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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沐在等慕容锦的反应,她的脖颈已经渗出了汗。
出乎意料的,男人只是笑了笑。
他的视线落于别处,似乎毫不在意陈嘉沐称他为“东西”。
陈嘉沐沉默半晌。
宫内相见时,他还是一副恨不得将她吞吃的强势模样,怎么在琉璃宫中睡了一夜,回将军府后就如换了个人。
她已经做好慕容锦发怒的准备,如今却像一盆水泼到海里,连点波澜都不起。
他退,
她进。
“将军为何不看我?”
“是因为我今日不像陈铃了?”
慕容锦闭上眼。
陈嘉沐慢慢站起来。车厢里不算颠簸,她弯下腰,凑到慕容锦近前。
男人只是躲她。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慕容锦无处可逃,整个后背都贴紧车厢,任由侧窗灌进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
吹得陈嘉沐头上的簪环配饰如风铃一般响。
陈嘉沐低下头就能看清慕容锦面上的疤痕。
她从未这样近而仔细地观察过他的脸。
侧窗透进来的阳光将他的半张脸照亮,连睫毛的弧度都细致入眼。
那道伤疤是斩开的裂谷,坍塌紧缩的一条毫无生机的死肉,比面上的皮肤更浅。
横于浓墨重彩的眉眼之间,水墨画上一道突兀惊异的留白。
直到陈嘉沐的耳坠垂在慕容锦鼻尖,晃晃荡荡的孔雀羽样式,羽尾扫过他的鼻梁。
银饰凉而硬,慕容锦如回魂般急促地低声道:“公主。”
他终于睁开眼。
男人的眼珠是沉静深邃的黑色,睁眼时眼皮薄而窄,压着眼尾细微的皱纹。
陈嘉沐应了一声,慕容锦的呼吸就洒在她耳边。
她微微屈膝,仰起脸,任由耳坠贴着她的面,一眨不眨地与慕容锦对视,小声道:“将军带我来扫陈铃的墓,是想见我,还是要见陈铃?”
慕容锦的喉结滑动:“臣见的是你。”
陈嘉沐的目光向下移去。
薄而紧的圆领,压着胸骨,皮肉上爬出道红痕。
她的手指覆上去。
慕容锦没动。
手指下是皮肤增生的凸起,沿着衣领下滑,是粗糙温热的疤。
他是个被打碎后随意锔好的瓷器。
陈嘉沐只碰了一瞬便收回手,手心已经满是细汗:“将军为何不躲?”
“我说将军是‘想杀死我的东西’,将军为何不生气?”
她盯住慕容锦的眼睛,就像捉住了蛇的七寸,按住了他的命门。
慕容锦神色淡淡,撇开眼:“公主说的不过是玩笑话。”
“那将军刚才为何不躲?”
她的手撑在慕容锦的膝盖上,男人腿上用了些力气,肌肉硬得硌手。
他还是不动,但也不回答。
陈嘉沐轻轻掰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低下头。
她在等。
等慕容锦把她的手甩开,或者干脆像那晚一般去掐她的脖子。
可是没有,男人只是顺从地看她。
面色又冷一些。
她心里打鼓,心跳声已经盖过了慕容锦的呼吸。
她想看,想看慕容锦能退到什么地步。
他给她留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将军既然要见我,就合该好好看看我。”
看看她的样子,而不是陈玲,不是任何一个像死人的活人。她做了那么久的准备,不是为了给他躲避用的。
她要慕容锦记住这张脸。
男人终于垂下眼打量她,和万寿宴时一样,视线从发髻起,滑向眉眼,停在唇畔。
那日是她被男人的目光里外磋磨,今日是攻守易势。
陈嘉沐等够了,手腕一转,从袖中抽出那枚“安国将军”的令牌,结结实实地扣在他心口。
慕容锦余光掠过令牌的边沿。
她终于坐回自己的位置,看慕容锦翻开令牌,反复摩挲着上头拴着的红绳,与底下垂着的柔软穗子。
陈嘉沐指望他问点什么,但慕容锦什么都没问,只是将那块牌子收好了,系在自己腰间。
她确实看不懂他,但也不要紧。
慕容锦低头。
安国将军。
这道陈渡赏赐的如黥刑般惹眼的令牌,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他身上。
他该炫耀吗?
炫耀自己从陈家人那里拿回了自己的头衔,十年前被当做赏赐降下的罪,明明甩出去送出去,却又一次落在他身上。
还带着别人的体温。
他今日的卖弄的东西,是往时被自己视为低贱的印痕。
太近了。
真的太近了。
比月色更明亮,比庭院更逼仄,她身上的馨香仿若鬓边绒花盛开吐露的蜜一般甜腻。
花瓣上的水液就落在他身上,滴在膝盖之上的比花露红润的指尖。
他甚至看得清她面上细小的绒毛,青蓝妆饰之中承托出桃花粉白的面容,看得见眼尾如小楷收锋的一笔,把她的五官勾得生动鲜活。
笔酣墨饱的一幅画,拓印一般紧紧地贴着他的视线。
他每看一眼就像是要被阳光灼目,要把那张与陈铃八分像的惨白的面从他的记忆里抹去。
推不开躲不掉的,安然自若的公主。明明是仰视,却亦如睥睨,在骄横地拿他的推拒取乐。
这道令牌也是她娱乐中的一部分吗?
他不知道。
车内无人说话,直到马车停驻。陈嘉沐往窗外看,周围是一片荒凉的草地,只有一间看上去像个破庙的小屋。
她猜这里是陈玲的衣冠冢。
她最后看了一眼慕容锦,男人也在向外眺望,握着腰间的令牌不动。
陈嘉沐笑了,她今日得到的已经足够多,能逼得慕容锦一言不发,也算是她穿越后难得的佳绩。
更何况,如此相逼,她却还没碰到慕容锦的底线。
将离开时,她半挑帷帐,回头与慕容锦对视。
“我听闻皇后习惯礼佛,将军若是心中有愧,也会去庙中求拜神佛?”
“神佛如旧人,我也似旧人。”
“将军今日不敢见我,明日是否也不敢见观音?”
慕容锦呼吸一滞。