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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求德嘲讽地摇摇头:“据说——皇上很是简朴,不好奢华。”
“无功便是过,哪怕就是一个知县的椅子,坐在上面都是无功便是过,不然摆个木雕岂不是更简朴,何况天子之位。此外皇上也称不上无过吧……再说简朴……”赵慢熊一直觉得镇东侯那才叫简朴,平时所费从未超过侯府俸禄,日子过得也不错。从来不讲排场,诺大一个侯府里的仆人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平日送的贺礼从未超过十两银子。这件事有不少人不满——觉得镇东侯对兄弟们太寒酸悭吝,不过赵慢熊觉得挺好,每次镇东侯庆生时,他也只回不到十两银子的贺仪:反正镇东侯从不贺寿,不会请我吃饭也不会送贵重东西,和其他人那般一送就是价值成百上千两银子的东西……我傻么?
而崇祯天子虽然自己吃得很少、冬天听说舍不得烧炭取暖、江湖传闻连皇后都要帮着给龙袍打补丁,但是涉及到皇家颜面的事情崇祯天子可以一点儿也不省钱,每年光是给皇宫换灯笼就要花几十万两银子,镇东侯私下对赵慢熊说过:不用其他,只要把逢年过节换灯笼一项裁了,崇祯天子一家就是吃饱喝足穿暖也还绰绰有余:“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喽。”
金求德就是对镇东侯所为有些不满的人之一,他承认镇东侯韬光养晦没错,但从来不设宴只会让朝廷觉得你是在故意韬光养晦,而且日子过得那么寒酸更会让朝廷有戒心……好吧,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朝廷归根到底还是拿镇东侯没办法,但问题是镇东侯对贺仪一向是照单全收、一概不还……好吧,这也罢了,大都督府第一次关闭前多数人送东西有所图,关闭后送礼的人不图他还,但镇东侯成为练兵总理后,好像也没有太多还这份人情的意思,这就未免让人有些齿冷。
金求德听赵慢熊说过,这是镇东侯的策略,他更喜欢那些靠俸禄就能维生的部下——比如他自己。但金求德认为这基本做不到,除非像赵慢熊这样什么都不管,否则不是自己去找礼而是礼来找自己,就比如金求德他本人吧,如果他一点东西不收,底下的人就会觉得差事没法做了,至少金求德自问像镇东侯这种拿人也不手软、吃人也不嘴软的本事自己学不会。而且这种作风已经造成了很多不利影响,比如:“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去和老兄弟们说?”
按照金求德的本意,镇东侯只带肯跟他走的人便是了,可是镇东侯要他尽力说服所有的人,对此金求德感到颇为棘手:“贺宝刀这家伙我看就绝对说服不了。”
……
金求德和赵慢熊私下猜测的时候,镇东侯正在和他的老朋友手谈。
“无论大人到底对侯督师有什么不满,”和在山东不同,贺宝刀对侯洵的观感大为改观:“闯营的凶焰开始消退了,他们再也无力威胁京师了。”
“顶多一年罢了。”镇东侯没有贺宝刀那么乐观,随手放下一枚棋子。
“一年之后,我们就可以将十二营新军练成,大人就可以亲率六万大军出征。”贺宝刀认为有这样强大的军队追随在镇东侯左右,一切都会不成问题。
“皇上……”镇东侯斟酌着词语,考虑着谈话对象的忍受力:“这次开封捞费,听说皇上知道而且首肯了。”
“或许有什么小人……”贺宝刀的语气里充满着不确定。
“或许没有。”镇东侯打断了贺宝刀的话,现在不是二十几年前崇祯刚即位的时候了,他现在是中年人而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他应该有健全的心智,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好吧,”贺宝刀没有硬着头皮撑下去,而是坦承道:“君昏臣奸,皇上真是昏聩已极。”
镇东侯并不是第一次从贺宝刀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根据他的经验,贺宝刀还会有下文,而且经过多年的锻炼后,经验越来越丰富的贺宝刀这下文也会来得越来越快。
“可着这个时候才更是需要忠臣孝子的时候……”不出镇东侯所料,贺宝刀的下文迅速地跟上了,上次镇东侯记得他至少还叹息了几分钟呢。
“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镇东侯开始走神,他的思绪里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想起了这两句话,这让他又回想起不久前和杨怀祖的那番对话:“还真是很不错的比喻,看来我并不是第一个意识到中国的士大夫在君王面前自我人格矮化、妾妇化的人,而是早就有人意识到了,只是,他们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错。”
根据镇东侯以往的经验,贺宝刀会讲忠臣孝子,在君王父亲犯错时只会流着眼泪劝他们回头,而不是因此不闻不问或是离家出走。
“……大人,属下敢问,如果您的先尊做错了什么事,您会怎么做呢?属下确实不知,但以属下而言,若是先父违反了朝廷律令,属下绝不敢说:‘父亲,您做错了。’、或是装没看见,或是砌词狡辩,而是会把朝廷的律令念给先父听,希望他老人家能够自行察觉,如果没有的话,属下就会一言不发地跪在他老人家门外……”
“所以如果皇上错了,我们也应该跪在紫禁城外,流着泪劝他悔悟。”镇东侯在心里替贺宝刀补上了后面的话,以前不知道为什么,镇东侯总是不喜欢看蜀山剑侠传之类的仙侠小说,后来才渐渐明白了一点,或许是因为里面犯错的徒弟总是要在师傅的山门外一跪就是好几天,刮风下雨不能停还要真心悔恨吧:“虽然我也很敬重我的老师,但是我连寒暑假作业都是临开学抄的,上课走神、说话、写小条,被罚抄十遍都满腹怨恨——让我在门外一跪就是一星期还要真心流泪悔过……怪不得从来没有仙人来度化我呢。”
每当陷入这种镇东侯完全反对但是无法抽身的话题中时,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神游舍外,反正该对方走了,镇东侯的这一步很有威胁,“手筋,手筋!”镇东侯在心里得意地叫道,满意地看到贺宝刀在苦苦思考:“有个问题很有意思,同样身受封建社会的森严等级之中,越是底层的中国百姓,却似乎奴性越小,而本应成为社会栋梁的精英,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更开阔的视野,见识过更多的民间疾苦,当往往一个个奴性十足,地位越高越是如此。”
“或许是他们离皇帝太近了?”镇东侯在心里这样推测着:“皇帝即天子,替天行道的皇帝是不会犯错的,百姓造反可以自我安慰是皇帝没错、知县有错;闹得再大些就是皇帝爱民、知府残暴;再大些就是皇上英明、巡抚昏聩。百姓总有自我安慰的理由,不必一下子推翻皇帝绝不会犯错这个他们深信不疑的信条,而官太大了,离主子太近的奴才就只好选择坚决维护信条了……”
一时间镇东侯也想不清这里面的道理,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可是回家再去慢慢地想。
“大人,”没听清贺宝刀中间说了什么,但是他终于说到了重点:“大人应该去劝皇上,所谓文死谏、武死战,但在大人这个位置上,谏言也是应该的了。”
“嗯。”镇东侯轻轻点点头——文死谏、武死战,说得好!对皇帝不问是非、不问善恶,唯死一途,我们的文化里充满了这种对皇权的妾妇化,这是我们文化的缺陷么?
“也不是,”镇东侯迅速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克林顿当年也在电视里痛哭流涕,向着全美国百姓哭诉说他只是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求大家宽恕他。看来对着权利来源痛哭是一种人类的本能,作为外人看起来固然觉得不妥,但权利来源和享用者会觉得里所应当吧。”镇东侯想起那个被破门出教的德国国王,虽然事实证明他一肚子的怨毒,不过他确实能像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般的在教皇门前一跪就是七天:“不同的是神仙能看穿人心,所以徒弟们只好真心实意地痛哭流涕了,真是神仙,居然无罪被罚跪几天几夜都能真心实意地流泪,果然和我这种凡夫俗子不同……在中国叫君父臣子、在西方叫教皇和国王,在仙侠世界叫师徒、在现代社会这就叫施虐狂和受虐狂……”
镇东侯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在神游太虚了,他连忙把注意力拉回来去看棋盘……
“什么手巾,简直就是洗脚布。”贺宝刀的应对让镇东侯感到剧烈的痛苦,他在心中咒骂着自己的上一步,余光仍注意到贺宝刀那认真的目光。这注视让镇东侯感到无法狠下心,口中无意识地做出应答的同时,镇东侯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用未来的标准来评判这些人,不能把国家军队私人化,如果用未来的标准,毛帅还有我都是该死的叛国者;但我也不能用古代的标准来评判这些人,朕即国家,用古代的标准我还是该死的叛国者。在不同的场合,必须用两种不同的标准评判我本人,所以我也得宽容其他人……”
……
“金求德怎么样?”李云睿向赵慢熊问道,今天他在赵慢熊的书房里等了对方一下午,直到晚上才见到刚和金求德密议返回的主人。
“绝对是大人的人。”赵慢熊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轻松,这些日子里他和金求德讨论了很多行动细节。
“也就是说,直卫仍然紧紧握在大人手中喽?”李云睿的表情十分严肃,这个问题事关镇东侯留在京师安全与否,更关系着镇东侯后续的行动。
“是的,金求德对大人死心塌地。”赵慢熊扫了一眼李云睿,问道:“今天你来找我何事?”
“发现一批可能私通闯营的人。”李云睿从信函中掏出一份名单交给赵慢熊,上面列着密密麻麻的人名、他们的职务和履历。
“大人知道么?”赵慢熊一边看一边问道。
“大人已经过目了。”
“哦。”名单上的一个人名引起了赵慢熊的注意,他停止浏览把这个人名指给李云睿看:“这个金满苍,难道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是的。”李云睿正色答道。
“他不是拜王启年做干爹,还出任救火营一个队官的吗?”
“是的。”李云睿仍一丝不苟的答道。
“你说大人知道了。”赵慢熊抬起头:“大人有什么示下?”
“大人说由赵兄全权负责,让我来问你。”
“哦。”赵慢熊对这个回答没有感到非常意外,他略一沉思:“金满苍为什么要怎么做?你是如何确认的?”
“他报名教导队的时候曾经说过自己籍贯在济南附近,结果后来却突然改口了,”李云睿一向自命记性非凡,虽然岁数这么大了但绝对称得上是宝刀不老:“我心里奇怪就把教导队当年教过他的几个教官找来问话,他们回忆了一会儿,纷纷想起金满苍确实说自己是济南人,我就知道我不会记错嘛。”
“济南哪里?”赵慢熊的眼光闪烁了一下。
“就是王启年屠的那里。”李云睿一声冷笑。
“哦——”
“之前我曾派他监视过几个教导队的不稳之人,那几个人都在他监视之后逃去许平那里了,当时我没觉得太不对劲,你也知道那个时候太乱了,监视他们的也不止金满苍一个。可是我仔细一查,这几个人都挑金满苍回山东的时候跑的,而且其中有个家伙本来一向大嘴巴,但就在我让金满苍监视他以后突然变了一个人,一直到逃走前始终严守口风、滴水不漏。”李云睿又是一声冷笑,他秘密调查了一些其他的背景资料,很快就猜到了金满苍想干什么:“这家伙,拜干爹的时候连姓都没改,显然是不安好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