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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陵君一路快马加鞭,这一日终于行到了位于豫州南部的汝阴郡,约莫再有一日功夫便可抵达楚地,正琢磨着早中晚什么时辰出现最为合宜,忽然瞥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来,不由得回头多望了一眼,竟是一匹颇为稀罕的照夜白,正沉吟间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呼小叫响起,不禁哂笑。
江欲行正站在汝阴书局的内堂里,一旁的伙计连连赔着礼。
“这一次真真不是来烧书的,不过请教一两句要紧事,”江欲行唉声叹气,“你们老板到底藏去了哪里……”
伙计亦愁眉苦脸:“江大公子江大少爷江老爷,我们掌柜的千真万确是被僵尸鬼抓走了。”
“我说借口也要找个好点的,”江欲行挠了挠头,“这等鬼话怎会有人相信。”
“小的不瞒您说,”伙计苦着一张脸拱手,“掌柜的已失踪了三天有余,书局快马加鞭请了几位茅山来的道长,已约定了酉时于此地会面,”一面擦了擦额上的汗,“江老爷您再侯上一刻半刻一问便知。”
江欲行正要开口,忽得瞥见门前进来一个面熟人影,登时将那小二抛在一边,喜出望外道:“容陵君,你来得正好。”
容陵君哑然失笑,仍是脚下未停走了过去,江欲行是个一等一的惹祸精这件事他原是知道的,本以为年岁渐长早有收敛,却未承想一见面便是被拉去评理。
这件事倒也蹊跷的紧,江欲行来到汝阴书局原是为了向书局老板请教一本书的来历,不料老板业已失踪了三日有余,据店里伙计说法,老板乃是为了求证书中的一件事特地前去养尸地考察,却不料竟就此一去无回。
“可否带我们去掌柜的书房?”听罢来龙去脉容陵君开口。
“这种鬼话你也信?”江欲行一脸怀疑地望向容陵君。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容陵君慢条斯理道,随着伙计向里面走去,江欲行站在原地眨了眨眼,亦跟了上去。
书局老板的书房常年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笔墨书卷气,江欲行皱起鼻子随手扇着风,四下打量,忽然瞥见一物。
书案上躺着一本望去颇为陈旧的线装书,黄黄黑黑的封皮上赫然是“神异鉴”三字,江欲行拎起那本书趁手掂了掂,泛黄的书页发出易碎的脆响,伙计心疼地伸出双手来在下方捧住,生怕大手大脚的江大爷一个顺手便把这本弱不经风的旧书就地正法。
江欲行举起书脊在耳边抖了抖,又哗啦啦胡乱翻了一通,最后弹了弹硬邦邦的书皮递向容陵君:“这本书有古怪。”
容陵君接过那本《神异鉴》,翻开里外打量,微微蹙眉:“似乎是人为烟熏水浸后刻意仿旧的。”
然后他翻开其中折起的一页,指着朱笔圈注的段落:“你看这里。”
旧黄的书页上以朱笔勾出了几行字:“汝阴之山,破面文曲,土不成土,风水大凶,为养尸地,”再翻过一页,又有写道,“走尸八部,初为紫僵,久转白,复呈绿,乃至毛僵,飞僵,游尸,伏尸,戾气至重者凝不化骨。”唯“不化骨”三字被重重圈出,江欲行同容陵君对视一眼,神情复杂。
寻常走尸怕火怕光怕铃铛声响且行动迟缓,不化骨则不然,不仅面目如生行动如风,且刀枪不入无畏水火,愈往下看,二人神色愈发凝重。
江欲行抬起头来向那伙计:“此处果真有养尸地?”
伙计颇为顾忌地迟疑道:“确有传言说……汝阴的大落山出了千年不遇的养尸地。”
“此话当真?”容陵君扬起眉。
“千真万确,”在这位面目严冷的大人物的注视下,伙计不禁头皮发麻,“大约一月前,一个土工从地里挖出了一具衣衫完好如昔的女尸,却是个死于新婚之夜的怨鬼,大红的盖头一掀下来便睁开了眼,脸上还涂着胭脂,獠牙却翻了出来,脚趾甲亦尖尖细细穿了金莲露出来……”
世间鬼神之事本就虚幻,江欲行皱着眉:“那土工现在何处?”
伙计面露为难之色:“早已举家南迁了,后来入山撞尸的人越来越多,大落山已成了禁地。”
“你家掌柜临行前可留了什么话?”容陵君问。
伙计挠挠头,回忆道:“掌柜的倒像是发现了天大秘密一般高兴,提了吊桐油便说要去大落山求证一件大事,”伙计摊开手,“谁知一去无回,想来必是被养尸地里的僵尸女鬼们抓走了。”
“我们也带一吊桐油去探探究竟如何?”江欲行兴致盎然地随手翻弄着那本颇为陈旧的《神异鉴》。
容陵君哂笑:“却也无妨,只不过……”
江欲行却未听进后面的话,他瞪着书上微折的某页,有些艰涩地开口:“容陵君……可曾听过‘上官康齐’这个名字?”
容陵君微诧:“怎么?”
书中以朱笔圈起的地方赫然是“上官康齐”四字,后面的一段文字却让江欲行更加意外。
据书中所载,上官康齐乃是前朝遗民,颇具仙风道骨,前朝倾覆后,携带着前朝遗留的巨大财富并五百门徒孤舟前往海外,栖身于一处海岛,并以特殊手法在鲛绡上绘成一卷“安歌行”,将海岛藏宝之地隐于此中,天下太平后,那张通往财富的鲛绡则被一分为九由他最后的九个门徒带回中原,以待后人。
“此行可安天下,歌太平,是谓安歌行。”
“十几年来云游四方,”容陵君读罢那段文字,“却从未听说过此物。”
江欲行将这本黄黄黑黑的《神异鉴》从头到尾翻遍,不过是一本寻常的书鉴,记载了一堆自《山海经》《奇形录》等地摘出的奇珍异兽并逸闻轶事,却独独有几处真实得异常,迎上容陵君疑惑的目光,江欲行苦笑一下,自袖里掏出那块被载作“安歌行”的鲛绡:“我恰好莫名其妙得了一块。”
不及细忖,便听得叮叮当当的法器相击声响起,伙计长松了一口气向着两位拱拱手:“两位公子大人,茅山的道长已到了,”一边转身轻快快向着门外,“几位道爷快请进来歇歇脚!”
便见得几个玄黄道袍的牛鼻子道士携着一大挂钹儿锣儿铁铃铜铃摔摔打打走了进来,江欲行嘻嘻一笑,道:“这敲锣打鼓的,可是去迎地里的新娘子?”
为首的黄瘦汉子瞪大了眼,吹着唇上的八字小须,臂弯的铃铛当郎作响:“贫道不才,却也未能辱没师门。”
江欲行故作惊讶开口:“我倒天下道士皆醉心于剑术阵法,却不知道长师承何处?”
“居士说笑了,”干干瘦瘦的黄皮道士道,“我茅山宗乃是天下正统,以思神诵经之法修持,一心斩妖除魔、推经演道,泽被天下苍生……”
立在一边的容陵君将眼睛从书中抬起,打断了黄皮道士的话:“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鄙姓东郭,道号无为,居士称我……”
“东郭道长,”容陵君打断着啰嗦道士,对着“东郭”二字,江欲行暗自笑了一笑,“烦请带路,这便去大落山一探究竟。”
“这……”道号无为的东郭道长面露迟疑之色。
江欲行道:“诸位道长莫非是没吃饱饭?”
“正是,正是。”黄皮道士连连肯首,臂弯上的锅碗瓢盆又是一通叮当乱响。
“正巧饿了,吃个便饭也罢,”江欲行挠了挠头,“去时赶上天黑,说不定正是热闹的时辰。”
“不可思议功德。”东郭道士口宣唱号,一面施礼道。
“福生无量天尊,”江欲行装模作样地回过一礼,抬起头来笑嘻嘻道,“前面有家醉虾不错,眼下时辰正好。”
“要不得要不得,”东郭道士道,“道门恪守古训,禁绝荤腥。”
江欲行似笑非笑道;“却可以吃三净肉,不见杀,不闻杀,又不为己杀,实在算不得破戒。”
“居士所言既是。”东郭道士道,于是一行人叮叮当当向着醉虾楼行去。
这一顿饭下来吃得稀里糊涂,三个道士夹七缠八道了一堆鬼神之事,诸如入养尸地前须先念出六甲秘祝;又如养尸之地多半有三尸神出没,一名青姑伐人眼,二曰白姑堕人志,却未说第三为何;再如初入养尸地时为防鬼怪作祟须行禹步,谓之“步罡踏斗”,以此步态祷神,可遣神召灵,驱邪迎真……直听得江欲行哈欠连天,心中愁苦,吃饭时尚如此多话,待会行在路上可如何捱过,转过却见容陵君安安静静捧着一盏细细饮着,恍若未闻,不由得大叹了一口气。
“你若是见了仪山公子,定能引为生平知己。”江欲行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岔着道士喘气的间歇愁眉苦脸道。
容陵君却未想那么多,在牛鼻子道士的喋喋不休里早已神游物外,一面将饮未饮地捧着酒盏,一边盘算这一耽搁还要多久方能回到楚地,不知要不要写封急信,若是遇到了有趣的事,又不知若是他会作如何反应,想着想着,嘴边情不自禁噙起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