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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岁那一年炎炎的夏末,风雨和安南遭遇过一场车祸。
当时天色微暗,凉风习习,阿南逃课被老师留校罚抄书,风雨写着家庭作业等他。
回家时天色已晚,只余末班车。笨重的公交车里,空空荡荡的,只零零散散坐了几人。中年秃了顶的司机吝啬的只开了自己头顶一盏昏黄的小灯,小城迷离的霓虹在车窗玻璃上闪闪离离,画下氤氲。
阿南逃课,不知去哪儿混了一天,又疲又累的样子,脑袋搭在风雨肩头,昏昏欲睡。
隔着过道,对面坐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她穿很宽松的衣裙,细胳膊细腿,唯独肚腹处高高耸起,小山丘似的。一双柔柔嫩嫩的双手温柔的覆在那小山丘之上,十个指尖以极小的幅度扬起落下,轻点着无声的节奏。
柔暖的霓虹从她含笑的脸颊一闪而过,风雨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心下一阵柔软,她想,女人心里一定在哼唱着一首温暖的歌,致那小山丘里的宝贝。
那一阵猛烈的冲撞便是来自女人那一方,伴随着一束刺眼的白光,“嘭”的一声,白光瞬灭,惊心动魄。
浅睡的阿南被惯性甩出,头狠狠撞在车窗玻璃上,“咚”的一声闷响。风雨在他外侧,猛地扑在他身上,有了肉垫,倒也被护得周全,除了惊吓,毫发未伤。
公车头呲呲的划出四十五度角,然后停止不动。
昏暗中,风雨急呼:“阿南,阿南!”
阿南还朦朦胧胧的,捂着立刻肿起大包的脑袋,嗓音喑哑的回她,“姐,怎么了?”
撞车了!
公车里几个乘客都是东倒西歪的,嘴里骂骂咧咧。
司机迅疾的开了车门冲下去,立刻有惊天动地的叫骂声传来。知道车祸并不严重,风雨心安了许多,扶着阿南起身,回头已不见对面座位上那座小山丘。
心跳又咯噔一下,便听见难耐痛楚的呻、吟自脚边轻缓的传来,她仓皇的低头。
没有驾照的少年,在冬夜开了快车。40分钟后,站在城南靠近郊区的一处低矮的出租房里,风雨看见浸在血泊里的陈思时,便想起了13岁遇上的这一场不轻不重的车祸,想起了昏昏暗暗里,环着肚子,蜷缩在自己脚边,痛苦呻、吟的女人,以及自那白色棉麻裙底汩汩流出的鲜红。
她记得,13岁的自己被吓得不轻,无措的蹲在女人身边,双手颤抖的伸出,却是半晌不敢触及她的身体。17岁的自己,再面相似的情景,依旧紧张害怕,但已有了勇气,毫不迟疑的冲上前,从那一团妖冶盛开的红玫中,抱起面色惨白的少女。
“陈思,陈思。”风雨轻唤,手掌轻拍在她的脸颊,触及一片汗湿与冰凉。
陈思眉头深锁,紧闭双眼,尚有意识,气若游丝的说:“吴,吴,吴······我很痛,去,去医院。”
风雨真切的感受到手底皮肤的颤抖,咬牙向下探去,看见少女常穿的那一条洗得水蓝的牛仔裤大腿处已几乎看不住原来的颜色,红得发黑,刺眼。
“陈思,你别怕,我们现在就去医院。你不要怕!”她努力压着喉咙,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手上用力想将女孩儿抱起。
芸霁在门口皱了半天眉,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几大步跨过来,扶住风雨的肩膀,沉声说:“让开,我来。”
他将瘫软在地的少女打横抱起,红殷殷的血沾了满手,风雨自己手上也是血色,想帮他一把,却不知从何下手。
“你别慌,先去打车。”芸霁凝着她,眸光深沉。风雨立觉心慌散去,加快脚步,跑到了前方。
急救室的门刚刚阖上,在从补习班过来的路上风雨就打电话通知的导员和警察赶到。
听了风雨汇报的情况后,年轻的男导员大掌落在她微弯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说:“吴风雨,做得好。”
警察又将风雨叫到一边问了话,他是那一日来宿舍问话的警察之一,风雨面对他不觉紧张,如实的讲了从补习班到城南出租房再到医院的整个经过。
警察作着简单的记录,风雨舔了舔干涩微凉的唇,轻声问道:“叔叔,这事儿和苏朝阳有关系吗?”
警察抬眼看她,粗黑的额头皮肤皱起三道沟,他说:“还不清楚,要问问你同学才知道。”
风雨轻轻点头,垂首默默挪到走廊的白色长椅旁,芸霁坐在那里,手肘支在膝盖上,修长的右手食指指尖蓄了一滴血,晃晃悠悠,半天不见落下。
她手掌中的血迹已干涸,用力握拳搓了搓,淡花了一些。从书包里掏出纸巾,风雨蹲下,仰头递给蹙眉盯着指尖那一滴血的少年,极小声的说:“芸霁,给,擦擦。”
少年接过纸巾,胡乱在两只手掌中搓揉,隽秀的容颜依旧暗沉,风雨从中解读出一丝嫌弃的情绪。
“谢谢你。”她歉疚的说。
芸霁揉着纸团,挑眉看她一眼,“你朋友?”
风雨看了看紧阖的急救室门,微微颔首,说:“她是我舍友。”
纸巾已被揉得面目全非,男孩儿坐直身子,长出一口气,扬手一抛,手中的东西便进了角落里歪歪扭扭的垃圾桶。
藏青色的短款棉服外套被塞进风雨怀中,她仰着头,眼睛对着那人眨了眨,听见他说:“脏了,你洗。”
他穿着格子衬衣,外套一件蓝色毛T,袖口向上挽起,露出一截精瘦白皙的小臂。风雨认出,那与她在丁修家半夜洗的是同一件。
后来,他们没有等到陈思被推出急救室,导员看了几次手表,叫风雨先回学校。风雨起先不同意,坚持要等到陈思平安的消息。十点四十的时候,导员不再纵容她,严词要求她立刻回学校。
风雨倔着脸,仍打算坚持,手臂却被芸霁拉住。
“她的情况我发消息给你,她家长今天晚上就到,吴风雨,你回去!”导员说。
“走。”芸霁在她身侧小声说。
风雨这才抱着他的棉服外套,一步三回头的跟着他走出了医院。
回去的路上,芸霁将车开得很稳很慢,风雨坐在副驾驶,一直垂着头。
在一处红灯路口,芸霁侧眸看她一眼,说:“你们导员会照顾好她的。”
“嗯,”风雨出声,闷闷的,“其实,我跟她关系不是很好。”
红灯跳成绿灯,芸霁不语,又向前了几百米,他淡淡的说:“你们导员其实是不想你太清楚她的情况,不想你回学校多说。”
风雨倏地地抬头,看着他在月光霓虹中明暗分明的侧脸,“我不会说。”
“我知道,”他说,淡淡的,却是理所当然的语气,“可是这种事情,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芸霁,”风雨微微蹙眉,小心翼翼的问:“你,懂吗?”
你懂吗?仅从那半身鲜血淋淋的情景,你可看得懂在一个少女身上发生的是怎样的事情。
车轮碾压在积了雪的路面上,发出呲呲的声响。风雨又想起13岁的那一场车祸,以及那一个肚腹跟小山丘似的女人。上救护车的时候,她白色的裙子已变成了刺眼的腥红,汗水浸湿了一
整张惨白的脸。
阿南站在身旁咋咋呼呼的喊头痛,风雨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救护车车门一点点的关闭,她总觉得,那个小山丘在微弱的起伏,像呼吸,像心跳。
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那个小山丘后来怎么样,风雨无从知晓。只是每每想起,她都由衷的希望,他们能安好,小山丘能在母亲温柔的期盼中来看看这个世界。
风雨问他懂吗,芸霁没有作答。
13岁那一年炎炎的夏末,大院里蝉音袅袅的时候,小小少年芸霁和黎尧你追我打的回家,在家门口分手,黎尧还悄悄跟他说,十万,张家城是不是你姐男朋友,我看见他们在小树林里聊天了。
张家城也是大院里的人,和姐姐一般年龄。芸霁撇嘴不屑,他可配不上我姐,我姐没男朋友,我妈说了,没几个配得上我姐的!
芸姐姐是谁?那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天仙儿似的好姑娘!
小芸霁打发走笨蛋黎尧,嘟着嘴闷闷不乐的朝屋里走,他想可得跟姐姐好好谈谈,可不能跟张家城谈朋友,他笨呀,长得丑呀!
从门廊玄关走到二楼,他没有遇见人,大人还没下班,家里小阿姨可能出门买菜去了。姐姐呢?他连书包也不放下,跑去推姐姐的房门。
芸霁想,13岁的自己不懂那些自身下流出的献血意味着什么,他太紧张太害怕了,那天仙儿似的人儿伏在粉红的地毯上,瀑布似的黑发铺洒一地,遮住了她美丽的容颜。和雨后的晴空一样蓝的裙子正在被一片又一片噬骨的鲜红侵占蔓延,妖冶目。他太紧张太害怕了,所以除了哭叫,他不知所措。
17岁的芸霁,在经历过姐姐的那一件事情之后,当然懂吴风雨问的东西。他只是真的不愿再想起13岁那一个,炎炎的夏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