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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承诺
两个多小时后,越野车停下来。现场到了。
李斌良跳下车四顾,搜寻着目光中的一切。这是一条农村的沙石路,就是卷宗里现场照片的拍摄地。已经半年多过去,路上已经看不到任何杀人现场的痕迹。
魏忠成说:“就是这儿,林希望的尸体就躺在这儿……霍未然,是这儿吧?”霍未然迟疑地说:“啊,基本上是这儿。许大队,你看呢?”许墨说:“是这儿。可是,什么痕迹也没有了,不能精确确定,但是误差不过一平方米。”
李斌良向地上仔细看去,确实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一处普通的农村沙石路,就像一张毫无表情的黄黑色大脸,冰冷而又生硬地看着自己。李斌良默默地看着地面,想象着那个冰冷的夜晚,林希望来到这里,突然发现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额头,一声枪响,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生命离去,留下的,只是一具孤独的躯体,从此永别爹娘,再也无法回来,在他意识消逝的那一瞬间,他想的是什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李斌良直起身四顾,发现这个地方既偏僻荒凉又有几分喧嚣。说偏僻荒凉,是离这里最近的一个村庄有五百多米,附近看不到行人,说它喧嚣,是因为不时有装载着黑乎乎原煤的车辆驶过,而每当煤车驶过,黑色的粉尘立刻向天地和人身扑上来。往远一点儿看,是一座座是山而又不是山的物体,那是它们被多年狂挖乱采后留下的后遗症。虽然是农村,可是,空气一点儿也不比城里好,甚至还不如城里,更加浑浊,呛人。
许墨说:“李局,那就是林希望家的村子。”李斌良早已看到了一华里外的村子,好像有砖房,有土屋,可是,黑乎乎的一片,萎缩在天地和粉尘之中,感觉不到一点儿生命的迹象。他不由问:“林希望的父母还生活在村里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立刻上车,要开车的许墨把车驶向村庄。“这个村叫什么来着?”魏忠成说:“北坡村,归林泉县古头镇管辖。”
这是林希望的家?
李斌良从车上下来后,停下脚步向前看去。一幢北方农村常见的普通房屋,前脸是砖的,两侧和后边就都是土的了,房顶是油毡纸盖儿,看上去,已经盖了有些年头了。小院不大,夹着一圈参差不齐的木板障子……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庭的贫寒和破败。李斌良推开院门走进院子,问了声:“屋里有人吗?”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一团雾气裹着浓重的中药味迎面扑来,李斌良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一边咳嗽,一边专注地在灶台下忙着什么。因为专注,他既没注意到李斌良几人走进院子,也没有听到呼声,因而,当几人的身影在雾气中出现在面前时,他现出惶然的表情。老汉惊讶地问:“你们……”魏忠成说:“林大哥,是我,我是碧山市公安局的,来过你家。”老汉激动地说:“啊……你是魏局长,你们来了,快,进屋……”老汉打开里屋的门,一个悲伤的女声传出来:“是公安局的吗?希望的案子破了吗?谁干的呀……”话没说完,人就呜咽起来。
显然,这个老汉和屋里的女人是林希望的父母。
李斌良带头走进屋门,看到一个六十来岁、同样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太太在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李斌良看到,她的身下铺着被褥,枕头旁放着药盒、水碗,再闻到钻进鼻孔的中药味儿,立刻明白她正患病在身,急忙阻拦其坐起:“别,您躺着别动,别激动!”魏忠成低声对李斌良说,这就是林希望的父母。别看长得老,其实他们刚刚五十多岁。林希望是他们的独生儿子。
李斌良知道,他们的苍老是苦日子熬的,是独子离去的沉痛打击的。
魏忠成把李斌良的身份介绍给林希望父母。林母听后抓住李斌良的手,满怀希望地继续问,她儿子的案子是不是破了,凶手是不是抓住了,他为啥要害自己的儿子。说着说着又呜咽起来。李斌良歉意地告诉林氏夫妻,案子还没有破,自己刚上任,不过让他们放心,自己一定全力以赴,一定要破案,给他们一个交代,替林希望报仇。
林母虽然失望,仍然呜咽着感谢李斌良一上任就到自己家来,这让他们心里热乎。李斌良想先扯一扯家常,让夫妻二人平静下来后再唠案情,就问起林父平时做什么。林父说,他过去就在附近的煤矿打工,在井下挖煤,后来林希望考上了警院,毕业后当了警察,就不让他再下井,说那太危险,甚至不让他再去煤井干活。他好说歹说,儿子才同意继续干,但是要他找井上安全的工作,可是,井上要比井下挣得少很多,林希望说那也不成。还说,他参加工作了,挣工资了,可以帮他了,他不要像过去那么辛苦了……林父说着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李斌良的心底也涌出压抑不住的悲酸,好不容易才控制住。
林母又在旁开口了:“这不吗,希望走了以后,我一下子就病倒了,他也不能去井上干活了,在家照顾我。对,他身体也不好,没见他老咳嗽吗?肯定是肺有毛病,可他不去医院看,说检查花钱不说,万一检查出毛病就坏了……”
李斌良听着林母的话,明白林父的心态,这也是很多穷苦人的想法。去医院检查,万一检查出来问题,没钱治,只能增加思想负担,死得更快,能挺还是挺着吧。他们分析得也对,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从事着这种职业,能不得肺病吗?
林父平静地说:“李局长、魏局长,你们别笑话我,谁愿意死啊?我也怕死。可是,真像大刚似的,得了那种病,怕有什么用?他花了那么多钱治,不还是难逃一死吗?我是豁出去了,现在这样子,我俩活着还有啥意思?我们想好了,我们尽量互相照顾,啥时有一个人不行了,干脆,买点耗子药,一起死。”
林父说这话时好像没动任何感情,或许,这个决定他们已经商量过很多次了,有了很强的心理承受力。
林母激动地说:“我俩是豁出死了,可是,希望的案子不破,我们闭不上眼睛啊。李局长、魏局长,求你们了,一定把案子破了,让我们能闭上眼睛啊!”
李斌良说:“一定,一定,我们一定要破案……对了,大哥、大嫂,我们这次来,除了看看你们,也想了解一下情况。”林父林母一下子精力集中起来,连说:“成,你问吧,只要我们知道的,能破希望的案子,我们一定都说。”
李斌良看了看魏忠成,魏忠成看向霍未然,霍未然看了看许墨,咳嗽一声先开口了:“这个,其实,有些我们过去也问过,李局长还想再听你们亲口说说。”
林母说:“行啊,李局长,您问吧。”李斌良知道,那些常规的问题,一定问过很多遍了,很难问出什么来了。他想了想,换了角度:“大哥大嫂,希望出事前,有什么特别的表现没有?”魏忠成急忙说:“这个我们问过了。对,你们再说说,林希望被害前,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没有?”
林父林母对视一眼,摇头,都说没有。李斌良问:“那么,林希望在出事前,可以是出事几天前,也可以是一两个月前,跟你们说过什么话没有。我指的是你们能够记住的,觉得有点儿意思的话?”林父林母又想了想,还是摇头说没有,林希望一般一个多月回来一次,很少跟他们说工作上的事,问他也就是说跟着破案了,勘查现场了,别的没说过什么,更没听出什么不正常的来。
李斌良又说:“这样吧,不管正常不正常,你们把能够想到的,林希望出事前跟你们说过的话,都跟我们学学,行吗?”林氏夫妻再次互相看了看,边想边互相提示,说来说去,他们和儿子谈论最多的是,他已经二十五了,不小了,应该处对象了。可是,林希望却总是说不忙,说自己还年轻,要钻研业务,过三十再搞对象也不迟。“咳,我明白,他是知道家穷,没有姑娘会相中他。”林父说,“更怕我有压力。说真的,要不是他不让,我真想下井,那比井上赚一倍还多呀,可他说啥也不让。还说他将来说媳妇的钱自己慢慢赚。”
看来,林希望还是个孝顺儿子。
林父难过地说:“我也知道,我这个当爹的没能耐,对不起儿子,我要是能赚钱,孩子能为这个难吗?”林母说:“是啊,希望是个好儿子,他心里疼爹妈。对,我跟他爹说,是我们拖累了他,耽误他结婚成家。他还跟我们说宽心话,说他会找到对象的,而且是不用花多少钱的对象,能跟他一起过清贫日子的媳妇。他还说,那些贪图钱财的姑娘不是看不上他吗,他还看不上那种姑娘呢!”
林希望还这么有志气?对,他是不是已经有对象了?
李斌良提出这个问题,林父林母急忙摇头说没有,他们多次问过,林希望都说没有,他们也没看出他有的样子。李斌良还想再追问,魏忠成却在旁开口了:“大哥大嫂,我们李局长来了,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李斌良热情地问:“对对,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林父说:“没有,没有。希望没了以后,魏局长还代表公安局给我们送了两万元,我们就挺感激了。说真的,我们拼命赚钱,攒钱,都是为了希望,如今他不在了,我俩咋地都能活,不需要多少钱了。”
李斌良问:“我还没问过,你们这么多年,没攒下什么钱吗?”
林父说:“也不能这么说,过去吧,也攒了几万块,可是,希望上大学四年,花的都是这笔钱,他毕业了,钱也花差不多了,之后,就开始给他攒钱说媳妇,可是,我又有了毛病,经常往医院跑,所以就没攒下啥。”
对这个家的了解,已经差不多了。李斌良离开前,最后问了一句:“你们还有什么愿望,只要我们能够做到的,也说一说。”
林母急忙开口了:“有哇,李局长,您说,希望这算是啥呀,穿着警服,干着公家的事,无缘无故让人家杀了,却啥说法也没有。你们说,我儿子不是上班时间出的事,是放假回家期间出的事,所以就不能算因公牺牲……李局长,我们不是图抚恤金,图烈士的名声,就是觉得心里过不去,他让人害的时候,身上还穿着警服,戴着警帽呢,要我们看,他就是在工作呢,怎么能……”
林父说:“你别说了,规定就是这么规定的,咱们别给李局长出难题了,只要他尽快把案子破了,咱们就知足了。李局长,你一定让我们死的时候闭上眼睛啊!”
李斌良突然大声说:“我就是为了破这个案子来碧山的,我向你们保证,我要破不了这个案子,就地辞职!”
李斌良说完,转身向外走去,他感觉到,魏忠成他们仨没有马上跟上来,他们一定为自己的态度而震惊了。自己也没想到,忽然说出这种话,难道,破林希望被害案,真的是自己来碧山的真正原因?难道,案子不破,你真的就地辞职吗?你的承诺能实现吗?是不是太过分了?不,作为公安局局长,手下的警察被杀,能稀里糊涂地作罢吗?不,我一定要侦破,我也相信,一定能够侦破。
最先走出来并追上李斌良的是许墨,他对李斌良低声说:“李局,我代表我们技术大队全体人员,也代表林希望,谢谢您!”
李斌良没有说话,因为他没法说话,酸楚已经凝结了他的喉咙,泪水已经盈满了他的眼眶。此时他想的是,这对夫妻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如果这事摊到自己身上,如果是自己的女儿、是苗苗出了这样的事,自己会怎么面对,怎么才能活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