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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喻静姝点了点头,拉起霜如的手笑道:“好霜如,趁着现在就咱们两个,你得好好帮我补补记忆。”
霜如短叹两声,便从喻家的老祖宗开始给喻静姝讲起,讲到喻老太太的时候,霜如说:“你的祖母喻老太太是北平人,她不讲上海话,她身边的范老妈子从小就是伺候老太太的,她也不讲上海话。在喻公馆,少有人讲上海话,所以六小姐记住了,不要讲上海话,尤其不要在老太太跟前讲,她听不太懂,也不喜欢……”
喻静姝哦了一声。霜如继续道:“外面还有传言说老太太是爱新觉罗氏的后人、皇室宗亲呢,可喻公馆里的人好像都不知道。曾有人私下里就这事问过范老妈子,范老妈子也不回答,不知道那传言是不是真的。”
喻静姝又哦了一声。
霜如见她一脸茫然,调侃道:“果真都忘了?那老爷和太太的名字总该记得吧?喻家是做什么的六小姐你也总还晓得的吧?”
喻静姝眨眨眼睛:“我父亲母亲叫什么名字?我家是做什么的?”
霜如简直要倒地,耐心地跟她小声道来:“老爷叫喻之原,你母亲,也就是太太,她出身尹公馆,叫尹姜慧,你和大小姐、三爷还有九爷都是太太生的。除了太太之外,老爷还有三房姨太太,二姨太姓廖,她的孩子是二爷,三姨太姓王,她生的是四爷和五小姐,四姨太就是二少奶奶那位表姑,她生的是七爷和八小姐。大小姐嫁到北平了,二爷和三爷已经娶妻了,七爷去东洋念书了……剩下的兄弟姐妹们都在家里,也没有结婚的了。你们喻家是做珠宝生意的,最近的一家珠宝行也在霞飞路上……”霜如说完这些又跟她讲起喻太太的娘家,姨太太们的娘家……
对于喻氏,她其实知道一些,不过知道的不多,都是从前听说的一些真假掺杂的消息,远远不如霜如讲得那么详细真实,然而那么多姨娘小妾三姑六婆兄弟姐妹的,听得她晕晕乎乎的。
霞飞路的珠宝行她知道,那是喻氏最早的家业,已有百年的历史,喻静姝的祖父喻海疆经商有为,生财有道,在北平,汉口,重庆等地都开了分行。喻海疆去世后,由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喻静姝的父亲喻之原接管,珠宝行的生意蒸蒸日上。喻之原这两日正身在香港,据霜如说是在看地段,预备在香港也开一家珠宝分行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拾起一些关于从前的记忆了,”喻静姝道,“你方才是不是漏讲了四姨太的娘家?再跟我讲讲那邵家吧,既然和我们喻家是世交,那一定经常来往吧?我把过去都忘了,若不重新了解一下这邵家,怕日后在人前闹出什么笑话来。还有,你刚刚讲的那邵家的四爷跟我有什么关系?听你问的语气,好像我必须记得他似的,我为什么要记得他?”
她这样问莫不是故意的?她其实没有完全忘记那人,极力想通过自己的话找回更多关于那人的记忆呢。忘了一些正好,太太巴不得她忘了呢,可千万不能叫她完全想起来了,霜如打心里一思量,决定糊弄过去,便笑道:“哎呀,这邵家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六小姐也不要担心,这段时日喻公馆和邵公馆没什么往来呢。六小姐当务之急是要把从前的事都想起来……”
“你说的是,”喻静姝心想:你不告诉我我以后也总会知道的……
吃过晚饭,喻太太又过来看女儿,手拉着手说了会话。走时,喻太太问霜如三奶奶可有过来看六小姐?霜如摇头,喻太太哼了一声,用力地甩了下手绢,又折起来戳在扣子下,出气似的……这一举动恰好被喻静姝看见,她想:柳眉弯应是不得自己的婆婆、喻太太喜欢的。
说起和柳眉弯的一面之缘,那还是她初来上海的时候,身契给了唱团的老板,终日跟着唱团四处流动卖唱,有一天却不知起因地被唱团的女老板单独带去金霞门见了那柳妈妈。
柳妈妈含着烟斗盯着她,笑眯眯地吐出一口污烟,问带她来的女老板:“这个小丫头姿色不错,把她卖给我,我保证把她栽培成第二个眉弯……”说罢慢悠悠地翘起兰花指指向身后,挤眉弄眼地说:“你想不想像她那样不愁吃穿?每天被人舒舒服服地伺候着?”
循着柳妈妈手指的方向,她看见一道半卷的竹帘,底下放了一盆南国红豆,帘后的人斜斜地倚着湘榻,眉心有微褶,唇上的烈焰恰恰深如豆色,两片柔软的薄唇微微翕张着,丝丝缕缕的烟气从中飘出来……不知怎的就使人联想到了唐人的诗“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只是被手中那支烟枪煞了风景……那美人突然坐起身,眼神迷离,询问柳妈妈道:“还有鸦|片么?”柳妈妈答道:“今天的已经没有了,还想要么?只要你接下来乖乖乖听话,都照我说的做……”
何秀苑被吓得不轻,摇着头躲到唱团的女老板身后,女老板或许也嫌柳妈妈给的价格低,带着她走了。
柳眉弯现在还吸食鸦|片么?
吃过晚饭,霜如一时不知道上哪儿了,皎皎也没回来。喻静姝在妆台前坐下,盯着镜中的六小姐看了几眼,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台上摆了好几只红漆的檀木匣子,她犹豫着伸过手,将要触碰又缩了回来,最后还是伸过去把匣子打开了,想不到尽是金银玉明珠玛瑙翡翠……一条条质地不同的项链和金镯子银镯子玉镯子交织在一块儿,密密麻麻的一圈一圈,纠缠得难舍难分,它们曾经的主人一定都懒得挑捡分选。
匣子要是稍有一点缝隙,也被耳坠子、戒指、胸针等小物件填充满了,一颗颗镶嵌的钻石五颜六色的,耀目的光芒闪射着,还没看上几眼,眼睛已被刺痛,匆匆关掉,打开下边的大抽屉欲塞进去,一时又傻了眼,全是大洋,层层叠叠,少说有上千块,把她看愣了,愣了好久才移开视线,不经意地一扫,竟又扫见床边有只保险柜,这才知道那抽屉里的大洋不过是六小姐的零花钱而已……
想到前世那贪得无厌的父亲和处处惹是生非的兄弟,想到自己为了帮家里还债卖了命地赚钱,她莫名感到一阵心酸,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好比云和泥,随之而来的还有忐忑,自己好像一个无礼的闯入者,坐享其成。
此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惊人的想法:我成了六小姐,那谁成了何秀苑?这一世还有没有何秀苑?
按照前世的时间推算,何秀苑初来上海是在十三岁,也是在那一年见到柳眉弯,柳眉弯在年底嫁入了喻家。何秀苑与喻六小姐同岁,喻六小姐今年十六岁,何秀苑也是十六岁,柳眉弯已嫁入喻家三年,那么何秀苑已经来上海三年了……
十六岁,何秀苑正跟着唱团四处跑馆子卖唱。
十八岁,喻六小姐出嫁后的那个礼拜,具体地记不清是礼拜几的晚上了,何秀苑与林\重逢,告别之后,林\去了北平,此后便杳无音讯。
两年之后,何秀苑二十岁,北方传来战争的消息,局部抗战开始了。那之后,日子就渐渐得不太平了。
她死的那一年是二十三岁。
这一世还有没有何秀苑?如果有,现在是不是还跟着原来的唱团?她深吸了一口气,瞬间变得焦躁不安,必须找个机会回去看看。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踱了有小半个时辰,踱到了屋隅的一排书架前,躁动的心才渐渐地有所平复。
看得出来,这屋子的原主人——真正的喻六小姐是个爱读书的人。书架最底下的几层摆放的是本国古籍:《中庸》、《三言》……上面几层摆放的则是外国文学:《沙》、《圮塔》、《茶花女》、《吆推健贰豆屡h零》……
书的底部颜色偏暗,像是经常翻动造成的,抽出那本《孤女h零》的时候,她发现上边夹了支钢笔,随意翻开几页,空白的地方竟还认真地作了批注,字体虽算不得好看,倒也十分工整……
前世她没有上过几年学,因家里供养不起,辍学后她依旧喜欢读书,经常跑去私塾外面偷听,买不起纸笔,就拿树枝代替,跟古代那个学画的王冕一样,用树枝在泥巴灰沙里写字。
可以这样说,她脑海里的知识几乎都是她通过自学而慢慢积淀的,后来在上海卖唱赚了点钱,却要将大部分积蓄都往家里寄,日子过得拧巴至极,花钱买一本书对她来说是很奢侈的事情,因此在林\送来一本装帧精致的《孤女h零》的时候,她欣喜异常,如获至宝,夜晚读来手不释卷。
这真正的喻六小姐会是个怎样的人呢?凝着那工整的批注,她心里思量着,脑海里想象着,自己的灵魂附着的这具身体的主人或许是位知书达礼、博古通今的大家闺秀。于是心底里总有个声音暗示自己:你这颗外来的灵魂终究是配不起这具身体的。
翻着翻着,忽然从书中掉出一张相片来,不,准确地说是两张相片剪来拼凑的,左边的一半相片里是个女子,靥畔有微微的笑意,一头黑发梳得整齐,长长地披在肩上,穿得是蓬蓬的西洋裙,上披一条米白色的坎肩儿,坎肩下幅垂有长长的流苏,被风吹得斜斜的姿态恰被记录了下来,这姑娘跟自己这具身体的长相一模一样的,应该就是真正的六小姐了,看上去高贵而落落大方。
右边的一半相片里是个穿军装的高挑男子,背景是夕阳照映下的小桥流水,他站在小桥中间,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后背,影子从长筒军靴的边缘向前方拉得很长,看不到脸。她对这半张相片里的场景感到莫名的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翻过相片,只见背面用钢笔写了两个字。看得出,一点一横、一撇一捺都倾注着心血,写字的人当时定然是心无旁骛、聚精会神的。
“豫”
“棠”
非常洒脱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