开了他伸过来的双手,想要往回奔,却没走几步,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查绪儿真的是你,是查绪儿!你睁开眼看看,我是刘楚!”楚黎的生母贤妃姓刘,出门在外,为掩人耳目,他正常随母姓,遇见查绪儿的时候,他用得便是这个化名,以至于后来未能来得及告知她他的真名,两个人这才失散!
韩珂事先服下了阿砚交给她的秘药,剧烈运动之后药性发作,正巧在楚黎面前晕倒。
“查绪儿,你说话?为什么不说话?”楚黎探了探她的脉搏,这才发现女童已然休克,瞬间一种惊慌感遍布了他全身,他将她仓惶地搂在怀中,一面往屋子里冲,一面高声喊着“传太医!快传太医!”
韩珂就好似一个没有生命地搪瓷娃娃,静静地躺在楚黎的床榻上。
楚黎守在她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直到太医匆匆赶来。
太医是前两日方才跟着楚黎进入赵府的,在宫中混了些年,治得都是风寒感冒那样的小病,每每遇到重症,他都束手无策,所以郁郁不得志。今日,有人为了指了条明路。
太医伸手为韩珂把了把脉,故作深沉,朝着楚黎磕了一个响头道:“禀王爷,这位姑娘犯得是畏寒之症,并不好治。此病,时睡时醒,看似没什么大不了,但不经意中就可能要了她的性命。微臣开一服药,只能暂时压制她体内的寒性,王爷还要另想办法才是”
“你快去!”楚黎急躁得很,一听查绪儿患了急症,心中极为后悔将唯一一粒莫茸用在了素昧平生的初瑶郡主身上!
约过了半个时辰,太医带着丫鬟,将事先煎的药送进来,喂韩珂俯下后,韩珂果然转醒,皱眉望着楚黎问:“怎么又是你?!”
楚黎的脸上终于微微露出了笑意,这确实是她的查绪儿,她对他充满了厌恶,并且喜欢将这个厌恶感发泄出来!
楚黎望了一眼身侧的太医,静默道:“我们出去说话。”
不用猜,韩珂也知道他们要出去说些什么,大抵都是关于查绪儿的病情云云。
一出门,太医便伏跪在地:“王爷,那位姑娘的病老臣实在是有心无力,畏寒之症需要以‘冬茗’入药,放眼望去,整个司幽国也很难找到一株冬茗啊!”“冬茗”楚黎默默念了一声,唇角抿成一线,旋即转身“备马,本王要进宫面圣!”
待到楚黎走后,韩珂这才松下一口气,迈出西苑,回东苑照顾舅舅。
走到弈凡的屋子门口,萧焱还干巴巴的守在那里。韩珂心想自己用的还是查绪儿的身份,便不与他说话,兀自进了屋中。
萧焱静静地望着那个背影,嘴角微微勾起,方才的疑惑一扫而空。明明看着丫头进去,怎么可能出来的是查绪儿?那丫头还是一贯的古怪,可她爱拽裙角的坏习惯总是改不掉。
既然她要玩,他也不拆穿她,配合着她演完整出戏。
韩珂刚进屋子,月彤已经等候多时。
月彤手中拿了一副画卷,递到韩珂面前,皱眉道:“有人将这幅画送到门口,指明了要交给王爷,可王爷还在昏睡,郡主觉得”
不等她说下去,韩珂接过那幅画,小心翼翼展开,美艳的牡丹图映入眼帘,却令韩珂惊恐不已!
这画上的牡丹,红色的花瓣中夹杂着一点白,分明与舅舅藏在墨台的那副牡丹图上的牡丹是同一株
虽然姿态各异,却看得出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谁送来的这幅画?”
月彤不明白韩珂望见这幅画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如实答:“一个年轻女子,与我家王爷年龄相仿,生得极美,眼角还有一颗泪痣。”
“对了,不知为何缘故,她只以半边面孔示人。”月彤蹙眉,不解问道。
韩珂也毫无头绪,又问:“对方有没有留下姓名?”
“不曾。”月彤摇摇头“别说是姓名了,想要认真看她一眼她都不许,匆匆交上画卷,掉头就走,一句话都不曾说。”
“怕是于舅舅而言极为重要的人。”韩珂心中隐隐不安。跟在弈凡身边已经有了一些时日,却从未见过他与哪位女子亲近,她一心以为舅舅心怀天下,不会被儿女私情绊住腿脚。所以她一直都在努力,希望自己可以早些长大,可如今他的过往于她而言一片空白,似乎有一个女子已经在他心中藏了好久。
“在王爷看来极为重要的人?”月彤蹙眉思索“说来还真有那么一名女子,可她只与王爷书信来往,直到前些日子那女子的来信,王爷看也不看就收起来,不再回信,于是他们连书信来往都少有了。隔不久,有人会送一副画卷来,王爷总是小心珍藏着。以前送画来的都是下人,想不到这一次她会亲自送来。”
“你怎么料定这次送画来的人不是下人?”韩珂疑惑。
月彤道:“那女子穿得衣衫是上好的苏绣裁剪的,衣衫上的突然绣得是美妙绝伦的牡丹,平常地下人,哪里穿得起这般贵气的衣裳,这般奢侈,那是要折寿的!”
“我知道了。”听月彤这么一说,韩珂手上一滑,画卷落地。这样说来,那日在墨台之中,舅舅出声斥责她,倒不仅仅是因为身后的书架倒塌她险些害了自己,还有一部分原因更是因为她动了舅舅心爱的画卷。韩珂神色失常,仿佛这么多天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王爷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应该就是那个女子了,不然在得知自己时日无多之后,他也不可能做得如此决绝,再也不同她书信来往”月彤眸中含泪“郡主,王爷如今恐怕是不行了,不如,我们想办法,让他们见上一面?”
月彤的提议不错,爱一个人就应该希望对方好,既然舅舅那么在意那个送画的女子,她为什么不能放开呢?勉强来的感情有什么好,何况她与他还是舅甥,即便自己不在乎,舅舅身为一个古人,也觉得不可能允许这个感情发展下去的!既然注定得不到,倒不如将这似有若无的情谊扼杀在摇篮之中!
韩珂神色黯然,良久才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好吧,我也不希望舅舅这一生有什么遗憾。冬茗能续命,却不能根治舅舅的病,若是两个相爱的人至死都不能见上一面,何其悲哉?”
“可我们怎么查出送画之人的下落?那女子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更别提家住何处了。司幽国这么大,我们又人生地不熟这可如何是好?”月彤眉头紧蹙“王爷的心思从来不会让外人知道,即便是阿砚恐怕都不清楚那个女子是谁。茫茫人海,想要找一个眼角藏有泪痣的年轻女子,谈何容易?”
“从这幅画入手。”韩珂微微一眯眼眸,一个名字在她脑海里稍纵即逝“作画的是司幽国最近才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云狄公子。”
“郡主怎么知道?王爷从未说过。”月彤一脸不解。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韩珂的视线瞥了一下画卷一旁的题字,这么特别的小篆,她怎么会认不得?在睿王府,墨台顶层的时候,她就见过相似的画。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写得分明就是只有现代人才能认得出的汉字。
“云狄公子?”月彤点点头“这个称呼奴婢倒是听王爷提起过,听说是半年前才在司幽国出现的画师,画得一手好画,还能题字。那些字都是平凡人认不出的,心里有秘密的人都喜欢让她题字送人。可云狄公子居无定所,据说一画难求!难道她就是王爷心中惦念的人?”
“应该不是!”韩珂矢口否认,按作画风格看,云狄公子应是个女子,而这现代汉字表明,这时代定有同她一样的穿越者。云狄如此张扬场。祝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