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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百通从宫里出来时,时辰不早不晚,刚好是酉时,暮色苍茫,天边一轮金勾仿佛不堪重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沉西坠。
他举棋不定地盯着那斜阳出了好一会神,眼看入夜,终于下定决心,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雪白的绢帕,胡乱拭了拭额角的细汗,随后一撩官袍,跨上早已候在宫门外的马车,吩咐车夫赶往柳叶胡同.
这条道车夫是走熟了的,虽然天色渐晚,却颇为驾轻熟,一路穿街过巷,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将马车停在了柳叶胡同深处一座宅子前。
门内早已有人得了消息,刘百通刚一下马车,大门便“吱呀”一声,缓缓而开。
刘百通听到这动静,来时的急切被浇熄了一大半,没由来生出几分怵意,定了定神,看向黑洞洞的门口,直觉眼前这宅子已幻化成了一头阴森森的怪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将他吞吃入腹。
可没等他心底的那份恐惧继续发酵,便有个长眉细目的年轻男子从门内出来,这人二十出头,穿一身锦衣卫飞鱼服,看见刘百通,脸上挂上个似笑非笑的笑容,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道:“刘大人总算来了。”
刘百通一凛,敛了脸上惧色,对年轻人一拱手,谄媚笑道:“下官来迟了,还请王大人莫要见怪。”不敢再耽搁,几步上了台阶,跟在那人身后,往府内走去。
这宅子外头看着不起眼,里头却是十足十的金堆玉砌,不说脚下汉白玉砖铺的甬道、园子里千金难求的奇珍异卉,连廊下那关着鹦哥的笼子,都是用暹罗国进贡的玳瑁所制,放眼整个京城,这般稀奇难得的鸟笼等闲难得一见,听说乃是今年上元节皇上赏赐给王公公的节礼。
他暗叹,如此盛恩,当世仅王令一人耳。
年轻人先他一步进了正房,刘百通未得传唤不敢擅入,垂手屏息守在廊下。
半昏半暗中,忽然传来一声低斥声:“狗东西。”这声音粗嘎低哑,近在耳边,说不出的怪异。
刘百通本觉得这宅子压抑气闷,正不自在,骤然听到这怪声,更吓了一跳,及至仓皇抬头,才意识到原来是鸟笼里的鹦哥在出言不逊。
若在往常,被这畜生骂上一句,根本不值一哂,但这几日他心境不同往日,这句“狗东西”彻底将他早已不剩多少的羞耻感勾了起来,仿佛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愧意之上添上一份破釜沉舟的意气,竟破天荒萌生出退意。
“刘大人,请入内。”这时先前那年轻人从屋内出来,唤了一声,见刘百通脸色灰败,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脸色微微一沉,扬声道:“刘大人?”
刘百通被这句明显带着警告意味的唤声喝住,背上汗毛一竖,如梦初醒,脑中刚冒出的念头立刻烟消云散,对那年轻人挤出僵硬笑容,抬步进了正房。
年轻人眼睛里闪过一丝鄙夷之色,立在门旁,看着刘百通小心翼翼从身旁走过,这才放下帘子,跟在他身后入内。
屋子上首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长相阴柔,身杆却笔直,不似宦官,却有几分武将的影子。
他正着身旁婢女手中的琉璃灯翻看一本薄薄的书册,抬眼见二人进来,放下书册,和颜悦色道:“来了。”
每回见到这位权势熏天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百通心里都免不了生出怪异之感,也不知此人究竟习过什么秘术,分明已年过半百,看着却直如三十许人。
他这一年来,暗中没少跟王令来往,对对方脾性多少有些了解,深知他此时虽然带着笑,耐性却着实有限,不敢拖延,上前一步,将该交代的话一一交代清楚,“都察院这边已经做好部署,只等明日上朝,下官便会率众上折弹劾傅冰父子。”
“唔。”王令满意地眯了眯眼,悠悠接口道,“刘大人是傅冰的得意门生,由你亲自带头弹劾傅冰,效用自然非旁人可比。”
他说完一笑,笑得眉舒目展,像是盘桓在心头多年夙愿终于得偿,说不出的畅快。
刘百通却嘴中发苦,不知什么滋味,惶惶然立在当地。
一旁的王世钊看着刘百通这副瞻前顾后的模样,很是不以为然,暗嗤:坑害恩师、背信弃义、落井下石,林林总总,这位刘百通俱已做全,这时候作出不忍姿态给谁看。要不是他倒戈,叔父能这么快跟李士懋坐实傅冰父子的罪名?
如今李士懋在叔父的暗中协助下问鼎首辅,傅冰锒铛入狱,连傅冰长子傅延庆都被连夜从大兴押回京受审。
不过短短半月,傅家便从云端被重重打落,再无还手之力。
他冷笑,傅冰仗着先帝宠信,眼高于顶,孤傲狷介,处处跟叔父作对,叔父早已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落得家破人散的下场,委实是咎由自取。
只是——
他眼前掠过一张容光艳绝的脸庞,不知道傅冰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女儿得知自家一夜覆巢,心中会作何感想。
一想到那位娇滴滴的小美人,王世钊便心痒难耐,第一次见到此女是两年前,那时候新君尚未即位,叔父不过是东宫一位掌事太监。他来京城投奔叔父,在叔父打点之下,进了锦衣卫,因无武举功名在身,不得不从最底层的小旗干起。
而傅家作为先帝近臣,却正是鲜花着锦之时。
不久之后严太傅生辰,朝中百官赴宴,连太子都亲自登门为恩师祝寿,叔父有心提携侄儿,暗中做了安排,携他一同前往。
是在那次筵席上,他见到了那位玲珑剔透的傅小姐。彼时,她尚未及笄,却已出落得蛾眉皓齿,被众女簇拥在水榭中,意态悠闲地解着九连环,举手投足间,仿佛有艳光流淌。
她谈笑风生,聪明外露,如皓皓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在一众贵女中,最为瞩目。
此后他辗转在叔父面前打听她的一切,却听说她自小便与大学士陆晟长子订亲,只等出了母孝,便会嫁与陆公子为妻。
他听了后,失望到齿酸,可也知道他与傅小姐直如云泥之别,这等难得一见的美人,本非他所能觊幸,虽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暂且按下念想。
不料时移势易,短短两年,太子继位,叔父步步为营,成为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而傅冰却因为人傲慢,不为新君所喜,渐渐失势。
更让他快意的是,一月前,正当叔父和李士懋预备对傅冰发难之际,陆家那位跟傅小姐订亲的陆公子忽然酒后失德,玷污了家中一位远房表妹的清白,此事不知被谁传扬出去,闹得沸沸扬扬。
陆公子狼狈不堪,无法收场,不得不纳了这位表妹为妾。
说起来,这等风流韵事于男子而言是为寻常,无伤大雅。谁知傅冰得知此事,勃然大怒。
因他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奉命巡抚云南,身虽不能至,竟连夜去信京城陆府,斥责陆公子品行有瑕,不堪为良配,信中言辞激烈,半点不留情面。
原来傅冰疼女儿,择婿为谨,早在两家喜结秦晋之好时,便曾得过陆大学士替儿子许下的一句承诺——举案齐眉,五年内若无所出,方可纳妾。可眼下尚未过门,陆公子已然背诺,傅冰如何不怒。
傅冰以善辩闻名,陆大学士被傅冰信中的话逼问得下不来台,索性趁势回了一封信,提出两家解亲。
傅冰明知陆家人于这等关头闹出此事,定然怀了别样心肠,齿冷之下,依然义无反顾与陆家解了婚约,两家关系此堕入冰点。
如今傅家倒台,傅小姐失了陆家这步退路,当真是孤苦伶仃,被押入京之后,除了被罚没教坊司,再无他途。
他嘴角勾起一个笑意,这样一朵妍色正好的娇花,若从此碾落尘泥,真真可惜可叹……
眼下他已然升了锦衣卫同知,叔父又正炙手可热,若要娶妻,傅小姐这样的戴罪之身,自然已不是良配,但当作一件玩意似的赎了回家,收归己用,倒也未尝不可。
最让人畅快的是,这回皇上点了他前往云南罚没傅家家产,押解傅家女眷进京。一路行来,不知多少便宜。
王世钊想着想着,胸膛涌出一股隐秘的快|感,跃跃欲试,险些坐不住。
王令却已在向刘百通细细打听傅家家事,对傅冰女儿之事问得尤其仔细,末了,又追问当年傅夫人去逝时的详情。
刘百通身为傅冰门生,以往时常在傅家走动,妻子也曾跟傅家后宅有来有往,对傅家之事知之甚详,知道王令不容敷衍,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道明。
王世钊见叔父饶有兴味的模样,不由暗吃一惊,想起一桩陈年异闻,肚子里同时冒出几百个疑问,几回欲言又止,瞥见叔父那张在灯光下愈发阴柔怪异的脸庞,又硬生生忍住。
王令听得差不多了,挥手令刘百通噤声,垂眸想了一会,忽然转头对王世钊笑道:“听说傅冰对这个女儿疼有加,自小当作男儿来养,不但让女儿随她哥哥一道启蒙,在云南外放时,更亲自教习女儿学问,除此之外,傅夫人非中原女子,在世时,听说很会些旁门左道,你此次前去,莫见傅小姐年纪小便掉以轻心,若大意之下出了什么岔子,差事办砸了,叔父也不好向皇上交差。”
“侄儿省得。”王世钊听出叔父口中严厉的警告意味,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加明显。
却也不敢敷衍,起身应了。
“不过,”王令皮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气定神闲道,“托赖刘大人的福,傅家早已安插了咱们的内应,不怕那位傅小姐耍什么花样。”
刘百通讪讪然掏出帕子拭汗。
忽然外面传来几声敲门声,有人求见。
王令坐了大半天,早有些乏累,听到这动静,便将身子闲闲斜倚在太师椅中,令那人进来。
那人进来后,附耳在王令耳旁低低说了几句话,旋即退下。
王令面色微微变了一变,须臾,目光如刀看向刘百通,道:“刘大人且到外头稍后片刻,杂家跟侄子说两句话。”
刘百通正心下打鼓,听了这话,不敢讨价还价,忙不迭退到屋外。
“怎么了叔父?”王世钊觑了一会叔父的脸色,看不出什么端倪,小心翼翼问。
王令神色恢复如常,不咸不淡道:“傅冰案尚在审理,云南暂且无人坐镇,如今有几处流民作乱,刚才皇上听了消息,预备从朝臣中挑一位大臣接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前往巡抚云南,并指了让平煜亲自护送,到那之后,再由平煜押解傅家女眷进京。”
“平煜?”王世钊险些没跳起来,“怎么又是他!有他插手,傅家之事,咱们还如何施展得开?”
“不过一个罪臣之女,他押解便押解,何须如此暴跳如雷。”王令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你别忘了,先帝在时,傅冰自恃首辅身份,曾屡次三番弹劾西平侯尸位素餐。当时满朝都是傅冰门生,声讨之声日盛,使得西平侯爵位被削,一家被贬谪至宣府,若不是后来先皇去宣府视防,夜宿军营时,遭遇大火,被当时在军营充军的平煜从火海中救出,西平侯一家焉能恢复爵位?怕是一辈子都要在宣府吃沙了。如今傅家遭难,平煜不落井下石不错了,算察觉什么,也只会袖手旁观,绝不会多管闲事的。”
话虽如此,可王世钊一想到这位顶头上司觉不忿,明明二人年龄相仿,可此人却因出身的缘故,始终压他一头,又惯会含笑递刀,狠辣阴险,他虽早有取而代之之意,却一直抓不到平煜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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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百通在廊外等了一盏茶功夫,王世钊才从屋里出来。
刘百通要入内向王令道别,被王世钊拦住,“叔父乏了,已歇下了,刘大人不必多礼,这便随我出府吧。”
刘百通笑应了,两人一路无话,往府外走去。
怪异的是,诺大一座宅子,竟连一个走动的仆从都没有。
转过一道长廊时,迎来兜来一阵夜风,吹到人脸上,仿佛沁入肌骨似的寒凉,刘百通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觉鼻端隐隐拂过一阵夹杂着血腥气的怪味,只因太淡,来不及细细捕捉,这气味便已随风而散。
正自狐疑,瞥见王世钊正在一旁审视自己,那目光凌厉至极,刘百通吓得脖子往后一缩,不敢流露出任何痕迹,只佯作咳嗽,狼狈地将方才那份失态掩盖住。
出了大门,二人分道扬镳,王世钊忌惮平煜亲自去云南押解傅家女眷之事,马不停蹄去了锦衣卫北镇抚司。
刘百通则上了马车,自行回府,掀帘前,他不经意抬眼看一眼夜空,只见浓墨般夜色沉沉压顶,漫漫长夜已然到来。(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