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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阳陶然的角球——
“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莆阳电视台的解员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从电视屏幕右上角的数字,我们能够清楚地看见,比赛已经进行到下半场的四十八分钟,比分还停留在二比三——五分钟前,助攻到前场的向冉在左路下底,传出一记质量很高的高球,冯展在无人盯防的情况下竟然没能使上劲,球在坑坑洼洼的草坪上弹了一下,慢悠悠地撞向球门;堵在球门前的甘肃白云队员撩起一脚就把球踢出来……这样的机会都没能进球,冯展脚一软就跪到地上,捂着脸哀恸地直不起腰,他恨啊,恨自己怎么就这样不争气,恨自己怎么就没能把这训练中十次能进九次的皮球*去……可他耳边却回响起惊天动地的欢呼。他瞪着婆娑的泪眼望出来,却只能模糊地看见周富通正从三四个木呆呆的甘肃人身边跑过去,从网窝里拾起皮球跑向中场……
这球,进了?
二比三!记分牌上醒目的数字清晰得刺眼!
怎么进的?
……冯展的头球没能使上力气,可那位甘肃白云队员解围时一样没能使上力气,距离太近、场地凹凸不平皮球砸一下就不准方向和力度、紧张……他那解围的大脚根本就没能把皮球踢出多远;教后卫抵扛得没法转身做动作的周富通只能倚靠着对手,背对着球门腾空起脚——这可是倒钩啊,是周富通这辈子也从来也没做成功的事,可这一次……甘肃白云的守门员反应都没有,直到主裁判坚定地把手指向中圈,他才傻傻地扭过脸去看那还在缓缓晃动的皮球……
在角旗边的陶然队员紧张得满头满脸都是汗,把皮球在那的角落里摆了又摆放了又放。这是个很年青的队员,嘴唇上还留着软茸茸的浅黑色稚须,眼神既没有成年男人那种成熟和稳重,也没有经历过风雨之后沉淀下来的沉着和冷静,这只不过是他的第四场甲B比赛,可他却要来承受如此大的担子。他无助地眺望了一下远处的队友和教练,他们在场地边站成一排静静地等待着结果;他抹抹积攒到眉梢眼皮上的汗水,希望能从场上老队员那里得到示意的手势,可禁区里密密从从跑来窜去的全是人,他什么启迪都寻不到。
站在禁区边沿的主裁判撇向他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这是质询和警告的眼神。
靠着队友的阻挡,冯展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个影子一样跟随着自己的高大中卫,觅得瞬间空隙的他立刻扬起一条手臂,并且把手朝球门方向招了一下……
就等这个了!退出好几步的队员咬着牙疾冲两步,憋着一股劲把角球发出来!
就在冯展扬起手臂的一刹那,原本震天价热闹沸腾的球场忽巴拉地就没了声息,寂静得就象一片空旷的田野……
冯展根本就没能触到皮球,在可能的皮球第一落附近就拥挤着四五个人,他们互相推攘卡位抵扛,谁也没能从人丛中顺顺当当地跳起来;冲到白云禁区里的陶然守门员匆忙中跳起,却只能用后脑勺在皮球上蹭一下;快速划过的皮球改变了路线,一个白云队员迎球冲,企图把皮球出这片危险区域,他也确实碰到足球;足球迅即就教一个守在外围的陶然队员漫无目的地踢回禁区……
主裁判抬起手腕看看表。下半场补时三分钟,马上就到。他拈起口哨。
皮球在门线上教守门员用腿挡出来,冯展的补射也让连滚带爬的守门员刨出来,就在守门员鼓上最后一口气要在几只踩来踢去的大脚下把足球捞到手里时,一只脚突然斜刺里探过来在皮球上轻轻一捅……
雷鸣般的欢呼瞬间炸响在体育场上空!
没有节奏也没有旋律的锣鼓响成一片,无数的衣衫被抛向半空,掌声和欢呼淹没了整座体育场,人们抹着眼泪把他们的欢喜和敬爱献给场上那十一个莆阳人,献给那些脚步蹒跚跳着舞着冲进场去的莆阳人……
袁仲智紧紧地闭上两眼,任由泪水在他脸上肆意地流淌;两腿激动得直哆嗦的方赞昊就围着教练席一角的钢铁柱子转悠,嘴里不停唠叨着没人能听清楚的话;两个助理教练扎煞在座位上,一个抱头唏嘘,另外一个神情呆滞,嘴角抽搐得就象一个病人;几扇看台上的球迷已经冲进了球场,飞快地跑向搂抱成一团的陶然队员,不由分就扒下他们的球衣,然后把他们高高地抬举起来。
为心爱的球队晋级而燃放的炮竹在体育场里回荡着,绚丽的烟花此起彼伏。这可是违反城市治安管理条例的事,可在这个欢庆的时刻,还有谁会来和开心的人们较真哩,谁又会来做这大煞风景的事情哩,连记者采访亲临体育场观战的市委领导的画面里,也能清楚地看见看台上一群人正欢天喜地地燃放鞭炮,几步之外负责体育场安全事宜的武警们却笑吟吟地扭过头去,假作看不见。
在这一刻,整座莆阳城都沉浸在欢乐中……
比赛刚刚结束,在人们还陶醉在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中时,欧阳东和叶强就离开了这片欢乐的海洋。他们在体育场大门口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愿意去省城的出租车,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莆阳城。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话。比赛里最后那十几分钟发生的事情太教人震惊了,直到现在,他们的脑海里还鼓荡着那声嘶力竭的整齐呐喊,“莆阳!”、“莆阳!”,这一声声撼天动地的嘶吼就象一记记敲打在他们心弦上的鼓捶,让他们连话的力气和心情都没有。
是叶强手机的鸣叫打破了这份难得的沉静,也把欧阳东从漫无目的的回味和遐想中拉扯回现实中来。
“王兴泰。”叶强瞧了瞧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轻声道。
欧阳东绷着嘴唇头,又把目光转向车窗外。车窗外能看清楚的物事并不多,除了车灯照明范围内那一成不变的路面和一旁急速划过的高速公路隔离栏杆之外,只有远处时而落入视线的或明或暗的几昏黄模糊的灯光。
“王总,我正在回省城的路上,”叶强对着电话道,“大约还有三十分钟吧……好的,好的,春江饭店,我记下了,我会直接赶过去的。您问欧阳东?”他一面,一面用眼神向欧阳东询问,看见欧阳东微微摇摇头之后,他马上道,“我没和他在一起,你知道,莆阳陶然晋级甲A了,他教好几个老队友生拉活拽地拖去参加什么庆祝宴会了——假如不是你还在省城坐等,我大约也得被拖去灌上几杯……”
叶强收起电话,隔了好半天,才很顾虑地问道:“你真不打算和展望谈续约了?”
和展望续约?几天来欧阳东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是的,他已经和武汉风雅俱乐部有了初步的转会协议,可他知道,假如重庆展望不愿意放他走,或者在他的转会费上咬死一个不合理价格的话,他就没有离开重庆的可能。他确实不愿意留在重庆,不愿意继续留在一个为了某种更大的利益——这是王兴泰告诉他的法——而放弃冠军荣誉的球队里,可他也不能不承认,展望为他准备的新赛季合同非常有吸引力,比武汉风雅能提供的条件要强上不少,而且,当最初因为愤慨和恼怒造成的冲动过去之后,他也得考虑另外一件事情,假如他去到武汉风雅,或者最终转会到别的什么俱乐部的话,与队友的磨合、与教练组的沟通、还有与俱乐部的关系……这些都得从头再来。
留下有留下的好处,转会有转会的好处。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容我再想想,你先别把话死。”
叶强没话。他太了解欧阳东眼下的处境了,可他确实没法在这事上为东子提出好建议,这样重大的问题,最后只能由他自己来拿主意;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东子的利益最大化,不论是在重庆,还是在武汉……
时隔八个月,欧阳东又回到他在省城的家。
家,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称谓啊,它既是人们精神上的寄托,也是人们恢复**上疲乏的地方,每当人们出这个词,它总是和那些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联系在一起,那寓示着一顿香喷喷的热饭菜、几句暖人心的寻常话、熟悉得教人浑身筋骨轻松的气味和气氛……
可欧阳东眼下却没有这份感觉。
客厅还是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红木沙发的扶手和靠背抹得能照出人影来,长长的红木茶几上一头摆放着一瓶塑料花,茶几面上一尘不染;墙角的那盆盆栽绿意盎然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电视机上摆着一个造型别致温度计,旁边还撂着一个瓷娃娃——他都不记得这是谁随手搁在那里的了,他总要把这便宜玩意扔掉,可每每都会忘掉这事;墙壁上的画、饭厅里收拾得洁净整齐的餐桌和椅子,还有他身边的这个鞋柜,几乎什么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包括他去年冬休期为自己备下的一双布拖鞋……
欧阳东把手里的旅行包扔到茶几上,阴沉着脸坐到沙发里。
他忽然很后悔回到这个家,早知道这样,哪怕是去宾馆里写一个房间哩,也比一个人回来面对这冰凉的一切要好,至少宾馆服务员的脸上总会有几分生气。
这地方也能叫作“家”?!
他把两只脚重重地撂到茶几上,毫不在意皮鞋面上沾着的那一层灰土,锃亮的茶几上立刻就围着他的两只大脚落下一圈灰。这还差不多,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要是茶几上再有几块心或者一杯没喝完的茶水就好了,虽然凌乱,至少能给这冰凉的大屋子带来生气,假如沙发上有谁乱扔的脏衣服臭袜子什么的……
他立刻便被自己这想法给逗乐了。要是这样的话,这屋子和他在俱乐部的寝室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自己怎么突然会兴起这念头哩?他慢慢地摩挲着冰凉的红木沙发,在心里问自己。
他立刻就找到了答案。就在一个时前,在莆阳体育场里,那山呼海啸一般的雄壮呐喊就是答案。他不知道这呐喊对别人会有什么样的刺激,但是他知道,在那几分钟里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在重庆两年,从来就没听见过这样的呼喊,不但他自己没听见过,他甚至都没从旁人的嘴里听过哪里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莆阳,莆阳……”
对于他们这种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在异地漂泊的人来,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这种呼喊哩?这不仅仅意味着观众在为自己加油助威,它更意味着自己的勤奋和汗水被人们所接纳,人们不仅把他们看作球员,更把他们看成是这座城市的一份子,意味着他们不是为了某些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事物而在努力,而是在为这座城市在拼杀……
“莆阳,莆阳……”不知不觉中,原本存在于欧阳东脑海里的臆想竟然被他喃喃地念出来,而他自己却一也没察觉到。
要是有哪里的球迷愿意这样为他和他的球队呼喊的话,他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那里。他在心里下着决断。不过他立刻便意识到,这大约是不可能的事情,不是他不会兑现自己的诺言,而是球迷和观众不会这样呼喊。他不由得苦笑起来,这种呐喊方式大概只能存在于他的幻想中——当他身披国家队战袍为国家的荣誉而战时,体育场上的呼喊也只是“中国队,加油”,而不是“中国!中国!”……他甚至更远地想到,这“某某加油”,也许也算是某种历史文化氛围的沉淀而造成的吧,人们并不擅于把自己最强烈的感情用最简单的词语表达出来……
对面人家的防盗门猛然关闭时发出的钪锒大响,把欧阳东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惊醒过来。他不禁朝自己摇了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哟,难道那铺天盖地的“莆阳”把自己给魇住了么?想得太远了,也想得太多了,这些事还轮不到他来操心哩,眼前要他操心的事就一桩接一桩,比如转会的事——他到底是应该留在重庆哩还是去武汉,留在重庆,他已经和武汉风雅谈下的协议又该怎么?
即便这些都能缓上一天两天来慢慢寻思出一个妥善办法,那么,他今天的晚饭又该怎么办?自打在莆阳看完比赛到现在,他可是一口水都还没喝上哩,肚子已经在和他提抗议了……
凭着记忆和那一股掺和着淡淡炭气的浓郁香气,欧阳东寻到这间烧烤店,半年多时间没来,他惊讶地发现,原来狭窄的店面现在已经变成一溜大门面,原本的一架简易烤箱也变成屋檐下四架黑黝黝的简易烤箱,的风扇支在烤箱一头呼呼地转着,四个师傅手忙脚乱地把各种各样的荤菜素菜上架、抹料、过火、翻烤、炙焙……还不时地吆喝上两声,教那些在亮潢潢的玻璃大门里进进出出的服务员赶紧来把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的菜肴给客人送去。
看来这里的生意还真是好得狠哩。欧阳东在门口迟疑着,他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空座位。不过,这时节正该是烧烤店的高峰期吧,或者他应该换个地方去吃晚饭。
一手抓笔一手拿着一个夹着厚厚一叠纸的老板娘热情地招呼下欧阳东。马上就会有空座位了,门口这张大桌的客人已经在嚷嚷着教结帐哩,虽然对于欧阳东这一个客人来,这张桌子显得太宽绰,不过一个客人也是客人呀,总不能把送上门的顾客朝外赶。
三分钟之后,欧阳东就已经朝空落落的肚子里灌啤酒和填吃食了,烧烤店里提供的可不仅仅是烧烤,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卤菜和凉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