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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欧阳东还拒绝去回忆那不堪忍受的一幕。
……他那时正朝着杨晋泉笑。他知道他就紧随在自己背后。杨晋泉没能射门,他一都不奇怪,他自己也觉得那样做实在是有儿戏,不过,他当时觉得这样做的杀伤力最大,没有人会猜到他敢这么干,只要杨晋泉确实跟在他身后,只要他能不思考就直接打门,这球就一定有希望……
他看见惊愕得几乎不出话的杨晋泉嘴唇动了好几下,却什么都没有出来。他咧嘴朝队友笑笑,就准备望自己的半场跑,这次机会没抓住也没什么,还有时间,他们会给对手颜色看的。他对自己有信心。对手的五号体能已经下降了,现在不大跟得上他的节奏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见了全场观众在呼喊!
“欧阳东,滚下去!”
他当时就懵了……
一直到回到宾馆,欧阳东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他没再和人一句话,也没有人来打搅他,他的手机那时还没关机,可没有人给他打电话,那时他是多么希望能有人和他话啊。郁结在胸口的苦闷和羞愧都快要爆炸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就象心脏要蹦出胸腔一样,那声呼喊时时刻刻都在他耳边回荡,每聆听一回,他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都在扭曲着……他甚至能听见滚烫的血液在额头上的血管里呲呲流淌,一张脸却冰凉得近乎麻木……
一回到宾馆球队就宣布解散了。能在当晚就离开省城回到各自俱乐部的那些队员立刻就回自己房间去收拾东西,剩下的队员都无精打采地去餐厅吃饭。足协的官员们消失了,那些前两天为保证球队不受外界干扰而守在楼层口的保安们也不见了,记者们出现在走廊上,他们扛着抱着提着把捏着各种采访器材,三五成群地在各个房间里一通乱窜……
欧阳东把他所有的东西胡乱地收拾齐,就挎着黑色的大旅行包,第一个走出了房间。
走廊上几个认出他的记者立刻就想把他拦下。欧阳东可是这场比赛的焦人物之一,在国际比赛里教自己的球迷哄下场的球员,在全世界大概也寻不出几个来,而且这还是欧阳东的第一场国际比赛呀……这些可都是新闻稿的绝好素材!要是欧阳东急怒之间出什么欠思考的话,或者他被哪个记者挑拨得失去理智,哈哈!这文章想不出彩都不可能!
七嘴八舌乱嘈嘈的记者们举着家什就围上去。
可一脸木然的欧阳东就象没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是不断着“请让让,请让让”,扒拉开人群几步就走到电梯门口,一辆电梯恰恰在这个时候由上至下停下,门一开,他一步就跨进去,转过身就把大大的挎包一横挡住电梯门。一大群不死心的记者们按着电梯门在门口拥挤了好几下也没得逞,喀喀嚓嚓的相机快门声中,电梯里的客人们马上就爆发出一片不满和责骂声,犯了众怒的记者们这才悻悻然地放开手。
底楼大厅里的记者不多,当他们注意到欧阳东时,他已经快步走出去了,叫过辆等候在外面的出租车,很快就就消失在笼罩着昏蒙蒙灯光的繁华都市夜色中。
他现在该去哪里?这偌大的城市,他居然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他现在就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找一个清清净净的地方,孤独地咀嚼痛苦和忧伤。
可他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他不能回家去,那些鼻子尖得和狗一样的记者们早晚能寻到那里;他也不能去刘源或者叶强那里,不少人都知道他在这座城市里有与人合伙的产业,也知道叶强就是他的经纪人,他们同样会找上门去……他一个人为这些事烦恼就足够了,他不能让自己的事情打搅了朋友们的安静生活。
他的手机似乎在响。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电话。
没有人找他……
叶强和刘源没和他联系,向冉甄智晃他们也没和他联系。他们一定看了这场比赛,也一定听见了那声响遍全体育场的责骂,他们也一定在为他悲伤,可他们不愿意这个时候来打扰自己,在这个时间,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这些安慰话不定还会让他陷入更大的痛苦与自责。他很感激这些朋友们的理解。可他又是多么渴望这个时候能有人和他话啊,随便什么都行……
只有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软弱。他远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几乎就要把他击垮了……
手机又响起来。
这一次是真的有人给他打电话。是秦昭。
“东子哥,晚上回家来吗?妈给你做了好吃的。我们都在等你……”
家……亲人们都在等自己……
冰凉的手机紧紧地贴在他的脸颊边,秦昭那熟悉声音现在就象天籁一般动听,他的眼眶里*了泪水,他要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哽咽。他扭过脸,两腮抽动着,假装去欣赏车外流逝的都市夜景。
各色的霓虹灯把这座大都市的夜空都映照得火红亮彩。两条巨龙一样的车流在宽敞的主干道上相对奔流,前面望不到头,后面望不见尾,只有在十字路口那些不停变幻着红绿光的交通灯才能延迟它们的脚步。道路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能把人行道填塞满,他们在灯光耀眼的店铺商场里进进出出,在各种商品的柜台前漫步,悠闲地挑选着用得着或者用不着的各种物事。一栋大厦的侧门里突然涌出一大群人,这是楼上的电影院散场了,有些观众们脸上还带着满意的兴奋神情,兴高采烈地和同伴议论着什么——大概是电影的什么情节引起了他们的共鸣吧;有人就不屑地撇着嘴,连话的兴致都没有——他一定在后悔掏的那几十块电影票钱……
直到自己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欧阳东才给叶强挂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现在要去的地方,还有殷老师家的电话。是的,他准备把手机关掉,他想清净地呆上一两天,要是没有什么大事的话,他希望能够在省城里休息一天。他让叶强替他向俱乐部把这事,后天下午的比赛,他不会缺席的。他自己实在是张不开嘴这个事,而且,他也害怕俱乐部里会有人用空泛的套话来安慰他,那只能使他更难受。
几分钟后叶强就把电话给他打过来。接到消息的王兴泰和余中敏他们特意让叶强转告他,周日的联赛和下周三在广州的足协杯比赛,他都可以不参加。俱乐部给他六天额外的假期,一定要他好好地休息休息。
接到叶强的电话通知,欧阳东只是答应了一声。他都不知道该些什么来表达自己对俱乐部的感激。他现在就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鼻子酸酸的,眼睛里似乎被什么东西迷住了,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他低下头在自己的大旅行包里翻找着什么,悄悄地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直到下车时,那位出租车司机都没和欧阳东搭话。他那件标志醒目的行李透露了他的身份,这让他回忆起这个年青人。他刚才还在电视里看见过他,他被换下场时,电视台的镜头一直追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甬道里。他自己就是个球迷,也在为国家队的失利而忍受煎熬,可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打搅这位痛苦不堪的球员——从车的后视镜里,他已经看见他偷偷地抹了好几次眼泪了……
欧阳东是在学校大门口下的车。苍白的路灯下,秦昭穿着条亚麻布长裙,就站在路边等着他。
第二天上午,欧阳东去学校外的报刊亭里买了所有可能报道这场比赛的报纸。他知道,这些报纸上肯定会充斥着对自己的指责,可他想看看,一是看看媒体们对自己的评价,二来,他更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在直面铺天盖地的指责时,他会不会因为胆怯而退让,会不会因为害怕而畏惧;他也想看看,会不会有人站出来,为自己句公道话——难道他在比赛里的表现就真的一无是处吗?
当他把报纸买回来时,殷老师和昭已经在厨房里忙碌开了。菜刀和案板碰撞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咔哒声,哗啦啦的自来水声忽断忽续,屋子里充斥着白果炖鸡的浓郁香味。她们要为他做一顿好饭食,昨天晚上那一顿仓促间做的饭菜,实在是太简慢他了。
想上去搭把手帮忙的欧阳东立刻就让昭给撵出来。
“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满心想句委婉话的昭,话到嘴边却又变得这样生硬。
“厨房地方,你还是去看看电视吧。”殷老师责备地看了埋头切菜的女儿一眼,赶紧用话来替满脸悻悻神色的欧阳东解围。“这会儿也确实不需要帮忙。”
欧阳东倒没太在意。他笑呵呵地折回客厅,给自己的茶杯里续上水,就坐在沙发里看他才买回来的报纸。这样才好哩,昭要真是两句体贴话,他才真要不习惯了。他蓦然发现,和他在省城里那套很少住的大房子相比,这里才真的是自己的家。这里有一个时刻都和自己牛的妹子,一个善良的母亲,还有那浓郁得几乎无法化解的亲情……
他把厚厚一摞报纸搁在茶几上,从最上面那份开始看。他只关心体育版的消息,只关心媒体对昨天那场比赛的评论……至于别的,他暂时还顾不上。
他糟糕的防守和被球迷哄下场的事实是不可回避的,所有报纸都报道了这事,但是他们也认可了他灵光一闪中的那两次传球——那两次做球确实是可圈可。是的,记者们也不是瞎子,他们的笔也不能脱离事实的真相去胡诌。在电视慢镜头里,欧阳东下场前那瞬间的爆发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便是那些哄闹得最起劲的观众,回到家再看了录象之后,也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其实是最美妙的……
只是那跟上的队员没能抓住那次机会……
余中敏的谈话也被那家全国性的足球类专业报纸整理刊登出来。实际上,除了四五个版面关于这场比赛的文字报道和照片之外,这份报纸上就只有一些足球界人士的访谈录,他们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来讨论这场比赛,余中敏的那番话分量最重,报社的编辑几乎没有怎么剪裁,就让它直接上了报纸,还为其中关于欧阳东的一段话起了个醒目的副标题——伯乐与千里马!
欧阳东坐在殷家的客厅里逐字逐句地看着这文章。
千里马?他欧阳东算是千里马吗?他现在真不知道这个称谓是高抬他还是在挖苦他。而且,余指导在谈话中毫不掩饰地把他夸成是一个“天才”,这个法教他恨不得找个地洞一头钻进去……
和平时他来殷家吃饭一样,殷老师又在饭桌上起他的婚姻大事,在她心里,怎么都算是事业有成的东子也到了该考虑这事的年龄了。
“我现在这情形,真不能安定啊,谁也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在重庆呆下去,这转会制度一天一变,就是我想回省城,指不定一上榜就得去东北。要是找个女朋友,光这番飘泊就会耽误了人家。”欧阳东痛苦地道。是啊,他确实很痛苦,每回和殷老师聊此事他都很痛苦。“您知道,现在这踢球的事谁都不清楚,而且有时还很危险,要是有什么事,不定还会拖累了人家。”这是他搪塞殷老师的话。实话,看着队友们朋友们空闲下来和家人女友在一起合合美美的,他有时也真想找个女朋友好好地谈谈恋爱,可没人搭理他啊……
“你也可以再回省城啊,”并不懂什么转会和上榜的殷老师把两条鸡大腿分给女儿和欧阳东,接着道,“人是活的,他们总不能生拉硬拽着不让你走吧。”
“有合同的……要是真要跑了,我得赔不少钱。”欧阳东道,他看了一眼斜对面的秦昭。他倒有同情昭了,等她也象自己这么大岁数时,殷老师会不会天天也催她哩?还是会对她的男朋友横挑鼻子竖挑眼呢?
秦昭却狠狠地乜了他一眼。哼!这家伙肚子在想什么,以为她不知道么?然后她就象没事人一样,假装专心地对付那条鸡大腿,继续支楞起耳朵听他们话。
“是么?”殷老师当然知道“合同”这俩字代表着什么意思,她也大约估摸得到欧阳东的收入是多少,要真是会有一大笔违约金的话,那肯定是真正的“一大笔”。她叹了口气,默然半晌,又问道,“那……你和邵的事情发展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欧阳东这次倒是实话实。他和邵文佳也就是电话里聊几句天,没什么进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且,随着当他几次用玩笑话试探邵文佳却没有反应之后,他已经决定放弃了。至于今后么?他现在已经不想再考虑这事了。眼下他的事就够多的。
“听邵,你在省城里电视台还认识个女记者?”
他和刘岚?这也不大可能吧。刘岚的事业心很重,一心想干出名堂,他现在怎么可能割舍下心爱的足球哩……而且,他隐约觉得,刘岚好象已经有男朋友了,至少她和那个男的关系,不会是普通的同事或者是普通的朋友……
下午欧阳东都在补瞌睡,直到秦昭敲门进来喊他吃晚饭,他才意犹未尽地磨磨蹭蹭地起床。看着秦昭麻利地把床铺帮他收拾好,这又教欧阳东很不好意思。因为经济再不象当初那么拮据,这个房间现在已经是昭的卧室了。和他在电视里时常看见的女孩子的房间不一样,这里看不到什么明星的海报,也看不到瓶瓶罐罐一大堆的梳妆台,只是在床头的墙上贴着两个卡通娃娃,从它们的服装上,能辨认出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两张原本是单独的卡通画让秦昭刻意地摆布成手牵手,四只大得离奇的眼睛教人看着就象是孩子过家家一样好玩……
“你笑什么?”把枕头枕巾被褥整整齐齐拾掇好的秦昭抬起头就看见他在笑。“还不去洗脸?!要吃晚饭了。”
尴尬的欧阳东立刻就逃去厨房。
吃罢饭他一个人出去走走。他去看了当初的纺织厂,现在那里已经开发成一大片住宅区,再也瞧不出丝毫的当年景象。原本从这里走出去一里多路就能望见的无边无际的良田,也全部变成了一栋栋差不多颜色和样式的楼房。一直走出去很远,都迈出第三环城路,还过了一座才完工不久的立交桥,他才在宽敞的大路边看见几块绿色——那可不是农民的庄稼,是被围墙圈起来的荒地里的杂草。因为没有人打整,这些杂草现在已经快有半人高了。
走出去时不觉得,等回家时欧阳东才感觉到这段路的漫长……
天都晚上黑了,他才回到子弟校。他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坐在学校的操场边,就和四年前一样,坐在离那块简易的主席台不远的地方,厚厚的绿草掩埋住他的脚,不知名的虫子在黑暗中轻轻地吟唱,几只早熟的蚊子嗡嗡地哼着,就在他耳边萦绕……
四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就是坐在这里,看着刘源他们在这块草地上踢球,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喘得和头牛差不多的刘胖子就从在这里拽住他,把他拖进自己的那支连业余足球队都算不上的足球队,去为了面子和一花红奔跑。四年后的今天,他又坐在这里了,可他的身份,却不再是当年那个兜里只剩几块钱、为每天三顿饭焦愁的失业的纺织厂工人,而是一个职业球员,一个国家队的队员,还刚刚在一场重要的比赛里被自己一方的球迷哄下场……
人们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四年啊,已经是沧海桑田了!
……
直到天上落下零星的雨,他才从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借着不远出一楼的教室里的灯光,他看见一个人打着一把伞走过来。
这是秦昭。欧阳东一出去就没再回来,她一直放心不下,已经找了理由出来寻他两三回了,刚才她就看见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这里呆楞楞地不知道想什么,她没打搅他,只是静静地远远看了他一会就回家了。现在下雨了,她从家里取了伞出来接他……
“我明天就回重庆。”欧阳东回到家就对殷老师道。
他明天上午就去订机票,展望集团在这里有办事处,实在买不到当天的飞机票他们能为他想办法。他还要去为秦昭买样礼物,过些时间,昭的生日就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