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禧宁十一年的春来得比往常要早一些,我同母亲一路行至护国寺下的时候,打起马车的帘子来看,山脚下的桃花已结出了花骨朵。
此次依母亲的意思,是要在寺里小住几日,虔心礼佛。我在山后供香客借宿的房里随意选了一间安顿下来,母亲住在西边。待一切收拾妥当了,沐浴焚香等一套流程下来,又用了斋饭,屋子里头也点上了火烛。我伏在案上抄着佛经,写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一句时,烛火跳动,爆了灯花。
我心里念着吉兆吉兆,挑了挑烛火,一时却静不下心去。抄写佛经最是看重心境,心诚则灵,兼之明日一早母亲要带我去拜见住持,索性就此歇下。
这一宿睡得并不好,分明是初春,空气里还酝酿着湿润的水汽,我却心口焦躁得很,夜里生生渴醒了两回。是以第二日母亲同住持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哑谜的时候,我跪坐在一旁竟起了瞌睡。
母亲的顾虑得了解答,正千恩万谢着,住持的眼神忽的落到了我身上。他那双洗尽凡尘的眼中波澜不兴,不仅分毫锋芒不显,甚至还有些和蔼的意味。可望过来的时候,我却觉着像是被一寸寸剖开了晒在他面前,心里发毛。
若真论起来,我身上背的血债确是不少,虽大都是胡人的命,可佛家不是讲究众生平等云云嘛。我琢磨了琢磨,怕是该抄些地藏经往生咒一类,洗洗罪孽了。
母亲想的显然不是这一茬,见住持多瞧了我一眼,立马十分欣喜地递了八字上去,请住持为我批一批命。
住持含笑允了,手中佛珠转上两圈,而后摇了摇头,望着我的眼神闪过一瞬探究。母亲有些慌神,忙不迭问道:“可是小女命格不好?可有何破解之法?”
住持再度摇了摇头,开口道:“当春久雨喜开晴,玉兔金鸟渐渐明。”
这话我没听得十分明白,但看母亲缓和下去的神色,也知晓不至太差。
临了告辞时,住持却说想同我借一步说话。母亲信这是机缘,自然愿意得很。我随着住持往寺里桃林走着,山脚下的桃花已露了粉意,山寺中这些犹在寒冬,光秃秃的枝干交错着。
我心中忐忑,难不成真是杀孽深重,连住持都看不下去了?正想着,住持平缓道:“早先老衲见一施主命格迥异,十分称奇。今日得见施主才知,这机缘,实则是在施主身上。”
我怔了怔,“机缘?什么机缘?”
住持该是明了我的斤两,没再同我打哑谜,直截了当道:“救万人于水火的机缘,亦是身陷水火的机缘。施主命格生变,受或不受,皆在本心。”
父兄十数年来日日耳提面命的家国大义这时候便显现出其深刻的影响来,我登时凛然道:“一己之身,能当万人,自是受的。”这些事我向来只信一半――还是自己想信的那一半,再退一步来说,身陷水火,也未必不能觅得生机。
住持眼神悲悯,“此番事干重大,施主还是三思得好。”
我毫不上心地点点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还请住持指点,这受与不受,又该如何?”总不至是我念叨上几遍,便能改了命数的罢?
“施主身上的安魂符,乃老衲亲手所画,”住持转了转手中佛珠,“若是施主心意已决,受则佩戴满九九八十一日以火焚之,不受则日日贴身佩戴,可保无虞。”
我并不记得自个儿身上还有甚的安魂符,可出家人不打诳语,住持既是开了口,那便必定是有。我心念微动,若是说我贴身佩着的符咒,还是有一样的――贺家姊姊当日赠的平安符。
世上的事,往往是不往这处想的时候,什么异样也觉不出,一旦开了个头往这处略想了一丁点,先前所有的端倪便以山崩海啸之势席卷而来。我自然是信阿姊不会害我,可阿姊种种行径着实古怪。当日是阿姊亲来求的符,如此一说,她当日求的便是安魂符,而非平安符。且住持方才口中那“命格迥异”的一施主,怕也是她了。
我将心头猜测强行按下去,道了谢,百般烦乱的心绪竟还抽出了一丝空,问起昭阳公主来。昭阳公主当年被送去南地是因住持一席话,如今回了上京,住持却再未提过此事,我还是有两分挂怀的。
住持这回只留了一句“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便全神贯注地在一棵枯树下打坐起来,再没开口。
我品了许久,仍是觉着这话说了同没说也差不了许多,只好先行告了辞。
母亲在林子口等的已有几分心急,见我出来,忙不迭迎过来问道:“住持同你说了什么?”
我故作高深,“命中机缘,此乃天机,不可泄。”
母亲瞪了我一眼,显然没信,“罢了罢了,本也不指望你。”她这回带了几分认真,接着道:“为娘虽说是盼着你能出人头地,可若不能,只要你一生顺遂安乐,也便别无所求了。”
母亲鲜少同我说这样的话,我跌跌撞撞这一路长大,她多是永远不满意的样子,嫌我没个闺秀样子,嫌我总惹是生非,恨不能将我塞回去重新生一回。
直到如今,我才知晓,她原也是个普通母亲,原也是有这样温柔的心思和打算。
这时候我眼前忽然闪过太子同我说“我会尽快”的模样来,额角跳了跳,若是母亲知晓了,还不知是何种反应。
午后我同母亲听了小半日的木鱼声响,听到震得我脑仁疼,这一日才算终了。
晚膳后我将自个儿屋中的门窗紧闭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才将那平安符从怀中掏了出来。
细细密密的针脚,每扎一次都是极用心,想来阿姊是不太愿意我将它拆了的。轻飘飘一张符,取得是安魂之名,可缘何要安我的魂?
我手下意识地摩挲着那符咒,一时还是颇有些犹豫。
正在这时,门忽的被人打开,还有些寒意的春风吹进来,带进来满屋子酒气。我手一哆嗦,将符咒又收回怀里。
烛火虽不十分明亮,可这屋子小,一眼便能见全貌,也是够用。这人一进来,我便看出是贺盛。
我皱了皱眉头,山寺中男女宾客是分开住的,隔了小半座山头,他这般入了夜闯进女香客住处,十分不妥。
贺盛此人一向是着调的,做出这种事着实难得,想来事出有因,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先去把门重插了上。
我转过身来,看着眼前一身酒气还像是压着怒气的人,猜了猜,“难不成是贺姊姊的事儿?”
他未说话,我以为自个儿猜对了,搜肠刮肚着安慰道:“若是此事你大可放心,贺姊姊嫁过来,定然亏待不了她......”
我话还未完,他哑着嗓子开口道:“是你的事儿。我今日里才从东宫探出来消息,你同太子,”他顿了顿,“你自个儿同我说,旁人说的我都不信。你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咬了咬嘴唇,一时不知是该先诧异他能从东宫探消息这事儿,还是该先诧异他来竟就是为了说此事,只说道:“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他扣住我手腕,发着狠使力,我一时挣不开,皱着眉头喊了他一声“贺盛!”
他恍若未闻,另一只手出手极快,点过我身上几处大穴,我自开始便压根没防范着他,如此一来半边身子一麻,提不上力气。如此不入流的招式都用出来,他今夜怕是被夺了舍了。
我真动了怒,冷冷抬眼看他,“贺盛,你醉了。给我解开。”
他全然不看我,只一把将我锁在怀里,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不过就那么回事?你要嫁给他也只是那么回事?”
在我印象中贺盛还未曾有过这样一面,我僵着身子,气道:“这与你何干?”
他手紧了紧,咬着牙问道:“你欢喜他?”
我没有丝毫考虑,“是。”
他低低笑了一声,而后默了一默,再开口时声音里却带着湿意,“那我算什么?”
我一怔,先前种种回忆起来,这才明白过来,登时想抽自己两巴掌,我方才说的,那是人话吗?
长久的沉默后,我才嗫嚅着开口,面上还是一派茫然:“我...”
他打断我,“不必多说了,我明白了。”
环着我的手松下去,他往后退了一步,又按了我身上几处穴位,“明日一早便好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又都很不合时宜,身上又提不太上气力,只看着他将我挪到榻上,将薄衾盖在我身上,而后站在我榻边,“我方才本小心肠地想,你日后嫁给他,若是过的不顺心,会不会后悔,”他笑了笑,“但是这念头只这么一转,我便发觉,若是你不顺心,我亦是不能舒心的了。”
他俯下身来,按住我右侧颈边,“做个好梦。”
我眼前一黑,便失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