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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4 祖祖、小华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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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乔菲

    我很久没做梦了,这一天,就忽然梦见了程家阳。

    我在做翻译,同声传译,现场好像是我看见他在亚欧峰会上的样子,不过换过来,这次工作的人是我,程家阳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我只觉得满头大汗,力不从心,回头看看他,想要问他,你为什么不帮我;在梦里,他好像读得懂人心,就对我说:“你让我怎么帮你呢?我把我有的都给了你。你看看,我现在脑袋里是空的。”他说着就要把自己的头扒开给我看,我腾地一下坐起来,已经是汗流浃背。真是恐怖的梦境。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把小狗抱过来搂着,稍稍心安。

    我早上起来,眼睛浮肿,眼圈青黑,很丑陋的样子。

    我穿了裙子下楼买早餐,被祖祖·费兰迪吓了一跳,他坐在自己的摩托车上,向我按按喇叭。

    我人走过去,手把眼睛挡上。

    “你这么早来这里做什么?”我说。

    “不做什么。我告诉你,火车票买好了,周五的晚上我们出发。你干什么把眼睛挡上?”

    “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多少钱,祖祖?等会儿上楼我给你啊。”

    “你怎么把眼睛挡上?”

    “阳光太强,我眼睛酸。”

    他跟着我去餐厅。真是不速之客,我买早点还得带他的一份。

    我闷头吃早餐,不过还是一不小心,被他注意到了我的眼。

    “怎么这么严重?是那天玩滑板摔的?”

    “摔到哪里能摔到眼睛?你当心我把你扔到茶杯里淹死。”

    “这么凶。”

    我叹了口气:“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人。” 他不吃东西了,就看着我。

    “他把许多东西给我,自己被掏空了。”

    “真恐怖。”

    “是啊。”

    “我也做了个噩梦。”

    “什么?”我斜着眼睛看他,我估计他要恶搞了。

    “我梦见在学校里面写作文,明明是用法语,但满张纸被批得都是错,我看一看,导师居然是你。”

    我咬着牙笑着说:“我但愿给了你不及格。”

    祖祖把火车票给我:“这是你的,拿好啊。我周五过来接你。”

    我看看车票,二十欧元,“等我一下,等会儿上楼拿钱给你。”

    “这是做什么?钱也不多。”可我知道老外习惯AA,再熟络的人也是如此,更何况,二十欧元,我一换成人民币,又觉得实在不少。

    “不行,这是什么道理?”

    他看看我:“菲,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

    “我原来觉得中国的女孩子都是最温柔顺从的,可我觉得,你是这样一个人,这么强硬,像男孩子一样。”

    不是第一个人这样说我。

    钱对我来说,是缺乏而让人无奈的东西,我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被人瞧不起,因而显得更加敏感。

    可这并不是我的错。

    我不说话,祖祖看看我,从怀里拿出一支笔来,在餐巾纸上列算式,嘴里说:“那咱们就算得清清楚楚。我一笔,你一笔。

    “你在我家吃了奶酪火锅,按照店里的价,二十欧元一位。

    “我在你家吃了炒饭、中国沙拉,还有啤酒,按照中国饭店的价格,大约是十五欧元。

    “我拜托你养的小狗,你每天负担他大约十欧元的伙食费,现在有十天了,那么我就欠你一百欧元。“这一顿早点,二点七五欧元。我欠你的。

    “那么,小姐,我一共欠你九十七点七五欧元,减去车票钱,我还应该给你七十七点七五欧元。

    “欧拉拉,还以为做了朋友,不用算得这么清楚。”

    祖祖说着就真的掏钱了,将几张钞票放在我面前。

    他这么自说自话地算出这么一笔账,到头来,他还欠了我,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把钱推给他,放在钞票上的手突然就被他按住了。男孩的掌心暖烘烘的,他按住我的手,然后攥紧了。

    祖祖也不抬头看我,慢吞吞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困难?”

    我用力甩开他,往外走。

    我跑回宿舍,抱着狗,对着窗户吸烟。

    我心烦意乱。

    我掐着烟的手,此时尚留年轻男孩子的温度,在那一瞬间,这温度让人向往。

    我喜欢高大的男孩,健康矫健的身体,清新干净的体息,我喜欢肌肤相亲,可是,我脑海里的,是另一个人的脸孔。

    乔菲

    过了两天,祖祖来宿舍找我。

    我刚刚洗了头发,头上还包着毛巾。

    我请他进来,把门大打开,住在对面的男孩从屋子里面出来,跟我打招呼。

    我坐在垫子上,祖祖坐在椅子上,小狗伏在他旁边。这个叛徒。

    他也不说话,一会儿看看我放在桌子上的书,一会儿用手指卷一卷小狗的毛发,讪讪的。

    我就有点于心不忍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好朋友的弟弟,那么年轻的男孩子,曾经那么慷慨热忱地帮助我。

    我说:“祖祖,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这里有绿茶、牛奶,还有啤酒。你喝点什么?”

    就在我问他的同时,我听见他说:“菲,我哪里得罪你了?”

    “说什么呢?你哪儿得罪我了?”我把毛巾从头发上拿下来,低头的时候,心里说,好孩子,有当外交官的天赋,以退为进,还倒打我一耙。

    “哈哈,祖祖你别多心,那天碰巧我心情不好。你看,你买了车票,我还没说谢谢,哎呀,谢谢,谢谢。”

    “那好,请给我做一杯绿茶,加薄荷叶和一勺糖。”他说。

    “我没有薄荷叶,直接在里面给你泡一块薄荷味的口香糖好吧?”

    “那还是不必了。”

    我把茶给他,他看着我就笑起来,我也笑了。

    小狗站起来,要往外跑,一头撞在桌子上,我说:“祖祖,你这个笨蛋。”

    “嘿!”男孩叫起来。

    “我说的是它呀。”我说。

    “你都不知道在笨蛋这个词前面加个前缀吗?应该说——”他顿一顿,很诚恳地,“祖祖,你这个可爱的小笨蛋。”

    我们的亚维农之旅如期成行。

    周五傍晚的时候,我们登上从蒙彼利埃出发的小火车,因为速度不及高速火车的三分之一,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亚维农。

    下了火车我赶快把小狗从笼子里放出来。有人在火车站等我们,一位大叔说:“祖祖,你终于到了,我们就等你了。”大叔也不问一问,就抱我,说:“这就是那位小姐,哎,她真漂亮。”

    我嘴上说谢谢,谢谢,心里说,大叔你抬举我了,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一坐火车,一长途旅行脸就发黑,大叔你睁眼说瞎话。

    我没弄清楚状况就跟着祖祖一起叫于勒叔叔。哎呀,熟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这么巧。

    坐在车上我问祖祖,怎么原来有亲戚在这里?

    祖祖说:“是于勒叔叔的女儿,我表姐的婚礼。婚礼明天举行,爸爸妈妈在意大利,欧德出差去了成都,我代表全家出席。”

    “那你不早说,我应该打扮一下。”

    祖祖看看我:“挺漂亮的啊。”

    这是一个比蒙彼利埃还要小巧古典的城市。我们开车不多时,就从火车站来到了城市郊外的农庄。虽是黑夜,仍可见茂密的植物掩映白石砖墙。

    大叔把车停在门口说:“先去厨房见婶婶和你姐,她们给你们准备了吃的。”

    我就跟着祖祖进了小楼,在古典简朴的房子里七转八转,刚看到红头发的美女,刚闻到肉味儿,就听见祖祖一声大笑,跑过去把美女抱住:“哈哈,你这下好了,你结婚了,下一个就是欧德了。”

    抱完美女又抱美女的妈。

    不仅是抱,又抱又亲,我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有个搂抱怪物,法国人肯定是原型。

    陌生人我抱着狗在一边儿跟着乐。

    祖祖抱够了,把我介绍给这两位。啊,是婶婶和新娘子。我说,恭喜恭喜。然后我被热烈拥抱。行啊,大家一起来,也不差我这一个。

    简单吃了饭,聊天儿,我跟她们说,我来法国做什么什么的,我是这样这样认识费兰迪姐弟俩的,我们相处是如此如此好的……

    祖祖在一旁边跟狗玩,边一句接一句地溜缝儿。

    “对,她跟欧德是同学。

    “对,她在保罗·瓦莱里念翻译。

    “厉害吧,是,这里中国人不多。

    “有意思吧,我在巴黎还见过她哩。”

    我说:“祖祖,干脆你当我的发言人吧。”

    “行。”

    婶婶笑嘻嘻地说:“真是的,祖祖平时都最不爱说话的。”

    红发美女新娘子说:“没错啊。”

    祖祖站起来:“哎呀困了,睡觉去。”

    婶婶说:“你们休息吧。我带你们去房间。”

    我们睡在二楼,我跟祖祖房间相对。我向她们道了谢,说过晚安,在浴室里洗洗干净了,准备上床睡觉。洁白柔软的床单闻上去有淡淡百合的香味,诱引人的睡意,我都快睡着了,突然想起来关窗,看看外面,只见黑魆魆的一片,望不到头,不知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清晨,我睡得心满意足地起来,打开窗子看,原来昨天晚上那大片的漆黑,竟是茂密的葡萄藤,一眼不见边际。翠绿翠绿的枝叶和果实在南方阳光下甜美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成熟葡萄馥郁的香气。我伸开双臂尽情呼吸,眼看一首七言绝句就要出来了,听见祖祖在下面喊:“你要做早操,不如下来。”

    这话真是煞风景。

    不过我现在看着他,他站在楼下,仰头看我,这黑头发黑眼睛的男孩子,面目非常的可爱英俊。

    算了,我就不跟他介意了。

    我穿上我的小蓝裙子,化了淡淡的妆,头发扎成麻花辫子。我到楼下的花园里,发现宾客已经来了很多,典礼尚未开始,他们围坐在草坪上摆满了鲜花的木桌旁聊天。

    我看他们的同时,也被这些人看,我转转悠悠地跟这些人互相打量。祖祖大侠终于出现在我旁边:“这是菲,我的中国朋友。菲,这是朋友们,乡亲们。”

    “哄”的笑声,大家举杯:“欢迎欢迎。”

    我端起一杯红酒:“朋友们,乡亲们好。”

    一饮而尽,此处应该有掌声。

    祖祖说:“好不好喝?农庄自产的,九〇年份,于勒叔叔的宝贝。”

    “嗯。”我用力地点头,“真好喝。”

    在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里,这个法国乡间的婚礼,是每每都值得回忆玩味的亮点。

    阳光下乳白色的农庄,浸在翠绿的葡萄海里,花园里的新郎新娘都是年轻的佳人,在神父面前宣誓,要爱对方一生一世,有亲友的掌声和祝福相伴。

    切蛋糕,开香槟,新郎用力摇晃,酒花飞溅,是幸运,落在每个人身上。

    为新娘拖着裙裾的是一对儿小男孩小女孩,漂亮得好像我在画册里看到的西洋娃娃,我招招手,他们过来,我把他们抱在膝上,亲一亲。

    “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子?”祖祖问。

    我想一想:“是新郎新娘自己的?”

    “这么聪明。”

    猜到了,也觉得惊讶,也那么羡慕。有自己的孩子见证自己的爱情和婚礼,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这又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祖祖握住我的手:“跳舞吧,好不好?”

    乐队此时奏快乐的音乐,新人和嘉宾在草坪上跳舞。我跟着祖祖站起来,加入他们。

    乐曲一首接着一首,也不知跳了多久。我觉得汗水都要流出来,脸孔一定是又红又热,祖祖也是一样。

    我们停下来,我们看着对方。

    男孩说:“哎?”

    “怎么了?”

    “你这里好像要流出血来。”

    我还没说“哪里”,就被他吻住嘴巴,话音消失在唇舌间。

    这是我久违了的男孩子的拥抱亲吻。

    很奇怪,分明是初初相识的异国男女,可是年轻的祖祖的怀抱让我觉得安全温暖。我的手环住他的脖子。

    他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