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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难以形容在黑暗的废墟下所忍收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如果说在那瞬间被砸死了,那也就一了百了了,也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死人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一切悲伤痛苦留给活着的人承担。这是十分自私的想法。是的,我想到过自杀,可我找不到自杀的方式,也就是说,我连自杀的能力也不具备。
但是我很快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自杀是没有尊严的!
那是在背叛生命。
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中,我有过两次自杀的念头。
其中一次是在梅离开的时候。她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我听到她乘坐的那班飞机从我们部队办公楼顶飞过的时候,我霍地站了起来,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那天,我一天都是痴呆的,房间里还残存着她的气息,还有她用过的东西。我们在七月的北京相识,爱情像七月的骄阳那么如火如荼。那时她才二十岁,我也只有二十五岁。或者有些盲目,或者我们不知道生活的残酷,并不是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可毕竟我们相爱了。我们的爱情随着她的离开也死亡了,那段时间我总是神思恍惚,像是被魔鬼吸去了灵魂。我在一个晚上,企图用刀片割断我手上的动脉血管。就在我要动手的时候,战友陈强敲响了我的房间门,我手上的刀片掉落到了地上。陈强手里提着一瓶白酒和一包卤鹅肉,笑着对我说:“待在那里干什么,喝酒吧!消消愁。”那个晚上,我们边喝酒边谈了很多。当他得知我有轻生的念头后,朝我吼道:“你他妈的还是男人吗?我一直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想到是个孬种!男人要死也站着死,自杀算什么东西!”他走后,我把那刀片扔进了垃圾桶。没错,自杀是没有尊严的,那是对生命的背叛。
在这个黑夜,我自然也想起了她,想起她无奈的表情。
也想起了浩林。
他们同样是我心中的痛!
我想在我呼吸停止之前向他们告别,却无处告别。
……
父亲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有尊严的人。
人的尊严没有贵贱之分。
父亲大名叫李文友,小名叫火贵生。他一生在故乡闽西乡村靠种田和做豆腐为生。沉默寡语的父亲很少和人聊天什么的,在我记忆之中,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劳动着。他年轻的时候身体特别健壮,我记得酷暑的时候,他在田野里劳作时,总是光着厚实的被阳光晒着的背,汗水从他的背脊上淌下,湿透了裤子。父亲做什么事情都不求人,能干的就干,干不了的也不强求,在父亲的词典里,没有“乞求”这两个字。自己应该干的事情无论再难再苦,也默默地挺着脊梁把它干完!这一点我继承了他的秉性,我不会乞求我得不到的东西。
父亲有他做人的原则。该是他的东西他就要,不是他的东西,他想都不会去想。那时候,他当过生产队的会记,当时生产队的保管员李路长和他关系不错,李路长后来因为贪污被抓起来了,有个别人怀疑我父亲也有问题,上面下来的工作组就调查他,看他有没有和李路长同流合污。结果父亲清清白白,怎么查也查不出问题。生产队的社员都站在父亲一边,说他是个老实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和李路长一起贪污。父亲靠着读了两年私孰的底子,把生产队里的账目理得井井有条。多少年后的今天,他还保留着那些年当生产队会记时的账本,他对我说过,什么时候来查他,他都不怕!那年大洪灾,他冒着生命危险抢出了那一塑料袋的账本,就是为了两个字:“清白”!
父亲一生辛劳,为了我们四个儿子和两个养女耗尽了心血。
在他的肩膀上,扛着的永远是责任。
父亲也从来没有怕过什么!
他从来不会去欺负人家,却不容别人践踏他的尊严。
他把自己的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
我们几兄弟都从父亲身上继承了很多美德。
我们都觉得应该像父亲那样活着,一生坦坦荡荡,经得起考验。可我在生命的路途中却失去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在物欲横流的年代里沉沦。每当我做了些亏心的事情,我就觉得那是对父亲的侮辱。父亲的人格魅力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的行为。
父亲很少动手打我们兄弟,可他有一次差一点一巴掌把我的耳朵打聋。那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和一个邻居的孩子打架,结果我打输了,我一怒之下抱着一块石头冲到邻居家里,把他家的锅给砸了。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家。我准备偷偷地溜进屋里,却被等在厅堂里的父亲叫住了。父亲阴沉着脸,浑身在发抖。我站在那里,知道不妙。他老鹰抓小鸡般一把把我提溜过去,咬着牙说:“你今天干了什么好事?”我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口。父亲愤怒地吼道:“你说呀,你今天干了什么好事!”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气急了的父亲扬起蒲扇般的巴掌,朝我的左脸扇了过来。我听到一股凌厉的风声,随后我的左耳嗡的一声,脑袋就晕了……父亲说:“你出去和人打架,打输了你就要认输,打赢了也不要得意,但是你怎么能够去砸人的锅呢!你知道吗,那是流氓无赖的行为!你丢尽了我的脸!”
我知道父亲用心良苦,他是要我做一个输得起、赢得光明磊落、有尊严的人。
活着的尊严和死的尊严同样重要。
如果父亲知道我埋在废墟里是因为忍受不了痛苦折磨自杀的,他一定会这样说:“你怎么能这样做!”
如果父亲知道了我的死是因为血流干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而死,他会用沉默的忧伤表达对我的感情。
想起父亲,我内心十分沉痛。
四十多年了,我没有混出个人样来,没能让他苍老的心灵得到安慰,却在浪迹的途中死于非命,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在他面前,我不是个负责任的人,无论是对他和母亲,还是对我的女儿,我都没有尽到我的责任。
我能够这样死去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