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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问回家换了一身布衣,只带了两个人前去会见朱燮元。那家酒楼一进门是一间大厅,普通的食客就坐在厅中摆放的桌子旁边喝酒吃菜,而一些有点身份的人,自然不喜欢这种嘈杂的环境,于是楼上又有一些单独的雅间,专门为喜欢清静的客人准备的,当然价格也会高一些。
一进门,张问就看见了先前在轿子前面和张问说话的那灰袍中年人,灰袍人和张问寒暄了几句,便带着他从大厅北面的楼梯上了楼。
楼上的雅间里有屏风圆桌,墙上还有一些书画点缀风雅,倒也清雅。张问刚走到雅间的门口,就看见迎面一个清矍的老头迎了过来,只见那老头皮肤黝黑,方脸上的皱纹颇多,但是精神头却很好,还有腰间的腰带松垮垮的,让宽大的长袍显得十分宽松,可见这老头没有酒肚,有句话叫难得老来瘦,实际上这样的老头身体状况很好。
张问猜测这个老头应该就是朱燮元,他提起长袍,正欲跨进门与之执礼时,老头竟然弯下腰,为张问撩了一把长袍下摆。这样一个细节,表明了一种尊敬但是年龄相差,张问小、老头老,一个老者这样做,就有奉承的嫌疑了。
“下官朱燮元,拜见张阁老。”果不出张问所料,此人正是朱燮元。
张问故作吃惊道:“您还真是朱大人呢?哎呀,您一回京,谁也没见,单单来见我,叫人知道了怎么好啊?”
“张阁老请上坐。”朱燮元笑道“下官现在已经交出了兵权,此时与朝臣交往,并无不妥。况且我们今天不谈国事,只说纱帽胡同的那处宅子,一点私事而已,无妨无妨。”
张问身为内阁大臣,也没有过多客气,便坐到了上位,只见圆桌上摆着几样十分考究的菜肴,样数不多,却样样都做得精巧,有一份菜,被雕琢成了莲花状,如此都让人不忍下筷把艺术品一般的东西给夹碎了。
朱燮元端起酒杯,和张问喝了一杯酒,这才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房契来,放到桌子上,说道:“下官因为要进京居住,在京师没有落脚之地,便在月前叫家人在京师物色了一处院子,可没想到他们买了这样的园子,下官十分不喜,就想转手卖出去,重新再买一处四合院。正巧听管家说张阁老好像看中这个宅子,要不下官就把宅子卖与张阁老,我们同朝为官,这样还省得麻烦。”
这完全就是在行贿!张问心下明白得紧。
其实张问不想和朱燮元产生矛盾自寻不痛快,朱燮元何尝愿意和已经在京师有一定势力的阁臣勾心斗角呢?朱燮元也许也有些政治抱负、不太愿意做这种污事,但是他又是一个能打仗的人:战场讲究审时度势,太过迂腐之人是没办法打胜仗的。所以朱燮元这么做,张问并不反感。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是买卖关系,张问没有拒绝的道理,再说他现在正需要一处园子。于是张问便不动声色地说道:“却不知朱大人是多少银子买的这处园子啊?”
朱燮元道:“因为原来园子的主人要回乡了,便折价出售,当时下官是花一万二千两银子买的。因为下官也是急着需要回收银子,重新买新的住宅,这样吧,咱们就爽快一些,下官再折价二千两银子,一万两银子卖与张阁老如何?”
一万两张问听了曹安的描述,估摸着实际价格少了十万八万拿不下来,朱燮元倒是痛快,居然开价一万,这跟白送也差不多了。
张问也不点破,笑道:“让朱大人亏了二千两,我心里多过意不去的。”
朱燮元强笑道:“哪里哪里。”他把桌子上的房契向前推了一推“这个张阁老先拿着,过几天您再把银票送到下官那里就行了。”
张问拿起房契放进衣袖“那成,我的为人您放心,一定准时把银子送到这样,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现在这种情形、这个地方,不便多说,朱大人最好也不要让人知道我们见过面,总归不太好。”
朱燮元抱拳道:“那行,咱们过几天在朝廷里再见。”
两人说罢一同从雅间里走出来,付账这样的事当然不用朱燮元和张问过问,自有下边的人去办。却不料他们刚出来,却见廊道里两个人争执起来。
朱燮元眉头一皱,显然其中一个人是他的人,他走到那两个人旁边,问道:“怎么回事?”
“老爷,这酒楼的小二好不讲理,给他银子竟然不收,难道在咱们大明银子竟不能当钱使了?”
那小二指着手里的那锭道:“客官见谅,您操着外地口音,给这成锭的银子,咱们小店利薄,实在不敢收您的,要不您给银票或者碎银?”
原来是这小二怕成锭的银子里面灌了铅。
朱燮元郁闷道:“那桌菜才多少银子?这样,你收下,不用找了,就算里面灌的是铅,光是外边这些层银子,也够了吧?”
“这”小二脸上一红“那真是对不住您了”
朱燮元挥了挥手道:“成了,下去吧。”
因为这件小事,张问突然想起自己正在谋划中的改制,便对朱燮元说道:“朱大人,您说如果我们重印宝钞,以各种面额的宝钞代替银子,岂不是可以让买卖更加方便?”
朱燮元脱口而出道:“以前咱们也用过大明宝钞,可后来就废止了,恐怕臣民不爱用那玩意,还是真金白银比较靠谱。”
“那是因为朝廷只不收,导致宝钞急剧贬值。如果我们做到控制,既又收,还可以用宝钞兑换金银,就完全可以保证它的信用。”
朱燮元这时才意识到可能是张问在试探自己对新政的支持度,他想罢忙改口道:“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宝钞既方便携带,又比较准确、不存在成色差别,实在比金银铜钱方便。”
张问笑道:“朱大人所言甚是,还有其他的好处,对缓解大明朝的财政问题有所帮助,等来日咱们再行细谈。今天与朱大人初见,时间也很短,但是我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再会。”
朱燮元抱拳与张问告辞,等张问下楼之后,他才长嘘了一口气。
京师确实是个复杂的地方,特别是张问这样的大员,特别会被人注意。他和朱燮元在酒楼上会面的事情,已经被东厂的眼线给探明了。
现在负责东厂锦衣卫的是王体乾,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王体乾那里。东厂太监把这个消息秘密递送到了司礼监王体乾的手里,并对王体乾说道:“奴婢明白这事儿不能外传,所以就直接送到老祖宗这里来了,东厂里其他档头都不知道老祖宗瞧着这事儿,要不要报到皇爷那里?”
王体乾怔了怔,瞪着那太监说道:“怎么不报?咱们都别忘了本,东厂锦衣卫是谁的人!”
“老祖宗说的是。”
王体乾闭上眼睛养了一会神,又意识到现在司礼监就他一个人独大,既是司礼监掌印,又是东厂提督,在太监中这种权势已经登峰造极。王体乾是一个明白道理的人,他并没有因此就嚣张不已,魏忠贤嚣张,结果怎么样了?越是这样,王体乾越是小心谨慎。
现在张问掌控内阁,不断打压旧党,扶植新党,王体乾可不愿意和他连着鼻孔出气,被皇上忌惮。
他想了许久,睁开眼睛说道:“备轿,这事儿老夫得亲自向皇爷禀报。”
王体乾完全可以随意进出紫禁城,而且是大模大样地坐着轿子,他问明白了皇帝的所在,便叫人径直抬着去养心殿。
朱由校又在养心殿雕木头,他也不怎么看奏折,也不经常出宫、出宫顶多就是去西苑,长年呆在这么一个地方,除了玩女人看戏,他最大的乐趣也就是木工活了。
他的精神不太好,经常会觉得天旋地转、经常心里会莫名其妙地烦躁,只有专心做他颤长的木工的时候,他才觉得能保持冷静的判断。他做的飞鸟、灯架、床之类的东西,精致非常,并不比最高的木匠差,这是朱由校颤长的东西,当他做出这些东西的时候会有一种成就感,能保持心情的畅快。
说实话朱由校这个皇帝并不好当,他现在心情很是压抑,他已经有点后悔把魏忠贤给弄死了。有时候他很热血,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出来,让子孙后代万世景仰,有时候却很沮丧,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
一个孤独的皇帝。
就在这时,王体乾走了进来,但是因为朱由校阴着一张脸还在专心致志地干活,王体乾只得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其实从王体乾进门的时候,朱由校已经现他了,他看见王体乾进来,总觉得这个太监不如魏忠贤好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朱由校现在才想起魏忠贤的好,魏忠贤比王体乾傻,正是因为这种傻朱由校才省心一些。
过了一会,朱由校才停下手里的活儿,说道:“王体乾,你有什么事?”
王体乾把手里的密报双手呈了上去“这是东厂新收到密报,请皇上过目。”
朱由校皱着眉头道:“你不知道朕不喜欢看字?”其实他是看不明白。
“奴婢该死,奴婢这就给皇爷读。”王体乾急忙跪倒在地,叩之后又微微偏了一下头,周围的太监急忙要退出去。
朱由校心情不好,见状怒道:“朕让你们走了吗?”
王体乾心下一寒,更加忐忑不安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他怎么敢在皇帝面对对太监们做眼色?
“读。”朱由校冷冷地说道。
“是,皇爷。”王体乾再不敢节外生枝,乖乖地把密报中的内容读了出来。不得不佩服密探们的仔细,里面对张问和朱燮元在一起的谈话内容、动作、语气记录得十分详细,连朱燮元为张问撩长袍下摆的细节都没有错过,简直就如亲眼所见。
朱由校听着听着,脸色更加阴沉了。
现在这朝局经历了几次大动荡之后乱得一团。先是东林党玩完了,阉党上台,现在阉党也快玩完了,朱由校本来是一腔热血地要让张问做出一番成绩来,现在他现自己又干了件错事,张问有失去控制的倾向。
朱由校是皇帝,所谓天恩难测,他的心思只能自个琢磨,也不能找个人商量商量,但是他又不是圣人,于是经常事后方知干错了。朱由校意识到快提拔张问是个错误,是在前月收到锦衣卫的一份呈报后顿悟的。
锦衣卫的那份呈报,说出了张问一党的构成,很多官员都曾经在浙江一个书院里读过书、并受到过书院的资助。然后朱由校有意识地注意了一下近期的内阁票拟,一个方面旧阉党的官员在缓缓地被罢免,另一个方面,上来的大部分人籍贯都是江浙一带。朱由校立刻就明白要出问题了。
他的想法原本是让顾秉镰坐着内阁辅,再增补两个不是张问一党的内臣进来牵制张问,现在看来这个办法是不行了,因为朱由校寄予很高期望的朱燮元也投向了张问的怀抱,朱由校左右一琢磨,还能找谁进内阁和张问对抗?
“皇爷,读完了。”王体乾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朱由校一动不动地看着王体乾,直看得王体乾浑身毛。朱由校心道:总算这个王体乾还在打张问的密报,忠心没有大问题。
这时候朱由校才有些后怕,本来搞魏忠贤那会,王体乾和张问就是同盟关系,如果现在他们仍然是勾连在一起的,那朕这个皇帝还有干头吗?有可能国家大事他根本就没地儿知道,等他们羽翼丰满的时候,朕还能动他们?逼急了内外勾结就可以玩曹操废立的那套游戏了!
朱由校回忆起来,自己的错误从整倒东林党的时候就埋下了祸根,几番血雨腥风下来,有拥立大功的老臣们一个都不剩,就剩下张问,朱由校此前还以为张问忠心可嘉,这时候他获取了许多信息之后,觉得这个人不太靠得住了。
一种想直接下旨把张问逮捕入狱的冲动涌上了朱由校的心头,但是他干了几年的皇帝工作,明白朝廷大事,绝不能随便乱搞,否则真得出大乱子。朱由校压抑住心中的各种情绪,看了一眼木板上的木工凿子,便走过去拿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说道:“知道了,王体乾,你先下去吧,什么事儿明日再说。”他把目光都集中到了未雕完的灯架上面。
“是。”王体乾跪在地上叩头之后,走出了养心殿。
就在这时,遂平公主朱徽婧来了,她看见朱由校正在做木工,却不像王体乾一般小心,直接说喊道:“皇兄怎么又在做这个,有什么意思嘛?”
朱由校对自己的亲人还是很好的,他看见这个像天仙一般漂亮可爱的妹妹,脸色好了一些,随口说道:“其实木工和你喜欢的那些琴棋理,都是一门学问。还有建筑,就像是琴声凝固在地上一般。”
朱徽婧摸了摸自己白玉一般的和琴声撮合到一块儿,嘻嘻。”
朱由校看着门外说道:“雨花阁那边有座宫殿被雷火给烧塌了,朕还想亲自设计重建一座宫殿,就是缺银子”
“皇兄还是雕小木楼算了,建一座宫殿得花多少银子啊,听说朝廷挺缺银子的,雨花阁那边皇兄也不常去,暂时别修了呗内阁次辅张问不是信誓旦旦地要为咱们朝廷解决财政问题么,等他办成了,银子多了咱们再修不迟。”朱徽婧说到后面,提到张问时语气都变得有些温柔起来。
而朱由校听到张问,眉头又是一皱,他想问曹操对于汉室来说是好是坏,但是这样的话朱由校不愿意说出来。
这时朱徽婧问道:“皇兄今天是要听书还是习字啊?”
朱由校不假思索地答道:“还是听书,那本三国志,上次才听了个开头,皇妹今天继续给朕读读吧。”
朱徽婧嘟起翘翘的小嘴,认为朱由校这样的文盲听这个有点累,她解释起来也累,便说道:“皇兄还不如听三国演义呢,那个讲得明白,而且有趣得多。”
“既然是演义,肯定多有不合真实的东西,朕只是想弄明白那个曹操是怎么回事儿。”朱由校怔怔地说道。
朱徽婧收住脸上那可爱的表情,拉下脸道:“皇兄,古今是不一样的,汉末的情况和咱们大明完全不同,朝廷格局也完全不同,拿三国看事儿,没有什么意思啊。”
“姑且听听,哪些相同,哪些不同,朕心里清楚。”朱由校坚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