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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缓步走到船头处,听着海面上风声四起,远处乌云聚集处隐隐有雷光闪过。
他转身朝朱芷潋招了招手,温柔地投去一声:“你来。”
朱芷潋并不清楚他要做什么,只是刚解了困局,少不得依言走了过去。
“你看那边的云,傍晚时分才刚刚聚集起来,如今便已遮天蔽月,什么都瞧不见了。”
“海上不就是这样的么,风云变幻,说翻脸就翻脸。”
“是啊……风云多变幻,无情亦无常。”秋月眼中神色黯然,朱芷潋不太明白,就是一朵寻常的雷云,有何可感慨的。
“如果没有那朵雷云,如果是晴天白日,你知道朝那个方向看去能看到什么吗?”
朱芷潋摇摇头。
“仔细看,能看到筑紫半岛海岸的一角。”
“筑紫……半岛?你的封地原来在离碧海国那么近的地方啊?”朱芷潋十分意外。
秋月笑了笑,俊秀的脸庞上一片柔和。
“筑紫在我们琉夏国最北边,其实离你们的南疆不过相隔三百余里,常年有海雾笼罩,所以不太能瞧得见”
“三百余里?”朱芷潋十分惊奇:“只有三百余里,柳明嫣居然没发现你们的船?”
秋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柳明嫣入主南疆总督府不过是最近三年的事,之前的柳詹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鲲头舰也很少出海,更不会想要跑到三百里开外的地方去巡逻。而且柳明嫣自己这三年里也都忙着跟红毛海贼斗,顾不上别的。何况……”
秋月忽然笑了,“这三百余里的海域下面,还有无数的暗礁,鲲头舰这样的巨舰就算来了,也只能绕道,跨是跨不过去的,想必她也知道这一点。”
“原来如此。”朱芷潋忽然恍然大悟,怪不得看着这些蛇型船的船身都如此细窄,大概只有这样的船型,才能游走于暗礁之中平安无事吧。
秋月望着那朵雷云,颓然道:“可如今,已经看不到筑紫半岛了。再也看不到了……”
“为何?等雷云散了,不就又能看到了?”
秋月苦笑一声:“即使云散了,即使晴日再好,也永远都看不到了。整个琉夏国……都没了。”
朱芷潋瞪大了眼睛,完全听不懂他说的意思。
“我们琉夏国和你们碧海国不同,是一个小小的岛国。岛的中间有一座极其雄伟的高山,叫阿苏山。阿苏山高耸入云,围着阿苏山的山脚之侧的,都是肥沃的平地。那里本来是个一方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可是两个月之前,阿苏山忽然炸裂了。”
“山还会炸裂?”
“之前的阿苏山偶尔也会颤抖,我们琉夏国的人自古以来都称之为‘地怒’,每次有了地怒,天摇地动,房屋倒塌,国主便会带着百姓一起奉上贡品祭天祈福,祈求大地息怒。这十几年来已是太平了不少,不料那一夜晚,阿苏山忽然从山顶冒出浓稠的红水,这水里还燃烧着熊熊烈火,所过之处尽成焦炭!整个琉夏国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秋月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痛苦。
“琉夏皇宫就在阿苏山的山脚,阿苏山炸裂之后,皇宫立刻就被红水淹没其中。我们琉夏国的国主一生宽厚仁慈,真不知是遭了何等的罪孽,竟然遇此横祸……还有那全城无数的百姓……”
秋月细长的星眸中闪过阵阵哀愁。
朱芷潋不由怜意大盛,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没人料到红水还只是个刚开始,阿苏山炸裂后不久,从山脚下忽然崩塌出一道巨大的深沟,硬生生将整个琉夏国撕成了两半,之后两半断裂国土还在不断地下沉。那天也是在夜里,一个像今天一样看不见月亮的夜里……所有人,所有的东西,一瞬间就都被吞没,他们不是被海水淹没就是被红水烧成了枯骨……”
“太可怜了……真是太可怜了。”朱芷潋听得心惊胆战,她见秋月使劲压抑着痛苦,脸上的表情已几乎被扭曲,忍不住宽慰道:“好在你们逃出来了,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筑紫半岛是琉夏国最北面的领地,被殃及得最晚。我半夜尚在梦中,忽然被地怒惊醒。等我跑到外面一看,就看着远处的陆地在一点一点地在陷落,高耸的阿苏山已经只剩一个小小的山顶……我的耳边全是哭喊声,尖叫声,我努力让身边的人尽可能地都躲到码头边的船上去,可是……可是能逃出来的,就只有这一些。”
朱芷潋看着秋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后的长刀不住地颤抖,海风掠过他身后的长发,显得清愁无比。
过了好一会儿,秋月忽然低声吟唱起来:
“已知浮世如蝉蜕,山崩地裂侥得幸。
山风多厉樱易散,落散枝头不足凭。
秋尽冬初人不在,生离死别雨作愁。
过眼黄粱归泡影,何由诉说别离情?”
直唱得海风寂寂,呜咽似泣。
朱芷潋知道他此刻心中难受,不忍去打扰他的思绪,默默地站在一旁。不料没过多久,忽然风平浪静,乌云逐渐散去,顶上一轮明月竟然拨云而出,泻下银辉万里,照得海上波光粼粼。一时间,仿佛流光已止,白驹驻足,整个世界都停滞了一般。
良久,秋月才慢慢转头看向朱芷潋,轻声道:
“世事无常,一枯一荣。花开十昼,凋零也不过是一夜之间。在这尘世变幻之间,你我的存在,都太渺小了。”
朱芷潋紧着眉头想了想,说道:
“世事确实无常,可是也不能就此灰心啊。有句话叫‘人活一世蝉鸣半夏’,这句话在我们碧海国恰好相反,因为我们碧海国的男人总是只能活半辈子,短寿得很,可他们也没有就灰心丧气啊。正所谓活在当下,如果总是想着世事无常,人生随时都会飞灰湮灭,或者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还能活多久,那岂不是每一天都过得痛苦无比?那和半死不活又有什么区别。”
“你真的是这样想?”
“真的啊。”
秋月赞赏地笑了笑,点头道:“你说的很是。逝者已矣,这已是不能改变。可我们幸存下来的人,还是得活下去的。虽然前途艰难,凶吉莫测,但我相信天照神保佑,定会有贵人相助我们逃脱困境。更何况还是一位认为该活在当下的贵人。”
朱芷潋一怔,“贵人?你说什么?”
秋月走到朱芷潋身旁,看着她清纯的脸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我说的是你,我们琉夏国的贵人,清洋公主殿下。”
朱芷潋冷不防被他这一句话说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
“你不用再瞒下去了,也没有瞒的必要。我秋月实,琉夏国堂堂筑紫守,不会对你使什么阴暗的手段。”秋月全然不在乎她是否承认,显然对她的身份已是胸有成竹。
朱芷潋语塞了一会儿,问道:“只是……只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说你是柳明嫣的妹妹,可鹫尾方才为你料理晚膳时,发现你不仅举止得体,而且颇有皇室风范,绝非一个普通的将门之后,她判断你是从小便长在皇宫中的人物,此其一。”
秋月转身扶着船舷,背对朱芷潋说道:“其二,你在用膳时说你姐姐擅长厨艺,可是据我所知,柳明嫣根本就不会厨艺,这一点也是鹫尾察觉到的。其三,我本来还有些不确定你是不是柳明嫣的妹妹,直到方才与你说起南疆总督府的事来,你不仅对自己的姐姐毫无恭敬之意,而且还知晓得一鳞半爪,连她发没发现我们的船都不知道。可见,你平时根本就不住在南疆总督府。”
朱芷潋被他说得句句中的,竟然反驳不过来。
“最后一点,碧海皇室中人可用七角兰花纹,但旁支皇亲必须用别的花边缀住兰花,譬如柳明嫣的七角兰花边上就有一圈白沙纹。只有正统的宗亲血脉之人才可以用兰花徽纹而不缀边。这样的人,在碧海国就只有五位。除去明皇陛下和她妹妹年事已高,与姑娘年纪相仿的就剩下她的三位公主。我知道清鲛公主深居太液城足不出户,且年纪也比你要大一些,清乐公主已嫁去苍梧国,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位了。”
秋月脸上带着微笑,不求回答地问道:“你说我猜的,对不对呢?”
朱芷潋原本以为自己藏得天衣无缝,现在才知道露出的马脚都能凑成一整匹马了,而且秋月对于她碧海国之事知晓得了如指掌,绝非空穴来风地套她的话,许多事情显然是早就打探清楚了的。
“你连我二姐嫁去苍梧国的事都知道……”
“不久前柳明嫣用鲲头舰亲自护送她前往苍梧。我们在远处瞧得清清楚楚,所以知晓。”
“唉……我是没想到会被你猜到,你真聪明。”
“殿下过奖了,若说到聪明人,有谁还会比以识人断面独步天下的朱氏更聪明的呢?”
“可是你……你对我们朱家的事,怎么知道的那么细致?”
“因为我们琉夏国与你们碧海国的渊源,实在是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