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纥古越虽然穴道被封,听力却是未损,很容易就辨出来人并不是辰年。他睁眼看去,见是芸生,不觉微微一怔,眉头随即敛起。芸生死死地咬着牙,那紧握匕首的手还是止不住发抖,那步子也似极为沉重,不过是七八步的距离,竟是好一会儿才走到纥古越身前。
纥古越一直没有出声,直到芸生走近,这才强撑着站起身来,背靠树身而立,漠然看着芸生,静待着她上前,瞧那情形,竟是连发声呼救都不屑去做。
辰年藏身在树上,只能看到芸生的背影,见她手臂高高抬起,正欲射出飞镖去打她的手腕,不想芸生手臂在半空中擎了片刻,最后却是无力地垂落下来,那匕首也从她手中滑落,砸到草地上,发出低微地一声轻响。
辰年正诧异间,又见芸生慢慢蹲下身去,以双手捂面,竟就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哭声极低,分明是在竭力压抑着,只在手缝间透出一些呜咽之声,听入耳中,却更叫人心中难受。
莫说纥古越,便是辰年,一时也是瞧得有些糊涂了。辰年迟疑了一下,收回了飞镖,只静静地看向那树下。
芸生只哭了一小会儿,便就从地上站起身来,抬手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哑着嗓子与纥古越说道:“我不杀你,我若杀你了,谢姐姐又要为你报仇,我死不怕,却还要连累我十二哥,连累这泰兴的百姓。”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泣,可眼泪却是越擦越多。就是这人把她从泰兴掳到漠北王庭,几千里的路途,无数次的劫杀与凶险,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待到后来就剩下了他们两人。他冷漠寡言,生死关头却毫不犹豫地挡在她的身前,她明明知道他只是为了保住“王女遗孤”的性命,可心却仍是不受控制地动了。
也许,从飞龙陉见到那个孤独冷漠的刀客开始,她的心就已经动了。所以她才会随他走,哪怕是在他身受重伤昏迷时也未独自逃离。三天两夜,他昏迷了三天两夜,她就守了他三天两夜,也哭了三天两夜……
芸生知晓他心中有个叫阿元的女子,因为他昏迷时就一直在唤那个名字,可她也曾与他同生共死,还以为在他心中,她至少是与其他人不同的。到头来才知道,不过是自己在糊弄自己。他是纥古越,他只爱阿元一个。不管她多么羡慕,那份痴情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芸生的泪终于停下,她弯腰把匕首从地上拾起,直接揣入了怀中,立在那里怔怔地看纥古越。纥古越不知芸生的心思,瞧她言行这般古怪,眼中露出不解之色,眉头却是皱得更紧。
芸生看入眼中,自嘲地笑了笑,道:“纥古越,我不知道你的阿元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我想她绝不会希望你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连她的女儿都不管不顾。谢姐姐重情重义,可你是否对得起她的这份情义?她把你当作亲生父亲,你是否又真的把她当作过女儿?”
若是真的把辰年当作女儿,怎会舍得丢她一人在动荡不安的江北,几年时间,不闻不问。芸生缓步后退,眼睛却是盯着纥古越不放,又问道:“阿元临死之时,念念不忘的到底是要你为她报仇,还是她的女儿?你报仇,到底是为着自己,还是为着阿元?”
纥古越冷漠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丝震动,芸生心中已得答案,深深地看了纥古越两眼,向他凄然一笑,便就毅然地转身离去。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四下里又只剩下了风卷树叶的刷刷声,不知过了多久,纥古越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淡淡说道:“出来。”
辰年从藏身的树上跃下,往纥古越处走了过去,小心唤道:“义父。”
纥古越看向她,说道:“你母亲临终时,确是只要我将你养大,并未要我为她报仇。我杀贺臻,灭贺氏,多是为自己泄恨。至于对你,也是厌恶多过喜爱,因你身上有贺臻的血,是阿元受他所骗,给他生下的女儿。”
这都是该答芸生的话,他一一说给了辰年听,不过最后一句却不是真话。他对辰年原本是喜爱多于厌恶的,不管怎样,她都是他养大的孩子,所以他才将她留在江北,只希望她能活得自由自在。可不想她却又走了与阿元同样的路,痛心之后便是失望,于是,他心中也就只剩下了为阿元报仇。
辰年嗓子有些发哽,勉强笑道:“不管怎样,义父都养大了我,我对义父只有感激,绝无半分怨恨。”
纥古越再未说话,只有顺着树身慢慢坐到了地上,闭目沉默。辰年也无话说,一直陪他坐到天黑,直到有人前来禀报说封君扬寻她,这才叫了傻大与温大牙两人过来,道:“帮我好好守着我义父,不许任何人靠近,若有情况,高声叫我。”。
傻大憨傻,得了吩咐只应了一声“好”,温大牙却是瞧出辰年仍不放心,便道:“大当家,当初在牛头寨的时候,是这位爷出手救了咱们性命,咱们都记得这份恩呢。若是在战场上遇到,他是鲜氏大将纥古越,可现在,他就只是大当家的义父,是咱们的恩人,除非咱们两个死在前头,不然谁也不能伤他一星半点。”
辰年心中感激,口中却是未说什么,只向着温大牙点了点头,转身去见封君扬。封君扬正等在义军营地之外,独自负手而立,身边并无亲卫,便是顺平也不在跟前。辰年瞧着奇怪,直接问道:“何事?”
封君扬轻轻地笑了笑,答道:“没事,就是想你了。”
听他这样说话,辰年转身便走,封君扬忙一把将她拉住,“是来说你义父之事。”辰年转回身看他,封君扬肃了面容,正色道:“贺泽军中许多将领的家眷都在泰兴,对纥古越恨之入骨,便是贺泽能暂时忍下不向纥古越寻仇,那些将领却不见得能忍得住。你将纥古越留在此处,实在危险,不如带着他先去太行山,可好?”
辰年默默打量封君扬片刻,却道:“你的好意我明白,只是我现在却不能离开。”
她这个回答早在封君扬意料之中,他无奈而笑。此时正值月中,夜空中一轮圆月皎洁明亮,仿若银盘一般,把远处的篝火都衬得暗了许多。月色下,她的面庞更显精致姣好,封君扬安静地望着她,低声叹道:“你怎的就这样倔呢?”
辰年微微抿唇,默得片刻,却是忽地说道:“我要进泰兴城。”
“郑纶已和我说了。我自有法子逼得拓拔垚出城,无需你进去冒险。”封君扬说道,停了一停,又道:“早之前,我就命樊景云去了鲜氏王庭,借用王女遗孤之名,挑动鲜氏旧贵族叛乱。眼下,鲜氏王庭已乱,拓拔垚接到消息后,必要带兵北归平叛,这正是击败他的好机会。”
他毫无隐瞒,把计划向着辰年全盘托出,竟是少有的坦白。辰年料到他另有谋划,此刻听了倒也不觉如何意外,想了想,只是问道:“可拓拔垚不肯北归怎么办?那人好胜,若是坚守泰兴,该当如何?又或是孤注一掷,与你在此决战,又该如何?”
封君扬剑眉微拧,沉声答道:“他若坚守,我就围困,将他耗死在泰兴。他若决战,我便迎战,鲜氏内乱,军心必然浮动,要胜他虽然艰难,却并非是不能之事。”
辰年却是问道:“你也说要胜他艰难,可知这一个艰难,要失却多少人的性命?”
封君扬无法回答,若是能趁拓拔垚北归的时候围追堵截,折损的士兵许还少些,可若是正面决战,双方的损失都将极大。
辰年又道:“你与拓拔垚决战,极可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江南还有齐襄在坐而观望,他若是趁虚北进怎么办?又或是往云西去,你救还是不救?”
云西不比江南,那是封君扬的根基所在,至今他的亲族都还在云西,绝容不得齐襄染指。辰年说的每句话似乎都是在为封君扬考虑,可他实在太过了解辰年,不由斜睨着她,问道:“你这是全为我考虑?”
“不是。”辰年坦然答道,“封君扬,我自去年进入义军,到现在已近一年,曾躲在后面出谋划策,也曾亲自上阵与人厮杀,知晓每一道军令,都要无数的士兵用命去执行。他们也是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有许多人,在盼着他们能活着回家。”
封君扬良久沉默,辰年又道:“不光是为了江北百姓,还为了鲜氏。我的母亲,义父,他们都是鲜氏人,我也需为鲜氏做些事情。那些鲜氏士兵,在夏人看来十恶不赦,可他们中的大多人,也不过是普通的鲜氏百姓。慧明曾经说过,众生平等,所以,如果可以,我想叫他们也能活着回到漠北。”
封君扬抿唇不语,过得片刻,却是低低地冷哼了一声,道:“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那年把慧明老和尚送到你身边去!”
辰年先是一愣,却又不禁失笑,问道:“你这是同意了?”
封君扬撩着眼皮看她,反问她道:“我若是不同意,你就肯听我的么?”
辰年想了一想,摇头,道:“我必须去,之前我只想着制住拓拔垚,胁迫他退兵,现在既然王庭内乱,却是有了理由去劝他退兵,更好成事。此时若能休战,乃是双方得利之事,对你对他,都有好处。”
封君扬垂着眼帘不肯理她,过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可有想过,拓拔垚凭什么信你的话?就算我提前许诺了他会放开道路,事后却言而无信,待他北归时设伏拦击,他岂不是更陷于被动?”
辰年不觉皱眉,“你可会言而无信?”
封君扬轻轻一哂,反问她道:“我言而无信的事情做得还少吗?”
辰年默得片刻,却是说道:“你确是经常言而无信,是我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封君扬不想她竟会这般回答,一时气得差点仰倒,恨恨地看了辰年两眼,心思一转,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唇角不禁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浅笑,轻声说道:“我有个要求,只要你肯应了我,我就痛快地放拓拔垚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