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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她翻个身,坐了起来。看来跟我一样没有睡意。我是不敢睡,而她,该是睡不着了。她伸手从外衣兜里掏出一盒“三五”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我。我说我不会,她便自己叼上,又从烟盒里掏出一个极为精致的打火机,把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张嘴吐出一个烟圈,然后从鼻孔里钻出两条小白龙似的烟柱,慢慢地飘散开。她很优雅地夹着香烟,不时在床头柜上的一只铁皮盒里弹弹烟灰,动作也是极为优雅,一如杨丽萍的舞蹈。
前面讲过了,这个单间特小,小得连门都不能完全打开,这么小的房间,门窗又关得严,一支烟足可以弥漫了。人们总喜欢把烟和雾连在一起说成“烟雾”真是不无道理。烟和雾象一对孪生姐妹般相似。那些烟雾在房间里荡来荡去,有时也如云般一团一团的,如果有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受到冲击,它们还会打出一个个的旋涡,这时你会感觉它们正象水一样在流动。
我慢慢地放倒身子,躺在被窝里仰观这一妙景,倒也舒心惬意。只是身边这个神秘客人让我不得安心。我真希望她在这美妙又呛人的烟雾中消失,象她出现的那么不可思议一样不可思议地消失。由此看来,我还是希望她离去的,虽然她事先声明不会伤害我,可我相信并肯定,只要她不走,我是不会睡着觉的。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朦胧出几许柔情。但看她抬眼皱眉间,似有一种气魄震慑人心。即使她风情万种,也肯定是个冰做的仙子。但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奇怪她是怎么来到我这里的?!如果说她找错了人,完全应该离开的,怎么会强行住下来?我觉得一接触这个问题脑袋就疼。我想请她出去,甚至想打开窗户把她扔出去,想想成功的可能性,权衡利弊,我决定作罢。想一想她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我的职业决定了我的行为,我喜欢各种各样的经历,包括今天这样,虽然我那么害怕。
我对她真的充满了好奇。
也不知是因为烟雾,还是疲惫所致,我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象个灌满了墨水的皮袋,胀胀的,在水面上漂着,随时都有沉下去的可能。我强迫自己不去睡着,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好让自己就那么迷糊着。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好象回到了家里,很多人围着我,拿出许多糖果点心和饮料让我吃让我喝。我说我不饿也不渴,他们就拿过糖果往我嘴里塞,又拿过饮料往我嘴里灌。我拼命地摇头晃脑,后来我竟真的感觉到嘴里有东西,并且还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而边说:咽下去吧,啊,咽下去就好了。
我听得真真切切,仿佛看见华大妈端着奇香四溢的人血馒头说:吃了吧,吃了便好了。
于是,我一用力,咽了下去。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咽下去的是什么。我听见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我就被慢慢放倒在了床上——原来我一直是躺在她的怀里的。她把我放好,又用冷水浸湿了一块毛巾敷在我的脑门上。我顿时感觉舒服了许多,整个人放松下来后,便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虽然高烧还没有退,但我自己感觉已是好多了。除了脑子里还昏沉点,肚子里也象熬了一锅粥,滚烫烫地咕突着,热气蒸着我的肚皮及整个胸腹。但不管怎么样,我终究是好多了。忽然觉得屁股上还有点疼,奇怪,发烧跟屁股有什么关系?想了半天,可能是昨晚给我打针了吧?!真是多亏了我怀着不尽地感激打量着这个同时也在端详着我的救命恩人。这个周身透着神秘气氛的女人正平静地看着我。
是你救了我吗?谢谢!我有气无力地说。
她淡淡一笑,准确地说,是嘴角动了动,没说什么。端过一杯水放在我的嘴边,我一气喝了大半。高烧使得我口干舌燥,嗓子如同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了一般。她的长发微微垂下一些,遮住了一只眼睛。那双眼睛明亮但很冷漠,好象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脸上神情平静,是那种对什么事都司空见惯都漠不关心的那种带傲慢的能将人拒之千里之外的平静。我看着她,就象看着一个无法沟通的外星人。
不用感激我,半天,她才冷冷地说,一点也不用。
为什么?我不能理解。她也太客气了吧?!但看上去,她也不象在和我客气。
她看着我,没做解释。
她身上飘过来淡淡的香水味。我很少很少用香水,也闻不出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只感觉那种醉人的香味,如天国之香,诱人而又遥远。我想象着她的白兰花戒指,戴这样的戒指用这样的香水的女人,会是干什么的呢?她的两手空空,在年关前出现在这个小站的破烂旅馆里。
嗨,就算她是个坏人吧,我的命都是她给救回来的,她要真的相中了我的什么东西,我就忍痛割爱让她拿去好了,我眯起眼睛,排除杂念,用心地修身养病。我觉得我的脑子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熔岩滚滚,而冷毛巾的作用无疑是在火山口上压了座冰山。我很想跟她说说话,以证明我有礼貌。可是她好象不愿说什么,眼睛盯着一个什么地方一言不发。我不想怀疑她对我有什么企图,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她是怎么来的想干什么我还是非常想知道的。当然了,既然她愿意保持沉默,我也只能尊重她的沉默,连喘气都尽量轻些,慢些。
过了一会,她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摸过那盒烟,抽出一支叼上,又从烟盒里掏出那个精致的镀金打火机,把烟点上。深吸一口,然后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慢慢地飘散开。我知道你生病了,我抽烟对你有害,可是你得原谅我,她看我一眼,目光里没有一点内容,我的烟瘾太大了。
没关系。我说。
她换左手很优雅的夹着烟,在铁皮盒里弹弹,纯粹是习惯动作。
你怎么不睡?她侧过脸看着我。
我睡不着。我说。
她抬腕看看表,又给我换了块冷毛巾,问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到别处去,在这里换车。你呢?
我?她把右手枕在脑后,看着烟雾缭绕的屋顶,想了想,说,我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了,我是逃来的。在这里我专陪那些单身男人睡觉,懂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怪不得昨天晚上她说来陪我睡觉呢。那她怎么会到我房间里来呢?她哪来的钥匙?准是楼下那个一个眼大一个眼小的小伙子个她的。可他也不能让她到我房间里来啊!那你怎么会到我房间里来呢?是是楼下那个一个眼大一个眼小的小伙子给你的钥匙吧?我问。
你注意到他一个眼大一个眼小了?她答非所问,并向我转过脸来。
那么明显,谁看不出来啊!他见我在看他,还把那只大一点的眼睛眯了起来。我边说边学他的样子眯起一只眼睛。
陌生女人被我逗得笑了,笑得端庄,含蓄,怪不得呢,我告诉你吧,他最不喜欢别人注意他的眼睛了。他想报复你,却捉弄了我。她又笑了,脸上,一片灿烂。
你怎么知道他不愿别人注意他的眼睛?他怎么报复我又怎么捉弄了你?我迷惑不解。
要说嘛,那还是刚来的那天,她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带动着屋里的烟雾也象有生命似的欢腾起来,那天一见他,我就说你长得倒挺可爱的,结果他安排我住了一个六个人的大间,当然就我自己,暖气通不过去,也没有电热毯,我熬到下半夜,就把其他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搬到了我的床上去,压得我喘气都跟拼命似的。到早上,他一进去就傻了,哈哈哈哈她又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就象谁碰到了我窗前的风铃。
那他又怎么报复我呢?
她歪着脑袋看了看我,收起了笑意,说,我现在身无分文,逃到这里混日子。昨天晚上他跟我说二零三号有个英俊的小伙子出大价钱叫你,快去吧。并给了我钥匙。还说他要睡着了你进去就行!对了,他妈的他还跟我要了三十块钱呢。说着她在铁皮盒里将烟头摁死。
住宿费我都给他了,是这个单间的,他还跟你要什么钱?!
她看了看我,没做解释。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在两千年这个姗姗来迟的冬天,在驿路旅馆中,我竟与妓女同眠。我知道这不是老天的杰作,是世间小鬼的作弄,小鬼有时比老天厉害。
2004/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