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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生开了一家园艺公司。”石韫生静静地说。
“你和你先生,一定很相爱的,”成遵良说“他的公司在成都吗?不知道成都是什么状况,如果他是安全的,必然时时刻刻都在惦念你。”
石韫生不做声。
“就这样与他诀别,你甘心吗?”成遵良问道。
石韫生缄默不语。
“我不甘心,我不想死,”成遵良悲哀地说“我承认我贪生怕死,我不愿意就这样死去,我的人生只过去了一半,我还有半生的岁月”
石韫生还是不吭声。
“你们结婚不久吧?他怎么舍得单独让你出来旅行?”成遵良怅然道“我记得新婚的时候,我妻子恨不得用强力胶把我俩牢牢黏合起来,一分钟都不分开”
那是一段多么浓醇的时光,每天傍晚,他都会去接妻子下班,一边蹬车,一边讲开心的事,妻子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环抱着他的腰,仰起头,笑得咯咯咯的——奇怪了,为什么无缘无故想到妻子的脸?就连当时的风与风里的青草味,仿佛都历历在目。难道是死亡降临前的幻觉?他打了个寒战,感到被毒蛇咬伤的小腿一阵刺痛。
“他要是活着,不会有空挂念我,”隔了半晌,石韫生淡然道“他的孩子,出生只有几天,他的女人,经历了难产,身体很差,他们都需要他的照顾。”
一个男性版红杏出墙的故事。成遵良心想。情节再简单不过,丈夫有了外遇,有了私生子,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反倒成了搞笑的局外人。
“他们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那么我呢?我是什么?”果然,石韫生怔怔道。
“他玩过头了。”成遵良下意识地摸索着,找到了石韫生的手,握着。
“他不是玩,”石韫生语焉不详“若是玩,我倒好受些”
怎么不是玩?成遵良在心里反驳,一百个男人有一百种借口,归根结底,不过是玩的方法、玩的程度不同而已。石韫生的丈夫多半是只菜鸟,不懂收放,一玩就玩出了火,孩子给弄出来了,事情自然就变得复杂起来,把一场乏善可陈的男欢女爱,从游戏,高扬到了生活的层面。
“若是花心,若是变心,我都能接受,偏偏他不是,他爱她!”石韫生抽噎。
成遵良腾出另一只手,触过石韫生潮湿的面庞,替她揩拭泪水。怎么不是花心?怎么不是变心?那个男人玩法太蠢,居然搬出爱做挡箭牌,这只会导致战火纷飞,难道他没有温习过坐拥双鸾的战略战术,就匆忙上阵?呵呵。
“他爱她”石韫生抽泣不止。
成遵良把她轻揽入怀,她是个肌理柔软的女人。呵呵。爱是什么玩意儿?年轻的时候,妻子差不多每天都要逼着他说一遍爱。说起来,他还真得感激妻子无意间的训练,说来说去,说得跟洗脸刷牙一样顺溜平常。后来,对任何女人,他都能说得真诚而熟稔。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我爱你,就像念着一句神秘的咒语,所向披靡,阅尽春色。而妻子,是不必再说了。他用了大把大把的钞票,把她和女儿移居加拿大,又将大把大把的钞票不断汇兑给她们。为掩人耳目,妻子费尽周折,屡屡利用旅游之名,把钱存进荷兰的银行。他的艳史已经伤透了妻子的心,她不再信任他的感情,但是,他的钱,她还是热爱的。她尽忠职守地看管他的钱,等待他在风声鹤唳的时候,回到她、女儿,以及钱的身边。
“我无法想象,他竟然是一个痴情的男人,”石韫生哭着说“我没有办法恨他,没有办法怪他,我也没有办法嫉妒那个女人,她太不值一提了,送到医院来的时候,你知道她脚上穿着什么吗?一双可笑的塑料凉鞋!那样的款式,那样的质地,在成都,你花钱都买不着,还得去那些穷乡僻壤才能找着,不会超过十块钱的地摊货!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他们”
她在他的怀里,流着泪,轻轻说着,成遵良大致明白了整件事的轮廓。石韫生出身在一个医学世家,父母都是卓有建树的知名大夫。她是在白蒙蒙的、单纯的生活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标准淑女。她的丈夫,跟成遵良最初的判断的确有些出入。准确地说,他的行径与众不同,简直有点情圣的意味了。首先,他早恋,对象不是歌曲里唱的那种穿着蓝色百褶裙、栀子花一般的小美女,而是面黄肌瘦的农村小姑娘。其次,他记性超群,那个土得掉渣的丫头住在成都的姨妈家,借读一年,跟他的暧昧也就一年,他有本事铭刻在心。第三,他弃明投暗。他的恋爱不是童话,丑小鸭的物种就是丑小鸭,没指望长成白天鹅,因此遭到全家的坚决抵抗。他顺从了父母的旨意,娶回门当户对的石韫生。问题是,他从来就没有放弃他的初恋,他四处打听,千辛万苦找到了在一家餐馆做服务生的小芳同志,他们开始暗度陈仓。
这段隐伏地下的恋情,以孩子的出世大白天下。戏剧性的是,小芳同志意外发作,被120救护车送到了石韫生供职的医院,而不是做产检的医院。急诊当值的大夫,正是石韫生。大夫石韫生,可以有条不紊地处理难产的妇人,使她和孩子转危为安,哪怕他们是自己痛恨的敌人。可是女人石韫生,难以承受如此决绝、如此彻底的背叛。亲手为情敌接生后的第三天,她报名参加了旅行团,去天蓝水清的九寨沟。那是她和丈夫在三年前度过蜜月的地方。
“我不介意死亡来临的时间,”石韫生说“给她接生的那一晚,我千百遍地想到死,自杀,杀死他,杀死那个女人,杀死他们的孩子,什么念头都有过,我已经不害怕了,只是,我多么希望死亡的地点可以控制,我想去九寨沟,死就死在那个天蓝水清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毕竟相爱过,哪怕那些甜言蜜语都是他的敷衍,我也愿意相信”
她的热泪源源不断,沾湿了成遵良的衣襟,这个女人,为什么体内会有那么充盈的水分?提到死这个字眼,为什么她面不改色、从容不迫,跟江姐似的?不不不,他可没有慷慨赴死的勇气,他怕,他很怕,他很怕很怕——
突然间,他感到一种熟悉的燥热。他使劲搂住怀中的软玉温香,没头没脑地亲吻她,用突如其来的吻,堵住她的话语和泪水。
“不要动,毒液会蔓延的”石韫生稍有推挡。
“别管它,死之前,让我们放纵地痛快一次!”成遵良重重地说着,易如反掌地解开她的衣扣,不知为什么,她裸露的肌肤泛出清冷幽绿的光芒,乍一看,像某种地苔类的植物。
“我、我,那个,还没干净”她碍口地说着,再度轻微地挣扎。
“不要紧”成遵良大幅度地动作着,像一尾疾驰如箭的旗鱼,哧溜一声,飞速游曳进她的身体。这是一个突兀的转折,没有前奏,没有铺垫,犹如一段弹奏错误的旋律,从a调陡降到c调,犹如一篇残缺的小说,从第一章跳跃到第十章,婉约的节奏,迂回的字句,曲折的过度,统统省略。
这与成遵良过往的风格大相径庭,他一直是耐性十足的情人,猴急的年龄与心境早已过去,鉴赏和炫技才是他的主攻方向。而这一回,他听任于本能的驱使,没有展现丝毫的技术含量,他甚至来不及考虑石韫生是否会拒绝,奇异的是,她竟不似那般装腔作势的扭捏女子,不仅未作抗拒,并且在眨眼间就跨越了预热与点火的阶段,直接燃起了熊熊大火,与他的速度配合得堪称完美。
他们就像两部刹车失灵的赛车,以低空飞行般的姿势,咆哮着,轰鸣着,高速冲出跑道,径直双双俯冲下悬崖。
关锦绣在日暮的时候驾车出发,她实在没有耐性原地等候,等候天黑,等候天明。她已经浪费了这么多的时日,一刻都不能耽搁了,她要找到沈泰誉,救他,帮助他,请求他的谅解。
由于普通车辆让道转送伤员的救护车,出城的方向出现了片刻的拥堵。关锦绣的车子停留在车阵中,她不断翻看着一份新买的地图,在地图上搜找沈泰誉家乡所在的小镇。十几年前,她是去过的,沈泰誉带着她,依照常礼,拜见素未谋面的公公婆婆。
沈泰誉的家人态度简慢,沈泰誉回敬以同样的冷淡。看得出来,他与父亲、继母,还有两个异母弟弟的关系,疏远至极。沈泰誉的继母大约嫌弃他们礼轻情薄,举止也不够阔绰,不过小住两三日,言语间已经打鸡骂狗,屡屡抱怨物价飞涨,无钱买肉,透出了逐客的意思。沈泰誉二话不说,携着关锦绣,匆忙辞别,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然而,关锦绣一直记得那座小镇,依山傍水,苍翠之色逼眼而来,又有美味的野菌汤,清甜的樱桃,早晨的空气像新鲜的冰镇柠檬水,沁入肺里。沈泰誉就是在那里,但是,此刻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是否在某块山石抑或某处废墟下苦苦支撑?关锦绣根本不敢往下想,收音机里播报的即时新闻,让她越听越揪心,她担心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对他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快到温江时,前方出现了一辆抛锚的中巴车,一群十*岁的年轻孩子站在路口,朝过往的车辆拼命招手。关锦绣刹住车,摇下车窗,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子奔过来说:
“阿姨,我们是去都江堰做志愿者的,车子坏了,可以载我们一程吗?”
“上车吧。”关锦绣打开车门。
男孩子连声说谢谢,挥挥手,立即跑来四个孩子,应声跳上车。关锦绣驾着车,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几个大孩子不论男女,一律穿着宽大的白色棉质t恤,胸前佩戴校徽。
“是大学生吗?”她问。
“是的,阿姨。”孩子们彬彬有礼,全都说着流利的普通话。
“不是四川人?”她问道。
“我是湖南的。”
“我安徽的。”
“我是山东人。”
“我家在浙江。”
“哟,都是千里迢迢过来念书的呀!”关锦绣感叹一句,问道“地震了,父母该急坏了吧?”
“我妈妈今天还打电话呢,让我回家去避一避。”
“12日那天,电话打不通,我爷爷都哭了。”
“我爸也是,都想买飞机票赶过来了。”
“我姐姐把帐篷都给我邮寄过来了。”
“想回家吗?”关锦绣关切地问。
“不想,”一个男孩子说“回家干吗?怎么可以当逃兵呢?咱们应当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阿姨,您也是去做志愿者的吗?”一个女孩子问。
“不是,我要到汶川找人。”
“那边的路已经断了,塌方也很厉害,您怎么去啊?”女孩子担忧地问。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您的亲人在汶川?”
“我的丈夫。”关锦绣说,她忽然想哭。
“祝您好运,阿姨。”女孩子乖巧地说。
关锦绣说声谢谢,眼泪却是遏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在心里说,对不起。泰誉,对不起。泰誉,不要死。
“阿姨,别难过了,”几个孩子说“您的丈夫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谢谢你们。”
车子驶入都江堰,孩子们熟门熟路地指引着方向,原来他们在12日发生地震的当天就已经来过,中途返回学校,不过增补食品和水。关锦绣把他们送到了一处卸运救灾物资的临时运输点,排成长列的军用卡车接连不断地送来药品和食物,解放军战士们汗流浃背地一箱一箱搬运着,在昏黄的烛光下,大批不同年纪、不同身份的志愿者,戴着口罩、戴着安全帽,参与其间,形成了长长的链条,一双手连着另一双手,紧张有序地传递着。
“接着!”一只纸箱被抛到关锦绣手中,她被别人当成了志愿者。
纸箱接二连三地传过来,关锦绣稳稳接住,递给旁边的人,她身不由己地加入到快速运转的传输队伍中。不知是谁喊起了号子,嗬——嘿!嗬——嘿!嗬——嘿!低沉有力的号子声穿透夜空,他们宛如被注入了一针一针的兴奋剂,群情勃发。
中途歇息时,关锦绣揉捏着酸疼发胀的胳膊,抬头看了看天,夜色已深。明早再接着走吧,她想。没容她多考虑,新的物资又运到了,短暂停歇的链条重新恢复了热火朝天的转动。
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消耗了体内储存的能量,关锦绣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出发前强迫自己吃下去的意式比萨与水果沙拉早已不知所踪,她饿得像一块被拧透的抹布。幸而有几名志愿者雪中送炭,驾着一辆小型民用货车,从成都送来了好几百份盒饭。
每只盒子里都装着米饭,一荤一素,青椒肉丝与蒜泥苦瓜,虽然饭菜有些凉了,虽然志愿者的厨艺并不专业,虽然蹲在马路边捧着粗陋的盒子,与关锦绣的金领作派南辕北辙,但是,她吃得那个香啊,差点没连舌头都给嚼了吞下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