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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凰山的清晨总是分外清冽一些。云覃峰上的白马骨随风摇曳,花瓣起舞附和着墨塔之上遥遥传来的风铃声。隐约的檀香味弥漫在清晨的潮湿里,晕开了朝阳的温煦。
略显朴素的云覃大殿里,百里风间穿过长长连廊,衣裾被露珠沾湿,光影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颚,青色胡茬根根分明而肆意。最后他停到一间精致小屋前,不疾不徐地叩响了门:“起了没有?今日可是祭山大典。”
过了片刻,才传出闷闷而迷糊的声音:“困。”
“给你一炷香收拾。”不给半分商量余地。
“不想起。”继续赖在被窝里撒泼。
“否则一个月都别想下山了。”他气定神闲。
屋里边沉默了一会,然后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洗漱声。正好一炷香时间,门“哗啦”一声打开,景澈黑着脸走了出来,眼眸里还都是没睡高兴的惺忪。
其实这两年,剑圣门那套精湛的剑法景澈倒是没怎么学,拜入剑圣门下得到的唯一好处便是不必同主峰弟子一样每日早起晨练。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云覃峰只有师徒两人生活着,无人管束的情况下,百里风间至少还有自制力,景澈就根本随心所欲了。
于是景澈落在外头的形象就是,不学无术,热衷于闯祸冒险、撒泼打滚,吊儿郎当的程度堪比她的师父百里风间。可是别人怎么会晓得,这些归结起来,重点还是百里风间这个师父太懒又不作为,诲人不倦这么高尚的词委实不适用于他。
事实上景澈的修行天赋高得离谱,他教什么她便会什么,只是有如此天赋还不自知,并不怎么思进取,加上又没有旁人激励,她什么都只学个一招半式。然而她是不学则已,一学便对自己要求极其苛刻,一定要学到完美才肯罢休。
然而,师徒两人经常是一言不合就开吵,哪怕前一秒还在划拳喝酒不亦乐乎,下一秒便极有可能苦大仇深不共戴天。这种气氛下,便是很难潜心修行了。
“怎么又不束发?”百里风间上下打量她,最后揪着她的长发,横眉问道。
扯回自己的头发,景澈不耐烦回道:“束发冠丑死了,我才不束。”
南穹弟子无论男女都要束发,刻板而一丝不苟的束发冠总让每个人看起来都雌雄难辨。景澈从初来南穹就极抗拒这玩意,打理自己的头发从来都是按着自己喜欢来,这特立独行的风格有人欣赏也有人厌恶,而百里风间对此一直持无所谓态度,因为他自己也不束发。
不过今日,这么随意的打扮便不妥了。百里风间拎起她往屋里走,将她老老实实按到梳妆镜前坐着,道:“祭山大典,容不得你胡闹。”
他立在她身后,俯身正拿过木梳,伸手拔掉她发上的木簪子,一头乌黑青丝倾斜到他手中,柔软地滑开。手中的触感让他一怔。
突然无端想到两年前的寒泉神水里,她的长发缠在他的指尖,温软的少女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衣物。当时情况紧急他并未多想,如今一回想起来……如此香艳……
幸好那时他用黑布蒙了眼,否则如今,都不知要如何面对小徒弟了。
“发什么楞啊,迟到了掌门骂我又不是骂你。”景澈嘀咕了一声,难得有一次没有同他抬杠,而是催促他快点为她束发。
他盘发的手法极为娴熟,修长的手指穿梭在黑发中,专注而幽深的目光里落了几分异样温柔。
绾青丝,绾情丝,曾经他也是这么替另一个女子束发,她巧笑嫣然的脸庞,她爱意盎然的瞳仁,一切都历历在目。然而目光不经意对上铜镜中小徒弟美艳的桃花眸,是全然不一样的两张脸,却依然让他手中一顿。
泛黄的铜镜里,这双眸子仿佛泛着大雾,一眼望不到底,似醉非醉,更是朦朦胧胧。眼角一颗朱砂泪痣,楚楚可怜。不过这两年她被养得圆润了许多,如今是标准的鹅蛋脸庞,初来南穹派的时候都曾瘦成了瓜子尖。
他也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小徒弟出落得如此美艳不可方物。因为太多时候,他都刻意忽视了她的绽放,她的成长。她是他的徒儿,他心中界限分明。
“好了。”神情微微敛起,拍了拍她的肩膀。
景澈仔细瞅了瞅镜子中的她,头发高高竖起,显得端端正正,老老实实,好像也没有那么丑嘛。
她回头冲师父满意一笑,清晨的半缕阳光直直铺到眼底,璀璨而磊落。
他反而躲闪了一下,随即扯唇,若无其事地拢拢袖袍转身往外走。
祭山大典已经开始了,这对师徒仍是姗姗来迟。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迈上高高祭台,一个站入数千弟子之中。反正就已经是不可挽回的散漫形象了,景澈不在乎,百里风间更无所谓。
冗长的祭山大典持续了大半日,终于在山钟绵长地敲了三声后结束。
站着都能昏昏欲睡的景澈霍然回过神来,四周弟子都已经有序离开。在人群缭乱中她微微眯起眸,目光对上了祭台之上的百里风间。
他高高站在祭台之上,铺洒的阳光笼罩在他身侧,脸庞威严而庄重。
今日的他换了件干净而利落的白色衣袍,酒葫芦也没带上,一脱平日不修边幅的样子,装扮得规规矩矩,却仍是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霸气。
这真的是和她在后山划拳开赌局,每每喝酒喝成一滩烂泥,又时常威逼利诱让她承认自己很厉害的师父吗?怎么平时看上去老大不正经的一个人,这时候看去觉得像一尊神,仿佛以她凡人之手,连衣裾的带过风都无法握紧,那么遥不可及。
很久之后景澈度过在人生中最黑暗日子的时候,时常会莫名想到这时的百里风间,心中未必不是苦涩。她非凡人,他也不是神。可是他依然在她的故事里越走越远。
这时祭台上头一声轻响噗开,听到的人也不多,回头端看几眼,青铜鼎前香火袅袅,无甚异常,便继续离开。
而景澈正等着百里风间一起回云覃峰,便看得仔细,瞧见一团白烟袅袅成人形落地,连自个桀骜的师父都谦卑地躬了一礼。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大人物,从祭山青铜鼎里冒出来。反正估摸着一时半会百里风间是走不开了。
她眼珠一转,趁着他没管着,她正好可以到外头买些栗子糕回来。索性混在人流中出去,到了山门,趁着人多躲过守门弟子的耳目,御剑出了迦凰山。
越过千之岭,她才收起剑大摇大摆往边陲小镇里走,迎面就遇到一个盲人道士,手中握着白幡旗,“算命”那两个漆黑大字在日光下明晃晃。
这不是神棍阿邺吗!这么迎面看上去倒是长得人模人样。可一想起阿邺在赌场里同她说的那番无厘头的话——咒她是苦情人,还说她同他师父有不伦恋,顿时就心头来气。
便走上前去拦住了他的路,扬声清朗道:“哟,神棍,怎么还在这里招摇撞骗呢?”
阿邺一听到景澈的声音,神情一下子变得鬼鬼祟祟起来,摩挲着扯住景澈的衣袖,凑在她耳边道:“小姑奶奶,我还指着用算命糊口呢,你可别戳穿我。”
“谁叫你乱说话的。”鼻孔出气,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一听到糊口,终是心软了下来。
这乱世里,找到个能赚钱的行当不容易。
“小姑奶奶,我刚从一个地主那赚了不少银子,你看我买点什么给你赔罪,你可千万别戳穿我。”
既然是地主的钱,景澈便义正言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灵动的眼珠子四处一转,随手一指隔壁布店:“那件衣服,买了。”
阿邺忙不迭答应下来,顺着景澈停顿的目光望过去,看到布店里头挂着一件精工细作的红衣服。
他心中咯噔一下,暗呼真是巧合。方才见到景澈,他掐着手指给她老老实实算了一卦,然而不知是这姑娘的命格太怪,还是他功力太浅,他什么都算不出来,只看到她的未来,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子。
不过心中所想自然不能暴露出来,他既装了神棍,就得将几手真才实学藏好,他乖乖掏了银子,询问了店家。
然而听到店家那报价,景澈正想说罢了,阿邺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景澈本只是玩笑话,这会微有惊异,细细看了几眼这件红衣。
这么妖冶的颜色平日她都不曾尝试过,觉得太艳,惹眼。然而看到这件衣服,眼前一跳,莫名喜欢。
用的缎子是暗梅纹的提花绸,里头似乎是一件薄棉中衣,襦裙下摆缀着点点精致白梅。都不是最好的衣料,也不是最好的绣品,却让人一眼便爱不释手。要知道从前她在帝都的时候,上好蜀锦制的衣服她都未必看得上眼,有微微瑕疵都拿去压箱底了。
很有眼缘。
景澈也不来拿人手软这一套,便朝阿邺大方一笑:“谢了。”
阿邺一副狗腿样地奉上衣物,出了布店又趁机同她侃侃而谈路上的奇遇见闻,什么智斗山贼,偷渡山海关,路遇隐字军,完全将他一副拿人唬人骗钱的好口才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景澈心高气傲,见多识广,并没大惊小怪,左耳进右耳出,全然当了说书段子听。
近了日落之前,她看着天色便说要回去了。然而这么一聊两人算是萍水相逢的朋友,总有些意犹未尽之感,景澈的告别也格外真诚。
她大大咧咧,自是瞧不见阿邺偷偷摸摸地尾随她身后,跟着她的足迹一起进了千之岭的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