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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乡异客(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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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八月十日第二十二轮联赛开始,重庆展望就一直牢牢地占据着榜首的位置,在九月二十一日的第二十八轮比赛全部结束之后,悲伤的媒体立刻宣布,本赛季的冠军争夺战硝烟业已散尽,上海红太阳在重庆身中三弹倒下了,重庆阻击战失败了,现在,再没有谁能够阻挡重庆展望的夺冠步伐——他们领先紧随其后的上海红太阳四分、北京长城五分,把第四名武汉风雅抛出足足十分,联赛唯一的看就剩下血腥的保级大战。

    联赛积分榜的末端拥挤着十余个俱乐部,从倒数第一名的郑州中原到第九名长沙三元,差距只有五分,即便是青岛凤凰、大连长风这样的老牌强队,也在这里痛苦地煎熬着。每一轮联赛结束,这些队伍的排名就会有很大变化,哪怕只是一场看上去不关痛痒的平局,也能教这份名单上各支队伍的名次有很大的变化,究其原因,却仅仅是因为双方踢了一场二比二的平局——两支同样在水深火热中痛苦挣扎的队伍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他们各自需要的东西,这虽然不能让他们彻底脱离苦海,却能让他们的排名看上去不那么刺眼,也多了几许保险。这里没有最痛苦的俱乐部,只有更痛苦的俱乐部,尤其是那些俱乐部的老总和主教练。

    “从来没见过如此混乱的局面。”所有的媒体都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他们甚至还抱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思恶毒地猜测着最终的结果。“假如最后降级的是青岛凤凰和大连长风的话,那么,下一届国家队里也许有三分之一的队员将来自甲B……这大概更符合亚洲二流的事实。”

    他们的话也许会在联赛的最后一轮比赛里实现,眼下却还不上,至少对于大连长风来,形势远远没有媒体们臆想的那么糟糕,他们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在上赛季最后时刻的保级大战中,他们暗中帮扶了重庆展望一把,现在是重庆人偿还这笔债务的时候了……

    重庆展望的总经理王兴泰一口就拒绝了试探口风的中间人。

    让球?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些大连人怎么连规矩都忘记了?联赛里只有两种情况下比赛没得商量,一是保级,再就是夺冠——重庆展望眼下的光景怎么敢活生生地让出三分?这节骨眼上松下一口气,也许就要悔恨一辈子!

    大连长风的总经理亲自出面把电话一直挂到王兴泰家里,好歹,许下了一箩筐的愿,到底也没能打动王兴泰的决心。

    “不行,不是我们不帮忙,这个时候就是不能让这个球!”王兴泰死咬着这个理由就是不松口,哪怕长风的老总把唾沫干、嘴皮子磨烂,他也没接这个茬。天大地大,夺冠最大!这事,没他娘的什么好商量的!欠下大连人的人情债,一定会还上,可不是现在就还!别两百万,就是两千万……当然大连人也不会拿出这么多钱;让三分,这怎么可能,展望背后就是上海红太阳和北京长城,真要有这么个机会,两支眼珠子都快滴出血的球队还不乐得睡觉都笑出声来?这个节骨眼上闪下腰扎个趔趄,指不定一个赛季里撒进去的钱、流出的血汗就得打水漂……

    可第二天王兴泰就不得不改了主意,他的老板来了最新指示:这个周日和大连长风的比赛,不但要让三分,还要让出至少三个球。王兴泰苦口婆心的劝根本就没用,长风背后的大股东用一份共同开发房地产的合同拴住了集团公司的心——那可是北京三环外好大的一块地皮啊。

    王兴泰的心气再旺,他也不敢和集团公司董事会的决定拗劲。电话已经放回去好长时间,他还苦着脸俩眼无神地盯着对面深褐色真皮沙发,他的右手还搁在电话机的听筒上,似乎在期盼着,俱乐部的真正大老板能在最后时刻改主意。

    直到他一连抽完两支烟,也没一个电话打进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就剩下过滤嘴的烟卷使劲地在烟灰缸里碾熄,撑着光滑的写字桌桌面站起来。忽然间,他就觉得自己不是这个宽敞的办公室的主人,他在人前再风光再挥洒,到底也不过是个打工者,和那些工地扔砖头扛水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的衣着和工作场所……

    一瞬间涌进脑海里的这些感触很快就被王兴泰驱赶到一旁。现在还不是大发感慨的时候,他得把这事告诉主教练余中敏——只有他答应了,这事才算妥当,不然的话,凭大连人现在的状态,别赢展望三球,就是他们想在重庆留个囫囵尸首都不可能,欧阳东段晓峰那群一心只想着冠军奖杯的家伙,能把所有挡在他们夺冠路上的家伙撕成碎片哩。

    他在影像室里找到余中敏,满屋子的烟气缭绕中,他正和两个助理教练一块看大连长风的比赛录象。看见他推门进来,三个人都朝他头热络地打招呼,余中敏还从面前的烟盒里抖搂出一支烟卷递给他。

    凑在守门员教练手里的打火机上着火,王兴泰窝在椅子里吭吭哧哧了老半天,总算张开了嘴:“余指导,今儿个找你,是有事想和你……”话刚刚起个头,他就又停下了。他真不知道这种事情该怎么出口。

    三个教练一起盯着他。两个助理教练用眼神商量着,这种情形下他们是不是需要出去避一避?

    “大连长风,他们……这个,大老板刚才来电话……这场比赛……”王兴泰的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低垂着眼帘,死盯着录象机的指示板上一行一闪一灭的绿字,费尽心思地琢磨着怎么样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明白,又不至于让余中敏他们情绪过分激动。“大连人希望,我们能抬抬手,让他们迈过眼前这一道坎……”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他相信,在座的人都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助理教练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还是紧紧地闭上。

    “放水?!”守门员教练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大连人是不是疯了,这种要求也敢提?!”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不仅是大连人的意思,展望俱乐部背后的大股东也支持这个主意。他更加愤然地嚷嚷起来,“老板是不是疯了!还有什么比得上联赛冠军的事情吗?那是多么风光体面的事情啊……老板是不是秀豆了!”他骂骂咧咧地道,还用上一个他刚刚从港台录象里学来的新名词。

    余中敏还在沉吟着没吱声,助理教练便先了话:“王总,这事不好办也不能办——要是让队员们知道了,这接下来的比赛还怎么踢?”到那时,只怕展望俱乐部连哭都哭不出来,夺冠了还好,要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时的局面可没人能控制。

    王兴泰咧咧嘴,苦笑着道:“只能不告诉他们这事了。放水的事只告诉几个做事的队员,多给钱兴许能让他们闭嘴。”他是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至于这事会不会走漏出去,就只能祈祷老天爷保佑了。

    “这事瞒得住谁?”助理教练愁眉苦脸地道,他可不敢对总经理嚷嚷。

    “就大连长风那破得和烂渔网差不多的后防线,能经得起段晓峰雷尧他们冲击几回?”守门员教练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这事要不告诉他们,后卫再放水都等于零。再他们不头,谁还敢去做这见不得人的事?!”

    长时间不话的余中敏巴咂一下嘴道:“我看,还是放吧。”

    所有的目光立刻就转到他那张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又教繁重的工作折磨得疲惫不堪没甚么光彩的瘦脸上。

    “放吧,这是咱们欠别人的,这个时候再不还上这份债,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余中敏搓着自己因为渴睡而有些发淤的面颊,黑黑的眼眸里闪烁着深邃的光芒,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不管大连人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思,人家总算是帮过咱们……”

    “我们不放他们又能怎么样?”守门员教练问道,因为激动,他的手哆嗦得连烟卷都夹不住,“是啊,去年咱们是欠了他们的情,可没听过夺冠的要给保级的让条路的事!这事到哪里去,咱们都占理!我不答应!”助理教练翻翻眼皮子,立刻就用目光告诉他,他这最后一句话得过了头,俱乐部老总和主教练都在这里坐着,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守门员教练来表这样的态?

    “不能坏了规矩……再难,咱们也不能欠下人情债。何况,人家已经求到门上来了。”余中敏低眉耷眼地道,守门员教练那不知进退的话他就当没听见。他当然知道让下这三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重庆人骨子里流淌的梗直和豪爽脾性不由得他不做出这样的决定。“吃亏就吃亏吧,好在这一轮比赛下来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差他们两分,还有五场比赛,我们还有时间来追赶……”更多的话他没有出来。在足球这个圈子里有许多不能也不清楚的潜规则,假如谁不遵守这些规则,那么即便能有一时风光,厄运也会很快降临到他们头上——把自己出的话再吞回去的俱乐部,还有那些不信守诺言的人,没有一个落过好下场……

    “欧阳东和段晓峰那里,我去和他们……我的话他们还能听得进去。”余中敏苦涩地笑笑,站起身来。“就这样吧,这事就这么定了。”

    王兴泰已经不出话来,只能用感激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主教练。

    周三,展望俱乐部就传出一条不好的消息,雷尧和外援萨加马在训练时撞到一起,都受了不轻不重的伤,现在还不能确定周日的比赛到底能不能参加。球迷和媒体的心立刻就悬起来。周五早晨,人们被另外一条消息震惊了,欧阳东脚踝部位的旧伤复发,估计会缺阵六到十天;周日上午,展望俱乐部宣布,因为低烧的缘故,主力守门员也不能参加当天的比赛……

    我们现在已经很难了解到余中敏和他的弟子们解释这件事时的情景,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不管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情愿,反正比赛已经输掉了,而这场比赛的奖金,甚至比他们取胜时还要高得多……据在十天之后,巫溪县教委收到一张来自重庆的汇款单,简短的留言指明,这钱是捐赠给那些在大巴山区中的贫困人家的孩子们读书用的。汇款人的署名是“雷段欧”。巨大的数额让那位收发室的女同志惊慌地张大了嘴,半天才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尖叫——三十万。

    比赛的结果并不出人意料,最后时刻大连长风以一粒球打破场上的僵局,并且把这个比分一直保持到主裁判鸣响终场的哨音。亲自飞到重庆来督战的大连长风俱乐部总经理对着蜂拥而来的记者们大呼侥幸,要不是段晓峰把那粒球踢飞,要不是展望几大主力因为伤病缺阵,要不是任伟莫名其妙地禁区内手球,天知道长风能不能攉取这救命的三分啊。转过身他就声告诉自己的助手,那笔款子的余数,星期一上午务必要汇到展望俱乐部指定的户头上,这事可绝对不能拖!

    “真的,我的伤没什么大事,就是跑起来有刺痛,总是犟犟的有使不上劲。”欧阳东对着手机声道。走在一旁的段晓峰乐呵呵地揶揄他一句,“哟,女朋友吧?那么柔情蜜意的,不怕我酸掉大牙?”他可不在乎电话里的那个女的听见听不见,再,要真是这么一层关系,欧阳东和他女友都不会为这事责怪自己。

    “不是,就是一熟人。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的?”欧阳东前一句话是掩着手机对段晓峰的,后一句话却是好奇地问电话里的人。

    “我……我在电视直播里听主持人的,”秦昭嗫嚅着道,“真的不重?”

    “只是有不舒服,让队医给夸大其辞了。我没事的,休息两天就没事了。”欧阳东笑着道。他一天到晚鲜鲜活活的,有个见鬼的伤啊,这不就是俱乐部为了糊弄那些不依不饶的记者们才杜撰出来的伤嘛?不过这些话可不能告诉秦昭。

    “哦,”秦昭半信半疑地应了一声。

    “要没什么事,我挂电话了?”听秦昭半天没吱声,欧阳东便想合上手机。

    “……有个事你能帮我问问吗?”秦昭喏喏地道,“重庆大学招我们这个专业的研究生,你去帮我问问他们的情况,可以不?”

    “研究生?重庆大学?”欧阳东握着电话楞了楞,她们学校不也招她们这专业的研究生吗,为什么她非得舍近求远跑重庆这地界来读书?不过他马上就释然地笑了,对人生充满幻想的年轻人总喜欢远离自己的父母、走出自己熟悉的范围来闯荡闯荡,并且把这种陌生环境中工作和学习的经历作为自己已经成熟的一种标志,秦昭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吧?他可以去帮她打听打听,不过,这事还是需要征求下殷老师的意见,要是殷老师也同意的话,秦昭来重庆读书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让她多一些历练,这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且,他也能照顾她,虽然这种照顾主要停留在经济上。

    “你想别告诉我妈,我还没最后拿定主意哩。”秦昭声地嘀咕着,“等我想好了,我自己去告诉她。”

    “行。”欧阳东很干脆地道。他准备明天就给重庆大学研究生部打电话,先问问情况。可他马上又改了主意,也许亲自跑一趟更合适。他关了手机,对段晓峰道,“你明天没什么事吧?把你的车借我使一天,我有事,得去重庆大学。”

    “哟?这就是你的熟人?”段晓峰一头摸车钥匙一头不忘洗涮欧阳东,“人家就一句话,你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沙平坝?得了吧,女朋友就女朋友吧,干脆你就直接告诉我,几时派罚款单啊?趁我现在手头里活泛,存下了几个私房钱,你就赶紧把大事办了,不然……”

    欧阳东简直哭笑不得。他和秦昭?这可能吗?那姑娘以前恨不得他永远消失,直到她这两年长了岁数多了见识,才很少再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了,不过两人寥寥几次见面也没上什么话,个把月一次的电话联系里也摆谈不上几句——他根本就不知道和这姑娘什么,别的女孩喜欢的明星歌星还有化妆品什么的,她似乎都没多少兴致。

    “其实你也该找个老婆了……”

    一听这话欧阳东便咧着嘴苦笑。接下来的话大概又该是夸赞应巧了吧,“你们挺般配的”,一准是这句了……

    “应巧这女孩挺不错,你们挺般配的……”

    欧阳东在心里痛苦地呻吟一声,俱乐部里能和他上几句近乎话的人个个都这样,任伟这样,雷尧这样,段晓峰这样,连朴建成也这样……他难道已经到了非娶个老婆不可的年纪了吗?

    “……余指导!”欧阳东高兴地大声打着招呼。聚集着一团团飞虫的朦胧路灯光影下,余中敏走过来。

    “余指导……”段晓峰不得不掐断自己的话头,笑着喊了一声。

    “才回来?”刚刚做完比赛总结的余中敏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刚才老伴给他打来的电话上:他的女儿哭哭啼啼地跑回了娘家,脸上胳膊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斑——全是让她丈夫打的!

    “是啊,雷尧请几个大连长风的吃饭,非得拽上我们两个去陪,还叫上了任伟。”段晓峰道。都是国家队里的熟人,他和欧阳东也没法推托,只能跟着去吃喝一通,不过罢了时已经喝得眼直舌头大的任伟再提议换个地方玩,两人便寻着借口溜掉了。

    “嗯,”余中敏似听非听地头,顺口又问了一句,“你们怎么不去?

    “就我和他那破嗓子也敢去唱歌?”欧阳东笑起来。他从来就不喜欢唱歌,就算是听歌也觉得是一种烦恼事,而段晓峰却是从来都找不准调。

    “唔,那好,你们早休息……”余中敏着话,就匆匆忙忙地去了。

    “余指导这是怎么了?”欧阳东扭头看看他的背影,又有些狐疑地声问了一句。

    “白白让上海红太阳赶上了三分,谁还能有个好心情?”段晓峰长叹一口气,唆着牙花道,“你瞧着吧,咱们再过两轮和北京长城遇上,非得拼个头破血流不可……你俱乐部这个时候怎么就能答应大连人放水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欧阳东抿抿嘴唇,一脚把路边一个空矿泉水瓶踢出老远,“窝囊啊……”

    回到寝室洗过澡,瞅瞅时间,欧阳东便打开电视,准备看央视转播的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可电视画面还没完全清晰起来,色彩也是模糊的一片时,他房间的门就被人一头撞开了。

    “东子!你快出来!出事了!出大事了!”段晓峰连屋门都没跨进来,就扒着门直吼起来。

    “余指导,他让人砍了十好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