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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我跟前来,把那瓦罐接过去,揭开了盖子,熟悉的草药味儿登时冲进我鼻子里。
他堪称和蔼地笑了笑,“也没多少,再将这些药用尽了,便差不多了。”
我方才端着那瓦罐的手回忆了一下手上的重量,不由得抖了抖。
他忽的伸手试了试我手背温度,只一触便收了回手去,“已然好多了。”
我被他忽冷忽热仿佛四季更迭的态度糊弄的如今还没找到北,索性开门见山道:“殿下前些日子究竟是为何...”我斟酌了一下,选了个似乎词不达意但也能略微表意的词出来,“不欢而散的?”
他愣了愣,旋即笑开,“你整日里都在寻思些什么?孤只是这些日子里没倒出空来,家里有个不省心的弟弟,着实费脑筋。”
他这话我只信了后半句。不过话已至此,倒不如顺水推舟将这一页揭过去。
我无意瞥了一眼他案上本在批的册子,密密麻麻的小字,隐约只看着了个“四皇子”的字样,他蘸着朱墨在下面将将写了一行,我未来得及细看,他便不动声色地将那册子折了起来,压在一旁。
我虽是一向对各路秘闻怀了一颗虔诚好学的心,可也知晓皇家这些事,通常是知道的越多,死得便越早,没存什么心刻意探听,见他这番动作,略有几分生硬地扭过了头去。
许是我这一扭头扭得过分明显了些,他竟误会我是在耍性子,含了几分促狭的笑意,“不是什么大事,朝上那群老臣催着孤回去罢了。”说着,将那册子又抽出来,递到我眼前,“看看?”
连着我先前如何死的快的理论,他这一递像是递了一道催命符来,我下意识往后跳了一步,“不必不必。”
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将那册子收了起来,我自知方才有几分失态,倒还真显得有什么一般,只好上前两步,与他隔了一道书案,清了清嗓子,问道:“那殿下如何打算?”
他抬起眼来将我望住,手撑在案上,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低着,“你如何想?”
我考虑了片刻,为人臣子,自然是该劝储君好好留在上京的,北疆如今是多事之秋,倘若有一丁点儿闪失,便是罪过。可我毕竟自诩七窍玲珑,这般转念一想,他既是已贵为太子,亲征必然是因着什么的。
至于到底是因着什么......翻来覆去想了一通,倒是想起贺盛来。这也是说得通的,贺盛同他年纪相差无几,若是拉入麾下,日后他那个不省心的弟弟便能省心不少。
他见我一直没吭声,也不急,只静静等着我回答,眼神甚至有些期盼的意思。
我试探着说道:“殿下还是暂留北疆的好。”
他果然面色欢愉了一些,抿了抿唇角,“那便依你所言。”
我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自古以来他们这些人就有个毛病,明明心下已有了决断,偏偏不肯说,要借了别人的口说出来,才仿佛十分勉强地应一句“那便依你所言”。
我想着顺手卖贺盛一个人情,又想起前些日子我刻意安排的“把酒言欢”的局到最后竟是效果寥寥,不免得换个法子。
他是太子之尊,若是径直说叫他与贺盛亲近些,未免有些掉他面子。而贺盛这人,我自打第一回见着就寻思,他若是有条尾巴,是该翘上天去的,叫他毛遂自荐,不比叫毛遂自尽来的容易。
思来想去,还是该委婉劝着太子礼贤下士才对。想明白这些,我费了好一番力气,将话头缓缓引到贺盛身上。想引这位殿下的话头可不容易,我将话头往贺盛身上扯三分,他便得拽回去四分,终于堪堪提及了贺盛,我当机立断抓住机会,从头到尾将他夸了一通。
从骑射俱佳刀法凌厉无双扯到有理想有抱负有担当,直到用上了温润如玉这词,我才缓了缓,不为别的,如今已是过了惊蛰,实在是生怕哪道雷劈到我身上来。
我言下之意乃是此人担得起礼贤,便是殿下先亲近一些,也并不掉面子的。观太子那平静的神色,也该是听懂了这言下之意的罢。
他目光往下扫了扫,不知是在看哪处,声音也跟着极为平和,一丝波澜也无,“你当真如此看他的?”
我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孤知道了”,他背过身去往里头走了两步,我看不清他神色,只是十分识时务地觉出他心情并不太好,不免叹惋太子殿下竟无三顾茅庐之心,也便将那句“其实殿下也不必盯着贺盛,我二哥也是成的”咽了回去。
他却是去拿了两件大氅来,一黑一白,远远将那白色的扔给我,我下意识接住,但见他一面往身上披着一面往外走,“跟孤出去一趟。”
我披上身,跟在他身后,问了一句:“去哪儿?”
他眯了眯眼,言简意赅道:“骑射。”
我脚步顿了顿,一言难尽地望了一眼将要暗下去的天色,轻声念叨了一句伴君如伴虎,也不知他听没听清。
我上了马,同他一前一后一路奔驰,顺便目睹了他是如何欺负刚刚飞回来的雁的。
他勒马回望着我,将弓一收,挑眉问我有没有什么话想说。我思索了片刻,说道:“这该是最早飞回来的一批雁,足以见得太勤快了也不是桩好事。”
等天全然黑下去的时候,我们已不知身在何处。饶是我在北疆浪迹多年,也架不住天色暮时他一通乱跑下来。正巧碰上了一处湖泊,便牵了马去饮水,又生了一堆篝火,将刚刚打来的野物在上头烤着。
我支着头看他熟练地用匕首将其剥皮去骨,料理干净了再用树枝串起来,架在火堆上,不由啧啧称赞。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映着火堆的光,炽热又光亮,“怎了?”
我将火挑旺了些,“无甚,只是略微有些诧异为何殿下还做得来这些。”
他笑了笑,很认真地说道:“因为孤博学。”
我被一噎,看在吃人嘴短的份上,并未反驳。
夜里不好认路,只能等到第二日天明往回走。
那一夜星光璀璨,连银河都有迹可循,春日乍暖的时候,夜间还是有几分凉意的。火堆的热气往上蒸腾着,熏得我脸颊都有些泛热。我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声音在夜里散开。偶或一瞥恰好接到他目光,便觉火堆更旺了些。
等夜深了些,火光便渐渐暗了下去,脸颊还有几分烫,因着并不冷,也便没急着添树枝进去。
他问道:“初时你见孤总躲着,像是怕得很。连玉阳关都守得下来的人,那时候怕什么?”
我想着总不能说那一阵子见着他便浑身不舒服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只能强行辩解:“我对殿下是敬非畏,这二者还是有区别的。”
说来也是怪的,自北疆再见伊始,见着他倒也没什么异样的了。只能想着前头怕是身子不爽利,刚好叫他碰上了。
他笑了笑,“孤有那么多人敬着,你不必来凑这个数。”许是火光黯淡的缘由,这样看着他竟有几分失落,是仿若失魂落魄的那种失落,“你素日里怎么待贺盛,便怎么待孤,可好?”
我生怕哪日被扣上个大不敬的罪过,他话音刚落便接了上去,“这怕是不妥。”
他直望着我眼睛,像是要望到心底里去,“如何不妥?”
我心头不知为何有几分酸涩,将目光移开,只看着火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道:“就是不妥。”
他没再接话,只是重添了火,火焰熊熊燃起来,有细微的树皮受热爆裂的声响。
我往后挪了挪,他抬眼淡淡一瞥,我竟鬼使神差明白他怕是想说我体内寒气未除尽不能着凉的话,便十分自觉又往前挪回去。
一时无话,我们只分别同盯着中间横亘着的火堆。
忽的听得马蹄之声,由远及近,“秦―安―北―”的呼喊声也被风送了来,我听出是贺盛的声音,登时欣喜地站起来,高声唤了他一声。
他往这边过来,离我还有几步的时候跃下马来,“你大晚上犯什么诨?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的...”话音未落,该是瞧见了我身后的太子,原本焦急同阴沉参半的脸褪去了那一半的焦急,沉着声音见了礼,“见过太子殿下。”
“起来罢”,太子面色明明很平静,可我看着无端就觉着是泛着冷气。
贺盛既是来寻人的,自然也做了标记,是以我们一路回去的时候顺利得很。这地方离军营实则不远,只是我疏忽了。
此番我甫一回去便叫大哥截走,挨了父亲好一顿训,怨我不及时劝谏,反而跟着太子殿下愈发胡闹。若不是挂念着我伤未好全,就该挨上罚了的。
我自然是委屈的,俗话说的两头不讨好大概就是如此了。
只是太子殿下末了那种种反应叫我十分忧心这一日是白白去了这一趟,火光中那惊鸿几眼,想来该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