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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邓氏兄妹过来,平煜一如既往的不冷不热,李攸却热情得跟什么似的,先是跟邓安宜叙了好一会旧,后见永安侯府护卫带得不多,直拍胸脯说既然碰巧一道进京,他跟平煜责无旁贷,这一路上,定会跟邓安宜彼此关照。

    直说了半盏茶功夫,李攸这才意犹未尽地放邓安宜兄妹回来。

    整个过程,邓文琳的目光没离开过平煜。

    邓安宜余光瞥见,心里难免涌出不悦,这傻丫头什么都好,是太过执拗,平煜摆明了对她不上心,她又何苦为了一段年少时的情分,对他念念不忘。

    回到永安侯府的车队,他看着邓文莹上了马车,自己则走到车队前头,弃了座骑,上了另一辆马车。

    掀开极厚实的车帘,可以看见车厢里漆黑如夜,半点光亮都透不进来。

    他上车后,从怀中掏出火折,将放于车厢一角的一盏小小琉璃灯点亮,举到手中,整个车厢登时被照得亮澄澄的。

    车座上躺着个女子,虽是暑热天气,身上却包着厚厚棉被,饶是如此,嘴唇仍因寒气太重而发紫,显是正生重病,或是受了重伤。

    她面容憔悴,眼睛两旁布满细细鱼尾纹,一眼望去,直如五十许人。可只要仔细分辨五官,依稀可认出她是那位三日前还光艳照人的左护法。

    “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她见邓安宜进来,挣扎着抬起头,声音仿佛断了的筝弦,嘶哑苍老。

    邓安宜好整以暇坐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笑,残忍地看着自己一夜老去的同伴。

    他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左护法死死地盯着邓安宜看了好一会,终于认命地倒回榻上,看着车顶,脸上透着一层了无生趣的青灰。

    “人迟早会老的。”邓安宜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半真半假地宽慰道,“想想你已经年轻了这么多年,够本了。”

    左护法目光陡然暴起,咬牙切齿骂道:“要不是布日古德手下的那群鹰犬将我打成重伤,我怎会被秦门中人给毁了内力?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枉我二十多年前救过他,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祸害咱们!”

    邓安宜摇摇头,故作叹息,“当年我怎么说的?此人来路不明,救不得。你却怎么也不肯听,如今可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左护法忆起往事,恨得嗓间涌起一股甜腥,一时未压住,险些咳出来,怕车外人听见,又硬生生捂着嘴咽回去,涨得脸通红。

    “不过你放心,咱们和布日古德的仇,迟早会一笔一笔算回来。”邓安宜闲闲掸了掸衣袖上的浮尘,气定神闲道,“东西,也会一块不落地回到咱们手里。”

    左护法目光一厉,朝邓安宜直射过去。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邓安宜撇了撇嘴角,从怀中掏出两块乌黝黝的物事,“这么多年来,你这藏东西的习惯还是未改,我不过随随便便到你宅子里一找,找到了你藏起来的那块宝贝。”

    “还给我!”左护法目露凶光,猛的坐起,朝邓安宜扑过去。

    可惜邓安宜只轻蔑地扬手一推,她便如同一块破布一般,软绵绵地倒回了榻上。

    “我劝你省点力气。”邓安宜脸上笑意敛去,冷冰冰地看着左护法,“要不是我顾念旧情,你早被东厂的人剁了喂狗了,还能在此跟我讨价还价?你也不想想,你如今功力散尽,等同于废人,这东西留在你手中还有何用?”

    左护法大喘着气,不甘心地死盯着邓安宜,恨声道:“你该知道这是当时教主临死前特传给我的,难道你敢违背他老人家的遗命?”

    “时移势易、今非昔比。”邓安宜嗤笑,“教主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不会忍心这么好的宝贝留在一个废人手里。你若真想完成教主他老人家的夙愿,最好指望我将剩下几块凑齐,顺便把布日古德手里那块抢来,否则,说什么都是白搭。”

    “呸!”左护法恨啐一口,“你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少拿教主他老人家做幌子。”

    邓安宜从怀中掏出帕子拭了拭她溅到自己脸上的血沫,面色一阴,忽然屈指如勾,一把扣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最好识相点,少在我面前抖威风!”

    左护法怒视着邓安宜,胸膛里喘得似漏了风的风箱,跟他对视片刻,终于明白自己已彻底失去了要强的资本,眸子里的怒火渐渐暗淡下来,只余一抹沉沉暮气。

    邓安宜冷冷松开她的下巴,道:“到了岭南,我会看在咱们这么多年同门的份上,找个妥当地方好好安置你,你要是不想被东厂的人找到,最好别再打歪什么主意,要不然,小心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说罢,抖了抖衣袍,起了身,喝令外头的人停车,预备下车离去。

    左护法绝望地看着车顶,余光见邓安宜离开,忽然扯扯嘴角,讥讽道:“你为了接近傅兰芽,在平煜他们面前一个劲装模作样,看在咱们多年旧识的份上,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平煜那几个臭小子,年纪不大,心眼比谁都多,你当心玩过头了,引火上身。”

    邓安宜默了默,侧过头,露出个志得意满的笑容道:“到了湖南之后,除了东厂的人,还有南星派虎视眈眈,此时早已做了万全准备,等着傅兰芽他们落了。你该知道南星派是天底下最擅奇门遁甲术的门派,真要撒下天罗地,无论王令还是平煜,都够好好喝一壶的了,到时候,我只管等着坐收渔利之利便是了。”

    左护法听得此话,眸光一亮,转动眼珠看向邓安宜道:“你是说,当年有一块宝贝落在了南星派手里?”

    邓安宜冷笑:“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了!”

    闪身下了车,车厢内顿时重新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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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侗阳出来,一路上走得甚急,连打尖投宿都少有。

    到了夜间,傅兰芽主仆大部分时候都宿在车上,亏得马车宽敞,虽不舒服,却不用睡在帐篷中,省了不少麻烦。

    一直到了三省交界处的一个小镇,平煜方令暂停,在当地一家客栈歇了一宿。

    第二日天未亮,又接着赶路。

    接连走了七八日,总算到了湖南宝庆府。

    进城后,众人才发现天气已渐渐褪去暑热,添了秋意。

    尤其是昨夜一场新雨,整座城中的青石砖上都残留着亮晶晶的湿雨,空气里都透着清冷的气息。

    众骑踏着雨水,一径到得城北一处大宅前,平煜下令停马,说在此地稍歇两日。

    一行人舟车劳顿,均已疲惫不堪,傅兰芽主仆没有功夫在身,更是在车上被摇晃得几乎要散架。

    到内院一处院落安置下时,傅兰芽头还是晕沉沉的,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何为日夜兼程。想着平煜他们来云南时,多半也是这般没日没夜的疾行,亏得年轻体健,否则多半早已扛不住。

    跟上回在贵州侗阳那处大宅不同,宝庆这处宅子看着颇有些年头,府中格局开阔繁复,处处幽静古朴。

    跟整座宅邸比起来,傅兰芽主仆所住这处小院倒布置得玲珑雅致,看起来像是专为府中未出阁的小姐所建。

    主仆二人一安顿下来,便到净房沐浴净身,将一路上沾染的风尘彻底洗净。

    洗完出来,傅兰芽暗叹天气说凉凉,身上夏裳太过薄透,跟林嬷嬷打开行李翻检,左挑右拣,不是太薄,是太厚,世子妃所赠披风暂时穿不上,最后,勉强找了件海棠色比甲穿上了。

    另一处正院中,平煜刚从净房沐浴出来,李攸等人便来找他。

    一进门,李攸顾不上平煜正坐在床边穿皂靴,便道:“听说南星派也到了宝庆府?你的消息准不准?”

    平煜身上腰带未系,淡青色的外袍尚且敞着,露着里头雪白的亵衣,头也不抬,将皂靴套上,起了身,一边系腰带,一边对李攸道:“消息未错,只是不知这南星派到底什么来历。”

    李攸露出头疼的表情道:“若此派也来掺和,当真有些麻烦。”

    平煜在腰间扣好绣春刀,转头看向李攸道:“此话怎讲?”

    李攸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摇摇头道:“这南星派说来可话长了。此派的创始人姓曾,据说是战国时军法大家曾膑的传人,极精奇门遁甲之术,入此派者,先得研习数年算术易经,再学内功和招式,故而此派虽也是江湖门派,却跟别的帮派路数不同,最擅制作陷阱及迷宫,曾在江湖中名噪一时,此派中人也是二十年前开始才慢慢淡出江湖,近年来甚少在江湖走动。”

    平煜走至桌前,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思忖着道:“这南星派的路数是正是邪?”

    李攸撇了撇嘴,道:“算不得正,亦算不得邪,只听说南星派历派掌门人都颇为孤高傲世,除了精通音律算术,更喜风雅之物,听说三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上,南星派的上一任掌门人曾用一曲武陵散废了八卦门掌门的内功,一时引为天下奇谈,后来八卦门的弟子指责南星派掌门人做事太绝,前赴后继去找南星派算账,争吵不休,数年都未消停。可见这门派行事恣意,全由着性子罢了。倘若此事,南星派当真参与进来,恐怕不会比云南时的镇摩教好对付啊。”

    二人知事态严重,商议一番,等拟出个大概,平煜心不在焉地看一眼窗外,见天色不早,便起身道:“此事还有些紧要处等我回来再商议,我眼下有事,先出府一趟。”

    说完,不顾李攸诧异的目光,往外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停下,从怀中掏出一份帖子,似笑非笑道:“宝庆巡按郑洪递了帖子来,说要设宴款待我等,我正好有事要向他打听,你去不去?”

    李攸接过,拿到手中展开,边看边道:“郑洪不是王令一手提拔起来的狗腿子么?摆明了是鸿门宴啊。去!为何不去!”

    平煜笑着点点头,道:“好,等我回来,咱们晚上去会他一会。”

    说话间,已朝门口走去。

    李攸在后头摸着下巴,狐疑地看着平煜的背影,这家伙这时候心急火燎出府做什么去。

    平煜到了外院,招了诸人在前,安排李珉等把守在傅兰芽所在的院外,共计八人。

    剩下诸人,包括借调过来的那二十余名沉稳老练的暗卫,一并守在府外,将整座宅子围得如水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这才放心出府去了。

    刚到门前,正好碰上秦勇等人从外进来。

    “平大人。”秦勇笑着一拱手。

    平煜停步,随口一问:“秦当家,不知安排的下处可还合心意。”

    秦勇满口夸赞,道:“这一路上为着铲除镇摩教余孽,不知叨扰平大人多少回了,每回得平大人盛情款待,我等委实过意不去。”

    说话时,不忘察言观色,见平煜似乎着急出门的模样,忙道:“平大人既有事,请自便。不过,晚上若平大人回得早,在下想跟平大人商议南星派之事。”

    平煜瞥瞥秦勇,秦门果然手眼通天,他这边刚得到消息,秦门已听到风声了,微微一笑,道:“好,正好我也正有此意。”

    说完一拱手,“在府中请随意,不必拘束。”往外走了。

    秦勇在原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转身进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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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兰芽帮着林嬷嬷收拾好东西,闲来无事,便四顾打量屋内陈设。

    见窗下有一榻,便近前,坐于榻上,缓缓抚过油亮的黑檀木把手,暗忖,既有榻,若是晚上平煜过来,不必再睡在地上了。

    眼看入秋了,越往北走,天气越凉。

    再睡在地上,时日久了,饶是平煜身体康健,恐怕也对身体无益。

    正想着,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因她脚伤已愈,便起了身,过去开门。

    外面是名老仆,见傅兰芽开门,不敢抬头,呈上一个包袱道:“公子令送来的,说是宝庆巡按郑洪大人的夫人听说傅小姐来了,特送了几件秋裳给小姐。”

    郑洪?傅兰芽露出困惑的神色,她从未听过这名字,非亲非故的,此人的内眷为何要送衣裳给自己?未几,想起父亲门生遍天下,这位郑洪大人也许曾受过父亲的师恩也未可知。

    且既能送进内院,想来李珉等人已经检视过,便道了声谢,接过。

    这时林嬷嬷也已出来,见此情形,将那包袱放在桌上打开,见里头一叠秋裳,颜色俱是秋香、鸭蛋青、藕荷色等不起眼的素雅颜色,难得针脚细密,衣料更是上佳。

    便啧啧叹道:“这位郑夫人真真是雪中送炭,这下好了,咱们小姐有秋裳穿了。”

    挑拣一番,从里头挑出件藕荷色外褂,替傅兰芽将那件海棠色比甲脱下,换上,一看,笑眯眯道:“当真合身,颜色也配。这位郑夫人真是心思玲珑,要不然,怎会对小姐的尺寸拿捏得这么准。”

    傅兰芽暗叹,嬷嬷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能注意到她身上衣裳颜色配不配,尺寸合不合适。

    主仆二人将包袱刚收好,外面却又有人敲门,打开,却是平煜。

    因着赶路,二人已经有七八日未在一处说过话了。

    见到他来,傅兰芽有些意外,起身道:“平大人。”

    平煜进屋,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身上穿的衣裳,凝了片刻,又若无其事移开,甚好,已穿上了。天气渐凉,她娇滴滴的,穿得太少,少不得伤风受凉的,他倒是无所谓她病不病,只是到时候还得给她找大夫,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林嬷嬷早存了心思,暗暗留意平煜神色,见状,心中那份疑惑直如破土而出的竹笋,越发掩藏不住。

    平煜杵了一会,未找到话说,便微沉了脸色,道:“我晚上有事,不定何时过来。”

    傅兰芽微怔,等反应过来,心中微喜,看样子,今晚总算能有机会跟平煜打听事情进展了,便笑道:“知道了。”

    平煜眉头蹙了蹙,撇过头,往门外走。

    傅兰芽见他走了,忙在脑海中整理今晚要说的话。

    林嬷嬷毕恭毕敬送他出去,将门掩上,发了好半晌呆,这才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正托腮望着窗外的傅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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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北另一处宅邸,一间堆金砌玉的厢房内,一名少女正扑在床上啜泣。

    哭了一会,她回身看向坐在桌旁饮茶的邓安宜,急声道:“二哥,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邓安宜面露不悦,“这种事二哥能有什么办法?”

    邓文莹哭得香腮带泪,极为伤心,“刚才我亲眼看见平煜进衣裳铺子,一个人,身边连一个下属都未跟,二哥你说,他不是去给那个妖女买衣裳是做什么?”

    邓安宜不以为然道:“宝庆自古出美人,平煜这些年身边一个女人没有,也许在宝庆藏了个相好也不一定,未见得是买给傅小姐的。”

    邓文莹跺跺脚,含着哭腔道:“二哥,你别说风凉话了,他以前不肯答应亲事,但好歹身边没有旁的女子,我心里多少能舒服点,可谁能知道,他不过来云南办趟差事,冒出个傅兰芽,我心里难受得都要裂开了,二哥,你素来有主意,你忍心看着你妹妹伤心难过么,倒是帮我想想办法啊。”

    邓安宜心中微酸,一口回绝道:“你凡事都赖着二哥帮你拿主意,自己没长心吗?你二哥也是个男人,这种抢男人的事,能帮上什么忙?”

    邓文莹听他说话粗俗,怔了一下。

    邓安宜忙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不耐道:“反正此事二哥不会插手。”

    邓文莹赌气道:“二哥要不管,那我一回京城,求大姐想办法求皇上帮我和平煜赐婚,平煜算再胆大包天,总不敢抗旨吧?”

    “你敢!”邓安宜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邓文莹难得见邓安宜在自己面前如此疾言厉色,错愕地看了他一会,又转身趴在枕上哭了起来,“那你说到底怎么办,我心里都乱得不行了!”

    邓安宜沉着脸看她,见她越哭越伤心,眯了眯眼,忽道:“今晚宝庆府巡按郑洪设了夜宴,平煜素来跟东厂不和,定会前去,你好好收拾收拾,晚上若郑夫人另设一席,我便带你前去,剩下的,看你自己的了。”

    “真的?”邓文莹哭声顿止。

    邓安宜并不答言,只坐在桌前默默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