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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高高的墙孔中透了进来,牢房内酸臭腐朽的霉味仿佛淡了一些,有了这一线阳光,昏暗的牢内稍微光亮了些。阳光落在牢内斑驳的墙上,一小块苔藓在墙角处顽强地展露着生命的绿意。
张伯进满面愁容地看着昏睡着的父亲,连续两天不断用刑,父亲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碎不堪,血迹斑斑地粘在身上,稍一动弹便痛得直抽搐。张伯进从自己的身上撕下一块衣服,沾着水,轻轻地替父亲擦拭着干裂的嘴唇,牢中每天仅有一瓢清水,张伯进强忍着口渴,把水让给父亲。
牢房内关满了人,张伯进父子两人特殊被关在最里面的一个小间内。张伯进魂不附体,虽然他只是被问了几次话,但每次衙役押着犯人过堂,铁链声碰撞地面发出的“叮当”声都让他毛骨耸然,呻吟声、叹息声、喊冤声交织在一起,充斥在狭长的牢房中,这里就是人间地狱。
“唉哟”,张宏充呻吟出声,张伯进连声轻唤:“父亲、父亲,爹爹。”
张宏充吃力地张开眼睛,涣散的目光好一会才聚拢,看到儿子满是期待的目光,想笑一笑,牵动伤口,不禁又是一声呻吟。
“父亲,你昨天一天都水米未沾,这里有点稀饭,我伺侯爹爹吃些东西吧。”张伯进从角落地捧起个碗,里面有半碗照见人影的稀饭,隔了夜,味道已经有些变了。
这时候已经讲究不了,张宏充喝了两口汤水,摇摇头,张伯进哭道:“爹爹,你多少吃些东西,要不然……”
张宏充伸手想摸摸儿子的脑袋,刚一抬手伤痛难忍,颓然地放下。喘了好一半,张宏充嘶哑的声音道:“进儿,为父不行了。”张伯进有如晴天霹雳,手中的碗“当啷”落地,哭拜在地。
“莫哭,趁着为父清醒,有些话要交待于你,你要牢记在心。”张宏充有些着急,连连咳嗽。张伯进爬过来,轻轻替父亲拍打后背,手扬起,却无处落下。
“为父身在刑部,知道这内中的龌龊,为父怕挺不了几天了。”张宏充见儿子又要哭,一瞪眼,道:“不许哭,听着。他们说为父是元天教的头领,为父从漏出的言语得知是受了郭景山的牵累,没想到郭景山是元天教的人,可恨,该死,我父前几天还托他结果掉江安义和秦海明,想来是他事败有意牵扯上为父。”
张伯进恨郭景山,恨江安义,恨秦海明,恨这世间所有的人,对于自私自利心胸狭窄的人来说,他算计别人可以,但别人触碰他便是罪大恶极了。
“为父身为刑部郎中,经手的阴私事不少,便是元天教匪拿了银子也救过几人,唉,报应啊。进儿,你一定要活着出去,你娘,你兄弟,一家人都指望着你。”张宏充猛地拉住儿子的手,紧紧握住。
张伯进觉得手中多了个硬物,哭着点头,见是父亲手上戴的银戒。
“为父在京城松鹤楼投了五千两,占了三成的股份,这枚银戒是信物,千万不能丢了。记住,你要牢牢咬住毫不知情,官府顶多流放于你,你还年少,好好活下去,带着全家人活下去。”张宏充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渐渐松开,又昏了过去。
张伯进把父亲的头轻轻枕在自己的腿上,让他睡得舒服点。戴好银戒,张伯进恨意难消,都是因为江安义才有今天的祸事,咬牙发誓,只要自己能出去,一定要让江安义也尝一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八月四日,张宏充睁大着双眼,在张伯进的怀抱中,带着满心的疑问含恨离世。同一时间,文平府北门,吹吹打打,迎来了乡试主考官马敬玄大人。
八抬大轿,一路吹打相送,沿途百姓观看。最热情的莫过于参试的秀才,有自做聪明的冲着轿子高声喊“学生某某参见主考大人”、“某地某某见过主考大人”,惹得一片乱糟糟学样声。
按大郑律规定,四品以上的大员出巡才能乘坐八抬大轿,以马敬玄的品阶还坐不上八抬大轿,但他是钦点的主考官,算是半个钦差大臣,所以冯刺史以高规格相迎。
马敬玄坐在轿中神思恍惚,如梦如幻,“起居八座”是少年素愿,天命将过方得以一尝夙愿,一时间酸甜苦辣各种滋味翻涌上心。轿身一震,降了下来,太守府已到,冯太守率领德州的官员在门前迎候。
略作寒喧,马敬玄住入府衙内的迎宾馆,按例闭门不出,德州的大小官员为避嫌不会私下登门拜访。五日,冯刺史派人送来“表礼一端,金银锞一对”,邀他参加入帘宴。
酒宴摆下,入帘宴的主角是主考官马敬玄,副主考是德州别驾林宏光,八名同考官是德州各地抽调的进士、举人出身的官员,其他诸如提调、监试、受卷、弥封、誊录、对读、巡绰监门、搜检怀挟等官员纷纷上前与主考官见面。
桌上摆满山珍海味,酒过三巡,马敬玄发现在座的官员交头接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再看冯刺史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时不时和身旁的人低语几句。
马敬玄很不高兴,如此轻慢于我德州官员欺人太甚。酒杯一墩,马敬玄冷着脸道:“冯太守,马某不胜酒力,早些入院吧。”
冯太守一愣,酒宴才开始马敬玄怎么就不喝了,立时醒悟过来冷淡了他。冯绍钧官场浮沉多年,见惯各种场面,当即端杯起身笑道:“马大人,冯某失礼了,来来来,满饮此杯,老夫陪礼了。”说完举杯致意,一饮而尽。
马敬玄见冯刺史姿态放低,便举杯陪了一杯。
放下酒杯,冯刺史将椅子挪近马敬玄,低声道:“马大人勿怪,不是德州官员不识礼数,而是文平府最近发生了一件巨案,余震未消,大家心有余悸,互相打听着消息。”
“哦?”马敬玄一愣,问道:“什么案子?”
冯太守见马敬玄感兴趣的样子,便把元天教欲图在德州举事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想起张宏充和马敬玄同朝为官,应该相识,顺嘴道:“马大人,不知你和张宏充熟不熟,这次的谋主就有他。”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马敬玄听到张宏充居然是元天教的头领目,不亚于耳边响了声巨雷,惊呆了,手中的筷子掉地也不自知。
自己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也好不了多少,冯刺史微微一笑,让人给马敬玄重拿了双筷子,招呼着德州的官员上前给马敬玄敬酒。马敬玄脑中一团浆糊,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怎么结束了酒宴,怎么来到了贡院,怎么住进了联壁堂。
主考和副主考住的地方是联壁堂,联壁堂两掖有屋,东十七间西十八间,是同考、监试、提调、分校等官员的住处。考官入闱后,贡院正式锁院,预示着三年一度的乡试开始拉开帷幕。
林宏光本想找马敬玄套套近乎,见他神情恍惚,以为马敬玄鞍马劳累,闲谈几句,劝他早点休息,自行回了住处。
烛光之下,马敬玄孤身独坐,又惊又怕。早在十多天前还收到张宏充的密信,说已经售卖了两个名额,得银万两。自己满心欣喜,穷苦了半辈子,临老得到机会发笔大财,改变家境,哪曾想,十多天后与张宏充人鬼殊途,那银子打了水漂。马敬玄满心悲苦,连连哀叹:老夫的命真苦啊。
想到朝庭对科举舞弊的处置,马敬玄打了个寒颤,如今不要说收钱,能不牵扯到自己就算万幸。好在听冯刺史说张宏充已死,人死无对证,应该没事吧。那约定的暗记是绝对不能用了,要不然自投罗网。
看来此次乡试,自己要秉公取材了。马敬玄露了个冷笑,我没落到好处,你们也得跟着,此次乡试唯才是举,所有的考卷老夫都要亲自过目,想蒙混过关,门都没有。当然,最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八月初六发放考引,府衙前一片蓝色的海洋,江安义站在人群中感叹,这六七百人争夺二十个举人名额,科举之难可见一斑。看看前面的队伍还长,今天的午饭怕是要等到申时才有着落。
“安义。”
江安义回头,是刘逸兴。二年不见,刘逸兴沉稳了许多,想起少华山上的赌诗,江安义笑道:“原来是刘兄,此番又赢了多少酒钱?”
刘逸兴看着人群感慨道:“二次乡试不举,老父不知愁白多少头发,此番三次参试,焉敢再发少年狂态以伤老父之心,不瞒贤弟,这几个月我都在家中埋头苦读。”
刘逸兴一改往日诙谐,语气沉重,江安义改颜劝道:“刘兄一片孝心感动天地,今科必中。”
苦笑了一下,刘逸兴道:“十年苦读能幸而得中几人,我自知才学般,能得中自然是幸事,如果今科再不中,索性绝了科举的念头,踏踏实实在府中找个差使,养家糊口。”
江安义一时无语,刘逸兴反而笑道:“安义你才华横溢,诗文称绝,今科取中的机会很大。以贤弟之才,飞黄腾达是必然之事,到时要还记得刘某,提携我一程,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