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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离辰时还有一刻,朝会便要开始了。
按照惯例,早到的大臣们,先都集中在东朝堂等候,等刘太后带幼帝上朝听政。
众人或坐或站,三五成群,低声议论。
他们议论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刘后面前的红人,河西节度使谢长庚。
他昨日傍晚到的京城,给宫里递去折子,太后体恤他旅途辛劳,让他不必即刻入宫拜见,先休息一晚,明早觐见也是不迟。
这个消息,早就已经传开。
众人都在谈论他不久前平定的江都王乱的功勋,羡慕他再立大功,此次入京述职,必又少不了封官进爵。
正说着话,堂口进来了一个宫人,传太后的话,道今早的朝会延迟半个时辰,让诸位大臣继续在这里等候。
宫人一走,东朝堂里,顿时嗡嗡声四起。
人人心知肚明,这必是刘太后在单独接见谢长庚。
为了他的觐见,竟连朝会也要延迟,叫自己这些人继续干等在这里。
众人除了羡慕,难免也有几分嫉妒。
于是很快,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的关注焦点,就从河西节度使谢长庚的功劳,变成了一条前些日刚传至上京官场里的小道消息。
年初,谢长庚与三年前定亲的长沙国王女成亲,不想遭逢江都王乱,新婚之夜,他抛下娇妻,离家而去,这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当时有同僚去赴喜宴,一传十,十传百,早已人尽皆知。
但大约是他当时没安抚好新妇,新妇一气之下,后来竟然回了长沙国。就在上月,平定叛乱之后,谢节度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长沙国,想要接回王女。却没想到,在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
他非但没能接回娇妻,据说,还遭到了一向就看不上他出身的年轻的长沙王的羞辱,最后灰头土脸,空手而归。
这条小道消息的最初来源,应该出自于朝廷派在长沙国的监正。
朝廷在每个藩国里都驻有监正官,每月上奏一本,禀告自己当月监察所得。这是本朝设藩国之初便定下的规制。
不管消息的真实性如何,反正对于大多数的在京官员而言,本就对出身莫可多言的谢长庚又妒又瞧不起。从这个立场而言,他们倒都成了长沙王慕宣卿的支持者。能见到谢长庚吃这样的瘪,出这样的丑,茶余饭后,谁还不幸灾乐祸,说上个几句?
现在朝会也因为他的到来而推迟了。
众人索性放开了,开始窃窃私语,你一言我一语地传着自己听来的消息,对谢节度使的遭遇深表同情。
同一时刻,谢长庚正候在宣政殿外。
虽然人不在东朝堂,但此刻,那里头的同僚们正在谈论着什么,他心知肚明。
昨夜曹金传给他的密信里,也提过此事。大约是怕引发他的不快,只简单提了一句,道他此次长沙国之行的遭遇,已传扬了开来。
谢长庚神色平静,站在殿外等候传召。
伴着一阵脚步之声,刘后身边的大太监杨广树亲自从殿内出来,道太后召见,引着谢长庚进去。
谢长庚跟了进去,行至端坐于殿中的刘后面前,行臣子的跪拜之礼。
刘后不过四十多岁,便已做了多年的太后。十年前,来自长沙国的慕氏皇后薨,次年她被立为继后,所生的儿子,一并被立为太子。
皇帝本就有暗疾,没两年也驾崩了。继位的皇帝年幼,理所当然,一切事宜,都由升为太后的她来听政处置。
她掌权之后,排除异己。被分封在各地的赵姓藩王们,自诩龙子龙孙、天潢贵胄,怎甘被外戚拿捏坐以待毙,无不想着除去奸后,由自己取而代之。
这便是持续了多年的国乱根源所在。
藩王们太多,联合起来反对刘后执政,不是这里造反,就是那里逼宫,刘后纵然再有手段,母家再有势力,也是顾此失彼,焦头烂额。
三年之前,叛乱又起,乱兵直扑上京,刘后派人平叛,却屡遭败绩,上京岌岌可危,正当面临空前压力之时,谢长庚横空出世了。
这三年里,他凭着超群的军事才华,先后帮助刘后镇压了数次藩王的汹汹作乱,刘后的地位这才得以稳固,她怎不对他另眼相看?
她笑吟吟地让谢长庚起来,命宫人赐座,笑道:“你昨日递上的陈情折,本宫与陛下连夜看了,很好。江都王之乱得以平定,你居功至伟。你为朝廷分忧解难,陛下虽年幼,却也知道和本宫说,谢卿乃忠臣良将。你要什么封赏,尽管开口。”
谢长庚说:“此不过是为臣的本分。臣奉旨讨逆,赖太后与陛下的洪福,又仰仗军中将士死力效命,方不辱使命。臣原本不过一草莽,有今日之荣,已是感激不尽,再无半分邀功之念。
刘后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脸上露出笑容。
“谢卿,你年纪轻轻,已做到今日的官职,虽说是因功得封,但再往上,本宫怕你真要成众矢之的。这回,本宫也不再加封你爵位了,改封你母亲的诰命,如何?”
谢长庚下跪谢恩。
刘后叫他起身,又叙了几句话,道:“因了江都王之乱,累你新婚之夜离家,本宫很是愧疚。听说你上月,去了趟长沙国?”
谢长庚抬眼,对上刘后关切的目光,说:“平定江都王乱后,臣有幸获赐归乡探亲的机会,当时回到家中,得知夫人到我那边之后,水土不服,身体欠安,已回了长沙国,臣便走了一趟。”
“原来如此。她身体如何了?”
“已无大碍,只需多加休养便可。臣多谢太后关心。”
刘后点头。
“但本宫怎的听说,你在长沙国,还遭了羞辱?”
谢长庚面露愧色。
“臣不敢隐瞒。臣出身草莽,为人鄙陋,当初求亲于长沙王时,妻兄便对臣有所不满。如今见我去了,便是怠慢,也是人之常情。”
刘后皱眉:“这个慕宣卿,胆子不小,竟敢如此对你!他知你是我的器重之人,还如此嚣张,日后,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她顿了一顿。“长沙国慕氏,对本宫素来怀有恶意。从前曾有人提醒本宫提防慕氏之人。此事,你以为如何?”
她忽然这般发问。
谢长庚说:“长沙王年轻气盛,行事鲁莽,一国之君,尚且如此。长沙国里又缺兵少将,不似别个藩王,个个兵强马壮,有何可惧?日后即便他们真的敢生事,又能翻起多大的水花?”
“谢卿,日后,倘若本宫要除长沙国,到时,你将如何自处?”刘后盯着谢长庚,又问了一句。
谢长庚对上刘后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眼睛都未曾眨一下,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别事?”
刘后沉默了下去。
数日之前,她召内史张班商议接下来的定国大计,谈及长沙国时,张班进言,长沙国本就国小兵弱,三年前继位的新王慕宣卿,不但能力远不及其父老长沙王,行事更是鲁莽。听说就在不久之前,他竟独自狩猎,跌下了涧坑,倘若不是运气好,被搜寻的人及时找到了,只怕已经送了性命。而近日传的沸沸扬扬的他不放妹妹随谢节度使回去,还当众羞辱的事,更是个佐证。
比起并无多少威胁力的长沙国,老谋深算的鲁王和手握重兵的平阳王,才是目下真正的祸患,且长沙国在朝臣眼中,不生是非,按时纳贡,更无作乱造反的确凿证据。朝堂里本就暗中有一种说法,道刘后之所以不容长沙国,乃是出于当年与慕后的怨隙。倘若现在对付长沙国,不但给了鲁王和平阳王以可趁之机,且未免有落人口实之嫌。
张班称,现在并不是动长沙国的好时机。不如日后,等除掉了鲁王与平阳王,真要对付长沙国,也是易如反掌。
刘后当时便觉颇有道理,思忖过后,决定予以采纳。
方才她故意在谢长庚面前如此发问,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而已。
毕竟,他娶了慕氏王女。
现在他的回复,也完全符合她对于谢长庚的预判。
以他那样的出身,一边是妻族,一边是能赐他飞黄腾达的皇权。他会作如何选择,毋庸置疑。
没有自己,他就什么也不是。
刘后放下了心,笑道:“前几日,本宫与张内史议事之时,提及长沙国。他的看法,与你倒也大同小异。毕竟,你也娶了慕氏女为妻,倘若不是迫不得已,本宫也不愿你为难。往后,只要慕氏老老实实,本宫自不动他们。”
谢长庚恭敬地道:“臣替长沙国慕氏,谢过太后的恩典。”
刘后点了点头,沉吟了下,心里很快做了一个决定。
谢长庚去了后,她唤来心腹太监杨广树,说:“即刻替本宫草拟诏书,派人带着赏赐,送去长沙国。”
“就说,本宫思及从前与慕后姐妹情深,颇多感慨,记得慕氏王女扶兰,十年前曾在宫中住过,与本宫有旧,本宫有些想念她了,特召她入京叙旧,她身子若是方便,便动身入京。”
杨太监微微一怔,问道:“太后,方才谢节度使不是说她在长沙国养病吗?您又为何召她入京?”
刘后笑了笑。
“谢卿方才那话,你以为是真?十有□□,是他在长沙国碰了钉子,接不回慕氏王女,迫不得已,人前拿来掩饰的借口罢了。”
“他是本宫的人,就算本宫现在不动长沙国,也要让那个慕宣卿知道,对谢卿的不敬,就是对本宫的不敬!谢卿而今人在京城,他那个已经出嫁的妹妹,别说没病,就算真的病得要死了,只要本宫发了话,她就得乖乖地随了谢卿给我入京!”
杨太监恍然。
“太后所言极是。这几日,奴婢也听到了些议论,想是那些人平日嫉妒谢节度使,有些话,传得简直没法听。太后您这是一举两得。既警告了长沙国,也是成全了谢节度使的颜面。他知道了,必会感激太后。”
刘后出神了片刻,又道:“不止如此。本宫听说慕氏王女容貌出众,有长沙国第一美人之称。谢卿方才虽对本宫表了忠心,但所谓美人乡,英雄冢,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雄好汉,就是栽在了女子的手里。你别看慕宣卿如今是这态度,只要谢卿与慕氏女还是夫妇,日后,万一她听人教唆,或是包藏祸心,离间谢卿与本宫,也不无可能。本宫须亲眼看过才能放心。老老实实,也就罢了,料也拿捏不住谢卿这等人物。但若是个不妥之人……”
她的眼底,闪过一缕阴沉之色。
“那就及早想个法子,替谢卿解决了,免得日后留下祸患。”
杨太监低声道:“太后考虑果然周详!虽暂时放过长沙国,但确实要防。奴婢这就去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