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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里一放晴,地上的雪便融得很快。虽然仍是干冷干冷的,但阳光的晒在身上,也让人暖的浑身发痒。
全身的伤还未痊愈,刚刚能下得了床的小游奇,时常溜出门,去看院子里那头被他杀死的狼的尸体。
他手心里攥着两枚月牙儿般的狼牙,那是把他的手臂从狼口中拔出时,村医在他臂上取下的。据说村里人说,那狼的上颌都崩的裂了,两颗狼牙从它颚骨上断裂,深深插在他手臂中了———幸亏他穿着那件坚实的棉衣,若不然,这狼牙已经将他的手臂刺透了。
幼小的他的心里,还根本没有战利品这个名词。但他每每看到狼尸,握住这两枚狼牙的时候,他便感到自豪,而且是非常的自豪。
这是他的宝贝。
从村里那些大人们的话语中,小游奇知道,即使是村子里年轻有力的汉子,赤手空拳的面对一只饿狼,也未必有活路可逃。
一个孩子,而且算得上是村子里最瘦弱的孩子,仅凭着这样一副身板,竟能将那样一头大狼杀死,这简直是只有在传奇中发生的事。
而且,是那些最让人不敢不能相信的那种传奇。
那两颗镶在他臂上的狼牙,更是这传奇故事中,大家非常乐意传说的一点。
这件事以后,他们望着男孩的眼神,望着这个村子里,一向最老实和静默男孩的眼神变了。不再因为他困窘的家境,他窝囊和没用的爹,而鼻孔朝天的俯视他。
在所有大人小孩的心里,他将来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所以,所有人都因为这个大家认定的将来,对这个孩子客气的平视,甚至仰视了。
那时候的小游奇非常的自豪。
渐渐的,他也相信了村里大人们的话,也相信了自己将会长大成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至少,得成为像武松那样的打虎英雄。
———打狼的英雄!多么令人骄傲的名字!
那一夜的经历让他几乎丢了性命,回想起那狼嘴里腥臭的气息、那刻骨的刺痛、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即便是在阳光下,也仍然让小游奇不寒而栗。
但是此刻,这只几乎把他撕成碎片的大狼,就踩在他的脚下,任他如何踢打也一动不动。每天小游奇都往它头脸上狠狠踢踩上几脚。
因为,那是他骄傲的来源。
但是这份骄傲,这种自豪,在那一天完全的消失了。因为那一天,他无意中听到父亲和继母的一通对话。
那一天早上,他刚刚溜到院子里,父亲和继母在屋里说话便从窗沿下扬出来。
“今儿我从大槐树那边走过,听到好些个大老爷们猛夸了咱小儿子有出息,我心里那个舒坦啊,啧啧。”游奇的父亲照例蹲在门边上,常年被困窘压迫的愁眉不展的脸上,难得的显现出发自心底压抑不了的笑意来。
“哼,瞧你那点出息!”继母的鼻孔喷出一声冷哼,“我还真看不出,那小崽子还有这本事。想不到窝囊老子竟能生出这么个儿子。”她端然的盘坐在榻上,如坐在王座上一般。硕大身躯上威风八面的肥肉,随着她的冷笑抖动着,像是庙里的一尊金刚罗汉一般。
出身猎户的她,强横之名闻名了十里八乡,比男人更甚,所以人人躲之不及,年近而立也没有半个人敢提一个娶字,但是嫁不出的名声更坏。于是,她的族人不得以之下便给她找了,这个村子里最穷,而最没有出息的男人。
初时还好些。但一段日子之后,不光是游奇和大他两岁的姐姐,就连他的父亲都时常被那女人张口便骂,举手便打。在游家,她没有尽到半分母亲和妻子的义务,而完全是一个女王般的存在。
因为自继母降临到游家后,从未正眼看过小游奇。如这般有赞许的言语,更是做梦都没有过的。游奇皱了皱眉头,但心里还是非常开心。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整天低着头,靠着墙根走路的父亲。
也许因为自己的原因,大家和继母都会对父亲好一点吧。小游奇心想。
虽然受了不逊的言辞,但父亲还是堆着笑说道,“对,对,怎么说来着,真是一代要比一代强。”游父望着他妻子的神态,完全像是在谒见帝王一般的诚恐。
“你?哼,”她的声音大的,足够让偶尔路过院外的行人,听得一清二楚。“是个有卵蛋的,都要比你这狗日的闷头鳖强!”
父亲丝毫不已为吁,挠了挠头,仍然是一脸讪讪的笑。他挠了挠头皮,嘿嘿笑着说:“你说这狼看着挺大个的,它咋就恁轻?村头那黄土狗比他要小上一圈,可要比它整整重了十几斤,我就琢磨着,要不就是咱那磅秤哪儿出了岔子了。”
“你懂个屁,”继母一拍大腿,身上的几十斤肥肉一阵地动天摇的乱颤,“凭你脸上长的两个**,那能看得出来?那个狼是只母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出两天前头它才下了一窝崽,当然要要比那土狗轻得多!”
墙外的小游奇心中一动,不由回头向院子中的死狼望去,果然,那僵硬的狼尸已经干瘪的腹部,真得有曾经隆起过的松弛。
只听父亲的声音接着说道:“我也知道那时只母的,可就是奇怪了,按说这母狼刚刚下崽子的时候连窝都不出,吃的都是公的衔过来给它,这母狼怎么刚下过崽儿就跑下山了?”
继母嗤哼一声冷笑骂道:“日你个球的,说你一脑子粪包还真没亏了你,你就不会想想?那公狼要是没死绝了,咋肯让这母离了窝?肯定是公的给它找食时死在外面了,母的饿不住,被逼得没法子才撇着崽儿下山。”
她喝的一口痰吐在地上,的道:“奶奶个雄,那母狼刚下崽还往山底下跑,这不是找死是啥!”她侧过脸,“不过,那母狼知道自己会死在外面,也得下山,你可知道这是因为啥?”
干瘦的父亲堆着笑意的声音,低低向前凑了两步,涎着脸着问道:“啥?因为啥?”
继母一拍大腿,啪的一声脆响,接着说道:“你奶奶的,还不是因为它的那些狼崽儿!它窝里没有东西吃,生下的狼崽子也没有奶!这么冷的天,没有奶吃哪些狼崽子那活得了?!这母狼就是不想那些个狼崽子活活饿死,这才死也得出了洞。”
小游奇心中忽的颤了一下,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继母一指着窗外:“你看看那狼**瘪的,跟狗日的啥一样,一看便知道这母狼已经饿得熬不住了。刚下过崽子本就虚得很,再加上它从山上跑下来时力气就耗的差不离,要不然就凭你那兔崽子那几下,咋可能就弄死它?!”
父亲摸了摸层叠着皱纹的脸,嗫懦堆笑道:“我说就凭咱家小儿子那瘦胳膊细腿的,咋看也不想能打死狼的材料,你说这母狼也是一个傻脑筋,饿到不行了才下山,不死才是邪门了!哈哈,哈哈。”
继母哈哈大笑,响亮地咳出一口浓痰,咂巴着嘴含糊不清的道:“这狼刚下了崽子的时候,骨子正是松,一口牙根本咬不动肉,都是吃些个脾肺下水的。吓!这母狼硬要张嘴去咬人!拖着几十斤的身子,跑了好几里山路,还不自己把牙给崩掉?”
父亲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哦哦,我说是咋回事呢,原来是......哈哈......”
小游奇紧紧捏着两枚狼牙的手心,蓦的沁出了满手心的汗。那浸着汗水的狼牙,刺的他很疼。
继母哈哈着摇手道:“这么傻蠢也活该它死!依我说,就是没有公狼给它找吃的,它不下山也不会饿死。”
父亲讨好似的睁大眼睛问道:“咋?”
继母啐喝道:“你奶奶个雄!你比狗都笨!你就不想想,反正那小崽子都得饿死,那母狼就不会把那小崽子先咬死几个吃了,缓过劲来再下山?谁知道那母狼这点都想不到,还蠢到喂狼崽子的一点奶水,拼上了一条命......”
听到这里,小游奇的耳边轰的一声响,双腿一阵无力,连忙扶着墙才强强没有跌到。但是他心里的自豪却直挺挺的摔落在万丈悬崖之下,化成无数碎片。
一瞬间,他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他丝毫不知道自己会流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更不知道那眼泪为何止都止不住。
狼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是一种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东西”。
但是这一瞬间,他突然知道了,原来狼也是“活的”,也是有“生命”的。
和他一样,也是一个生命。
小游奇几步跑回屋中,不顾惊呆的父亲,瞪大眼睛神情激动地,朝炕上的继母大声喊叫道:“你,你说的那狼是下了崽儿的,可是真的么?”
继母被小游奇从来没有过的说话口气,呆了一呆,随即恢复了神态。耸了耸鼻子咳出一口痰,口中模糊不清的说:“日,我他奶奶的闲着蛋疼去骗你?”
小游奇身子籁籁地颤抖了起来,惶惶的道:“那么,那些小狼崽呢?它们会怎么样?告诉我,它们...它们会死吗?”
继母咳吐了口浓痰,歪过脖子来,用一种赞许的眼神看着小游奇,脸上的肉推出一个肥腻的干笑,指着墙角一堆白茸茸的东西:“你说得可是这个?都晒成狼肉干儿了。你可知道狼窝在那个地方?嘿,就在把你捞回来那地儿的旁边!你这小兔崽子差点就被那狼拖进洞里去了!”
继母站起身来,用大脚踢踩着那一堆茸茸的物事,嘿的一声道:“老娘我找到那个狼洞,这几个小崽子还没死绝,都还饿的嗷嗷直叫,跟小老鼠似的,奶奶个雄,老娘上去一脚一个都踩死了。”
小游奇望着那茸茸上面,还有点滴血迹般染,他瘦小的身子猛地颤抖了起来。
继母继续说着:“你这兔崽子真比你爹强!一弄就是一窝,嗬!昨天我就烧了几个狼崽子入酒,嘿!他娘的还真不赖!等会儿我剥了那母狼的皮,再弄一锅肉汤尝尝!”说着她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抄起一口尖刀便向那头狼尸走去。
在继母看来,小游奇应该会激动地欢蹦条跃。但她丝毫没有想到的是,游奇非但没有笑脸,反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小游奇像是疯了一样,扑到院子里。挡在身形肥硕的继母身,用身子挡住狼尸,对着那口尖刀竭声叫着:“你别碰......不许你碰它!你别碰它!”。
这是小游奇第一次敢正面面对他的继母。对他继母来说,更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对她呼嚎。
“日你妈!”继母一张硕大的脸涨得通红,喉中噜噜不止,“你这杂种犯你奶奶的个疯病啊?!快滚!”
小游奇好像真得疯了,他尖叫着,挥舞着双手,不准继母靠近。
“日你祖宗,”继母咬着牙冷笑道:“我叫你他妈的发疯!!!”游奇的抵抗她丝毫看不到眼里去,举起那青砖厚的手掌来,一个耳刮子便的朝游奇脸上扇了过去。
如同飓风摧过秸秆一般。大病未愈更显瘦弱的小游奇,被这狠狠一耳光扇的直挺挺的向后跌翻过去。
没有跌痛。因为那狼尸恰巧承住了他。
不过小游奇没有再立起身来,而是顺势紧紧地抱住那狼尸,用自己瘦弱的身子覆在上面。
继母愣了愣,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一把便游奇拽开,扔到一边。谁知晓游奇立刻从地上爬起身来,又抢上前去护住狼尸。
不管几次,都是这样。而且,还抱得更紧了,哭得更凶了:“不,你别碰它,你别碰它......”
继母脸上的肥肉从微颤,到发抖,然后再到不可抑制的哆嗦起来:“你这个小杂种自己作死!”继母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剧烈哆嗦的赘肉将如豆般的眼睛,挤成一根针一般,“有种你就别松手!!”
继母那甚粗却腿抬了起来,狠狠准准的朝游奇的肋间踢去。村子里的每一条狗,都是在这样的脚下被踢怕了的。
几根细得可怜的肋骨一声**,小游奇的身子猛地一哆嗦,躯干像是虾米一般的弓了起来。小游奇几乎被踢得截住了气,差点窒息了过去。当他咬着牙缓过气来的时候,第二脚又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游奇丝毫不闪避,虽然眼泪不住他眼眶里潮涌出来,但他却把哭泣的声音死死咬在嘴里,紧紧地咬住,紧紧地咬住。
他的眼里根本看不见如同怒熊般的继母,而是一直望着狼尸那紧闭着的眼睛。
此时他才明白,那头母狼临死时候为何还要拖着他往山上跑,为何死时最后一口气还拼命的嚎叫。那是垂死挣扎?是不甘心?是为再看自己孩子一眼?还是为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而悲鸣?
小游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这只想要吃掉自己的狼,而伤心的无法抑制。
死亡带给他的不是可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伤感。
悲伤。
生俱来的善良,却更是无法释化这种悲伤。胸中的悲伤向撒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全都凝成无声的眼泪,奔涌而出。
也许是因为一个个生命,因为他而消失吧。
继母却撒开了性,连踢带跺越打越兴奋起来。邻近的村人都被这声音引到这里来。小游奇死死的抱住狼尸,不肯松手,死也不肯让继母无情拳脚,落在那狼尸的身体上。
他丝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但他的心中对这只母狼无比的疚然,也许这种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种孩子的任性行为。
不过,如果能用遍体鳞伤,换得这母狼的尸体不再受伤害,也许对他来说,会稍稍有种赎罪的心慰感。
但是在继母的暴怒下,小游奇已经不止是遍体鳞伤了。
他瘦弱的身体遍身都青紫不说,身体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全都绽了开来,与新添增的伤势一并,让缠住他身体的重重绷带,和胸背的衣服上,都渗出触目惊心的绛红来。
他衰弱的身体已经接近了昏迷,但他却咬紧了牙,紧紧护着那只狼的尸体,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手。
这种举措也彻底把他的继母给激怒了。
她一直把他当成一只脚下的虫子一般的存在。继母完全想不到,这个安静的几乎让人觉察不到的小崽子,竟然敢如此的对她发倔,让她丢人现眼。
而且,还是在这么多村民的围观之下。
继母的脸上挂不住了,她完全不相信小游奇真的是死也不放手。于是不再喝骂,而是沉下脸来,发狠的抬起大脚,一脚脚往小游奇身上、头上、手臂上踩去、碾去。
小游奇心中悲到了极处,心性又甚是直拗,此时休说是拳脚相加,即便是刀枪剑棒齐齐向他劈来砍来,他也是要紧了牙关绝不放手。但是他也想都没想,这样在不了几下,自己真的会被继母活活打死了。
周围站了很多人,毫无例外的都是一脸不忍和义愤,但他们也只是远远的站着。有几个壮年实在看不下去欲要上前阻劝,但立时被身旁的人拉了回去。
他们知道,只要被这女猎户记恨上了,就等着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罢。
谁也不想像村头的张麻子一样———只不过指着她的背影说了个笑话,一个月后的一天,被埋在柴堆中的捕兽夹给夹断了腿。谁都知道是她做的,但张家人找上门时,她反大骂张家偷她的兽夹。
人们也只是远远的站着,相互低声表达着他们的愤慨而已。游奇的父亲曾鼓起勇气想拉劝住自己的妻子,不料被这个比他重了将近一倍的妻子,反手一个耳光打的鼻血长流,摔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没有人敢在上前劝阻,这个如同大猩猩一般发了疯般的女人。虽然,每个人都为几近昏迷的小游奇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